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火与剑(三十八)
皮岛,大雪。 尚可喜三兄弟的船只带着第一批粮食回来,码头处人头攒动,在毛文龙的现场指挥下,推车将一袋袋大米运下来。 驻军里所有行军锅都拿出来,烧水煮粥。 在烟气缭绕的行军锅周围,是一圈捧着碗筷的士兵和百姓,他们在寒风里眼巴巴的等待锅里的米粥煮熟。 这些人里面,有穿着军服已经瘦的不成样子的东江军士兵,也有白发苍苍的老汉,面黄肌瘦的妇人搂着拖着鼻涕的几岁小孩。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吃过东西了,眼睛冒着绿光,视线随着马勺在锅里的搅动。看到米粥要煮熟了,在饥饿的驱使下,这些人拼命的朝前挤,眼看就要引起sao乱。 “毛帅——”尚可福看到此情形,立刻问毛文龙。 毛文龙是个五十岁的大明军人,一把花白大胡子,个子不是很高,眼睛却特别有神,只要他往人群里一站,绝对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人。 “慌什么。” 毛文龙拿出一把从佛郎机高价买来的燧发式手铳,熟练的装弹药,然后朝天开枪。 砰! 这一枪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做人不知恩!与禽兽何异?!” 毛文龙扯开大嗓门对着暂时停止推搡的军民大喊,他的语气和眼神充满正能量。 “这是皇上直拨内帑买来的大米!用的是陛下的私房钱!厂卫的兄弟押运过来!没有克扣一文钱!皇恩浩荡!我等辽东军民万死不能报也!唯有一拜,祝陛下万寿无疆——!” 说完,毛文龙朝着北京方向行三拜九叩大礼。 那些本性淳朴的军民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也把碗筷放一边,跟着毛文龙一起朝北京叩拜,口颂“皇恩浩荡”“千秋万代”“泽被苍生”“万岁万万岁”之类。 这都是发自内心的。 等拜完,他们脑子也冷静了不少,然后毛文龙维持秩序,果然比刚才要好多了,领米粥也井井有条。 尚可喜三兄弟目瞪口呆,他们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以他们的智慧,却怎么也看不明白从那一声枪响开始,到那些军民冷静下来,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在皮岛,即便是粮食短缺,还要支援铁山,也努力维持至少三千名战兵的战斗力。现在马上集结,再选两千能动的,凑足五千,拉出去应该够看了。”毛文龙笑道。 “义父,左督师的已经攻下镇江,就在那里等毛帅的大军区会师。听闻左督师已经上奏皇上,希望能在镇江一地修建忠烈祠,四时祭拜,让死去的东江军兄弟能有个魂归之所。陛下已经答应了,正准备和义父商量该选在哪里合适。”尚可喜道。 “那左冷禅果然有心,当年本帅就是从那里,和一帮弟兄赤手空拳,打下这东江镇基业。如果在那里和建奴打最后一战,可算是有始有终。”毛文龙点头道。 “义父一身虎胆,一举扭转辽东战局,辽东百姓无不视义父为再生父母。”尚可义道。 天启元年(1621年),七月二十五日,毛文龙侦得镇江城中空虚,与生员王一宁商议,以镇江中军陈良策为内应,率二百二十余人夜袭镇江,擒镇江游击佟养真及其子佟松年等六十多人。 镇江大捷以后,全辽震动,宽甸、汤站、险山等城堡相继归降毛文龙,一时间“数百里之内,望风归附”,“归顺之民,绳绳而来”,毛文龙因功授副总兵,不久又晋升为平辽总兵。 虽然八月初四,后金军再破镇江,毛文龙逃往朝鲜,可是这是他的成名之战,镇江这个地方对毛文龙来说,有特殊的意义。 “陛下对我有知遇之恩,等打完老奴,再有这一座忠烈祠,就算本帅辞官归隐,也能对死去的兄弟交代了。”毛文龙笑道。 “义父正是春秋鼎盛,正是建功立业之时,为何想到归隐?”尚可福奇道。 “左冷禅这一仗,不到一个月就光复辽东全境,而你义父却遭遇大败,朝中难免会有刀笔吏拿这些作比较。登莱文官与我素来不睦,定会借此弹劾我拥兵自重,消极避战。”毛文龙摇头道。 尚家三兄弟在脑中同时浮现出“鸟尽弓藏”这个成语,但不明真相围观群众确实很难理解东江军的处境,毛文龙他们是说不清楚的。 毛文龙心里知道,朝廷不会让他再镇守辽东。关宁军的的消息,终于还是有风声漏出来了,天启皇帝朱由校亲自到锦州,用雷霆手段把辽西将门连根拔起,让这个有“雄兵”十几万的东江军主帅也为之胆寒。 而且从尚可喜三兄弟得知左冷禅率领部队的强大,加上现在皮岛这副窘境,他哪里还敢有什么别的想法。 天启认可东江军的功绩,作为主帅毛文龙也就没有多少怨言。 “皇上英明,不会……不会被jian臣谗言误导的。” 而尚可福顿时有些局促,因为他突然想起对左冷禅和李笑梅说过登莱文官的坏话,这帮读书人个个心黑手狠,别是串通一气的,那自己不是害了毛帅。 “皇上待我毛文龙不薄,可是我不会做人,这些年来飞扬跋扈,索饷过多,牛皮也是吹了不少。好在东江军将士用命,几番苦战下,功劳是有的。若是陛下能念在毛文龙这些功劳,能有幸放我回杭州府钱塘县老家安度晚年,已经很满足了,其他的真是不敢想。” 毛文龙也只有在这时候才会自省,别的如脾气、人品和索饷,就不提了。单说关于毛文龙的牛皮,连一向支持他的登莱巡抚袁可立也有记载:“乃满浦、昌城之捷,谓兵不满千,未交一战,不遗一矢,而使(虏)自相践踏,其被炮死者二万有余,马之走死者三万有余,止余真夷二万”。这种请功奏折呈上去,真是侮辱人智商了。 原本历史上袁崇焕杀毛文龙争议很多,但这个家伙也确有取死之道。后金还在的时候,朝廷可以暂时容忍他。现在整个辽东都光复了,毛文龙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这叫别看你现在闹的欢,小心将来拉清单。 其余的东江军将领也上来宽慰他们的主帅,但都不得要领。 雪还是不见停,毛文龙隔着海朝东方看去。 “毛有俊和孔有德兄弟还在铁山苦战,义父可是放心不下他?”尚可喜自然明白毛文龙在想什么。 “该担心的是建奴,黄石的援军已经到了。”毛文龙笑道。 —————————————————————————————————————— 铁山城外后金大营十里处,莽古尔泰带着正蓝旗的旗丁冒雪行进。 为了麻痹来犯的倭人大军,后金的使者已经派出去接洽,试图让对方以为后金军已经中计。 雪越下越大,能见度很低。 凌冽的寒风也无法冷却莽古尔泰和建奴士兵心中的热血,他们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厮杀一番,教训一下那些把他们当成白痴的倭人。 就在莽古尔泰带着后金部队距离宫本武藏日本军只有三百尺的时候,一种让他魂飞天外的声音响起来。 原本沉稳的后金部队,开始出现动摇。 这个可怕的乐器在辽东建奴心中,等同于死亡,因为只有一支大明部队才会使用。 军号! 冲锋号! 如果用简谱来标注的话,就是531555——531555——531555——5—— 这是长生军的一个标志性特征,和其他的大明军队不同,他们无论是平时勤务、联络、行动,还是作战都是以军号来指挥。 黄石是穿越者毛雄辉的学生,这个穿越者非常精分,非常仇视土鳖,却很推崇土鳖建立的解放军。这个毛雄辉其实作为穿越者的素养是很高的,记忆力非常好。作为一个军迷,他竟然能把107种解放军的号谱记住,然后传给黄石。 而黄石这个好学生,也把这些知识用在建设长生军上。军号是军人的语言,其最根本的作用是用于通信。 早期,在便携式无线电台(特别是连排级分队电台)在军队普遍使用之前,军队中传达命令,进行联络主要采取两种方式,一种是派遣通信兵口头传达或传递书面命令。 另一种是使用特殊器材传达简单信息,其使用的通信器材主要包括军号、军鼓、指挥手旗。 并专门编制了相应的号谱、鼓谱和旗语。 特别是军号,由于其声音高亢嘹亮,传播距离远,不容易被战场枪炮噪声掩盖,更广泛用于古今中外各国军队,从古罗马时代,各国军队中都编有专门的号手(解放军叫司号员)。 