第二章 奈何明月照沟渠
放眼望去，街道两旁还多是古朴厚重的老楼，还不流行大裤衩子的审美，一个个长长方方，呆头呆脑的样子，外墙刷层洋灰就不错了，多的是还裸着砖的楼体。超过五层就是高楼，十层往上叫大厦，带电梯那叫牛逼，二十八层的国际饭店去年刚建成，今年就成了传说。 从大街拐进胡同，时光倒流，老北都的市井气息就更浓了，长巷杂物堆积，违章建筑遍地，到处是晾晒的衣物，街尾停着一辆走街串巷摇铃的垃圾车，绕车追打的俩熊孩子正互相比划着交警拦车的手势，对喊“人间大炮一级准备”，一看就是恐龙特级克塞号的脑残小果儿。 根前是双臂套着青蓝色袖头打豆汁儿的阿姨，一位缩着脖蹬三轮的板儿爷，正边摇铃边嚷嚷“劳您驾”与他错身而过，看着眼前乱糟糟的景象，不禁让杨伟感慨万千：真土，真恍惚，真想笑，真想哭。 街心一家国营副食品商店旁，一阵阵的电子乐声，隐隐地从一间门楣上没有挂任何招牌，半开半掩的神秘屋子里透出。 “阿里丝固…嘿嘿布鲁根…来根儿泡泡糖…二条…听牌…” 摆着三排街机，二排麻将，一台苹果机的游戏室里，烟雾缭绕，人声鼎沸。 “军儿，有孙子勾你牌儿嘿！” 杨伟刚一掀帘进来，就被屋内弥漫的浓烈烟气呛了一跟头。虽说也怀念尼古丁的味道，可是以他现在的身板，实在受不了这个，余光正巧瞅见个坏小子正一边笼着袖一边胳膊抖抖的捣鼓，立马朝里屋喊了一嗓子。 坏小子被一嗓子吓的哆嗦，有些惊慌的咣咣两下就把铁丝给抽出来了，眼神躲闪着四处促磨，等看清告密的是个小萝卜头，立刻龇牙用无声的口型问候了一声杨伟的mama，起身就朝外走。 尚未等坏小子走出门口，噔噔噔的步点声从里屋一路逼近，杨伟刚感到劲风迫面，尚来不及闭眼，就见一个矫健的身影疾走中突然腾空而起，一个江湖传说中的飞踹，就把门口的坏小子给踹街对面了。 只见挺身屹立当场的青年，一米七多些，小平头，身材有些消瘦，身披老棉袄，脚踏人字拖，嘴角叼着一根儿烟屁，正眯着眼冲街对面地上躺着的坏小子训话：“起来自觉给我原地立正，唱国歌，要洪亮，高亢，表现出饱满的热情，别让我以为你灭了，再出来给你倒带。” 说罢，抽手捋了一把杨伟的西瓜头，没好气道，“别没大没小的军儿军儿的乱叫，叫哥。” “你快拉倒吧，孙红霞是我表舅侄女，按辈分你得管我叫叔。”杨伟身小力薄，甩不开青年揉他脑袋的手，西瓜发型大乱，立马急眼了，“王军，反了你了，丫还想不想处对象啦！得罪你杨叔，信不信我搞黄了你们的爱情。” “信你大爷！”被童声清脆的叫骂，王军老脸一红，左手烟屁一丢，右胳膊恼羞成怒把杨伟包袱卷一般的用咯吱窝夹起，闷头就冲里屋走，边走边大声道，“小福，哥告儿你，红霞可是正经人家闺女，心好……” 正踢胳膊蹬腿，挣扎不休的杨伟，越听越是狐疑，等被王军裹挟进屋，发现屋里板凳上正坐着一个神情扭捏的大辫子姑娘，才恍然大悟，立马扬声叫嚣：“好啊，你们这对狗男女，怪不得你嗓门这么大，敢情不是说给我听的。” 屋里的孙红霞闻声脸颊通红，屁股像着了火似的腾地站了起来，眼神有些惧怕的看着姨奶家的小恶魔，不知所措。 王军也拿这个稀奇古怪，极其早熟的老街坊家孩子无可奈何，他也不敢真把杨伟如何，反而亲近多些。 要不是眼前这个小老弟，他的档案还在地方人武部挂着呢。 他是八四年义务兵，正赶上轮战，子弹都没打几梭子，当年就上者阴山了。 幸亏老班长照顾，老连长看重，两年熬下来立了几个小功，已经是代理排长了。 眼看就能选送陆院进修提干，都打算在部队长干了。谁知道战场上没怎么着，反而退下来休整的时候，心理素质不过硬，一激动跟地方上冲突犯了错误，不名誉的提前退伍。 回来档案就给挂住了，别说对口分配进安全保卫部门了，厂矿都进不去，连分配进街道劳保跟三产部门都得排队。 得亏老街坊家的混小子来要弹壳的时候自己够大方，从人家小孩嘴里听到个适合他的路子，托南方战友从羊城大沥专门走洋电子垃圾的地界搞来一堆廉价板子，攒了个店不说，在塘沽洋货市场还立了个摊，专门给不懂门道的同行供应板子，二年不到就不敢用同一个名字开户了。 这还不算什么，个体户这年头不好听，他还是想进正规队伍里混个编制，又是小老弟的亲戚帮忙走的关系，应该是办成了。 可以说，对王军来讲，杨伟比他亲弟弟王兵还亲，不光是欠的人情有点大了，关键是在他都已经产生利用所学的军事技能，用来犯罪的时候，小老弟无意中的话打断了他的犯罪动机，生生把他拉回来了。 王军每回见杨伟露出这样的表情就知道没好事，有些心虚的开口：“你个毛孩放学不回家，来你军哥这干嘛，孙姨可交代了，见你就放狗。” “动我个试试？” 杨伟一边伸手拢了拢西瓜发型，一边撇嘴，“今天这事要没封口费，明儿我就向组织上汇报某些人的作风问题，我缺点你清楚，心里有事绝对憋不住，嘴闲着呢。” “你还一套一套的。”王军耳朵里听着怪话，看着面前的小不点，怎么看怎么违和。 “给不给吧？”杨伟笑嘻嘻的拽了拽表舅侄女的大辫子，抄手拿起桌上的电烙铁闻了闻，故作严肃的点点头，“恩，小外甥女婿挺有上进心嘛，都会自己焊电路板了。” 说罢，又抓过来一卷锡丝掰着玩。 王军见小屁孩又调戏他未来媳妇，哭笑不得的抢过锡卷，作了个掏钱的姿势：“多少能让祖宗销毁这段记忆？杨爷说个数，哥认掏。” “你先帮我问问来玩游戏的小孩，谁红白机…哦，就是家里卡带游戏机玩的好，懂的秘籍多的，给我帮个忙。”杨伟解下书包一扔，撑手跳上单人床，晃着小腿吩咐，顺口问，“给你看摊的小辉呢，前面都没人了，有人勾牌儿你都不知道。” “小福，我去帮你问。”孙红霞可找到脱身的借口了，立刻起身朝外走，想起什么转身又回来了，低头冲王军小声道，“柜台锁了，钥匙。” “哦哦”王军反应过来，答应一声，赶紧找到抽屉钥匙交给孙红霞，扭头冲床上甩腿玩的杨伟回道：“你真是祖宗，我叫人小辉你也跟着叫，真不把自己当晚辈。他打饭去了，摊上离不开人，我俩老爷们又不好自己开伙。” 顿了顿，忽然明白过来，认命的叹了口气，“得了爷，把你表舅侄女也支走了，看来你想要的封口费不少啊？” “这就对了嘛，我优点你清楚，心里有事绝不朝外秃噜，嘴严着呢。” 杨伟晃着腿儿，笑嘻嘻的伸出两个指头，“先拿两吊来解解渴，不够再来麻烦军哥哥。” “多少？”王军掏兜的动作一滞，有点不相信的问了句，“你要这么多钱干嘛，小福，是不是学校出事了，还是谁劫你钱了，跟哥说。” 八十年代，万元户还是令人羡慕的称呼，全国工厂岗位工资普遍才三五十，企事业单位加上绩效很多还不到百块，北都虽然好得多，可一次开口就敢要两千零花的口气，还是把王军吓住了。 “劫我？谁敢一时冲动，连累江湖？是正事，顶多算你一股。”杨伟跳下单人床，站在地上抽风似的挥打双拳，然后一个漂亮的忠字舞动作，一手横臂在前，一手斜指于后，抬头四十五度角仰望星空，做激昂状，“主席教导我们，儿童团到处玩儿去，广阔天地，可好玩了！” “哎呀我草！”王军一脸崩溃的表情，知道没出事就干脆不问了，一边头也不回的往外走，一边闷声道：“还不知道柜里够不够呢，不够我还得给你取去，储蓄所马上下班了，你真是我祖宗。” 杨伟呵呵一笑，看向王军背影的眼神意味深长。 他刚才的那句“谁敢一时冲动，连累江湖”不是第一次说，上辈子也说过一次，伴随这句话还发生了点事，某个所谓的社会大哥就在这句话下灰飞烟灭，所以他说这话是有底气的，因为他知道社会人是怎么回事，很早就知道。 因为杨伟的二伯曾经给他解说过一集《动物世界》，为了不与虎狼与羊混淆，就叫它《猫与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