军队不仅在冲锋时要吹冲锋号,行军、宿营、休息等都有专门号声,总之,军队简单的常规命令,都可以通过军号使用特定的号谱来传达。 值得一提的是,长生军的号谱是没有撤退号的,是不是长生军作战只许前进,不许撤退? 当然不是,这是承袭解放军的规矩,长生军撤出战斗必须有专人通知,或者战前有撤出时间的命令。 为什么呢?原因很简单,因为军号的号音你能听到,敌人也能听到。 努尔哈赤对大明军队请报工作做得非常好,这些号谱迟早会被破译。 如果敌人听到了上级让你撤退,会猛烈反扑,到时无法撤退。所以无论长生军在撤退前通常都是一个反冲击,敌人打退下去了再悄悄的撤,等敌人再冲上来,阵地上早没人了。不会在撤退前还敲锣打鼓的吹号。 在平壤的守城战里,为了迷惑倭寇军队,他们没有使用这个标志性的军号。直到铁山城下,野战遇到了老对手,才吹响了冲锋号。 因为建奴在黄石手下吃过好几次大亏,每一个带兵的后金将领都被努尔哈赤勒令学习辨认长生军的号谱。 只不过这个冲锋号在长生军的意思不是冲锋,而是告诉所有敌人:我们来了。 随着冲锋号而来的,是让人寒毛直竖的整齐脚步声。 白茫茫的飞雪中,一排排手持长枪的黑色铁甲大明士兵开始在后金军视线中慢慢显现。 严整的队列,战士冰冷的眼神,连呼吸都没有因为看见敌人而变得急促,这就是在辽东建奴最不愿遇到的长生军。 “黄石!!!” 莽古尔泰失声大叫。 原本后金将领以为是倭人的诡计,而莽古尔泰也准备将计就计来反杀倭人,谁知当他来到这里,迎接他的却是严阵以待的长生军。
这种心理上的落差,差点让莽古尔泰再大喊一声“中计!” 在长生军阵列的后方,一个面白无须的太监骑在马上,一手拿着一张稿纸,一手拿着一个手持扩音器在念: “大明长生军监军吴穆谨以至诚昭告山川神灵,我今率堂堂之师保卫我祖宗艰苦经营、遗留吾人之土地,名正言顺,鬼伏神钦,决心至坚,誓死不渝!汉贼不两立,古有明训;华夷须严辨,春秋存义。生为军人,死为军魂!后人视今,亦尤今人之视昔。吾何惴焉!建奴猖狂,杀我无辜大明辽东子民,今决予痛歼力尽,虽以身殉之,百死不悔。吾坚信,苍苍者天,必佑忠诚。吾人于血战之际,胜利即在握,此誓!” “吾坚信,苍苍者天,必佑忠诚。吾人于血战之际,胜利即在握,此誓!” 那是前方五百长生军战士在怒吼。 在最初的惊愕过后,正蓝旗还是稳定下来,准备作战。 而长生军在最前排的几个人的长枪上,挂着刚才派去的后金使者头颅,也终于激起了莽古尔泰的凶性。 “就算是长生军又如何!随我冲!” 正蓝旗旗主莽古尔泰身先士卒,带着几千后金部队嗷嗷叫的朝这个可怕敌手如同发疯的公牛般撞去。将为军中胆,莽古尔泰这人虽然脑子简单,但有时候越是脑子简单的人越是难对付。如果这次带兵的是皇太极,也许就垮了。 “向右刺!”阵前一个军官大喊。 “向右刺!” “向右刺!” “杀!” 杀声震天,兵刃飞舞,血红雪白。 在正蓝旗后军,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乌哈克冷漠的听着前方的厮杀声,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是一个牛录额真,领着一百人的后金兵。那些女真战士有的看了看四周,见没人注意,连忙聚集在乌哈克身边。 “乌哈克首领,现在连黄石的长生军也来了。”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女真族战士凑过来道。 “哦。”乌哈克只是应了一声。 还是一阵沉默,但这种沉默在几个女真族战士的面面相觑中,有种微妙的尴尬。 “听说首领还认识东江军里的孔有德。”另一个看上去比较老成的,被旁边一人捅了几下,硬着头皮又凑过来。 “是的,在铁岭我救过他的命。”乌哈克道。 孔有德是铁岭矿工出身,其父在铁岭领导反后金起义失败后流亡辽东各地,接着曾在广宁军任游击。 那些女真族的士兵喜不自禁,刚要说话,谁知乌哈克接下来的一句差点把他们给吓死。 “我哥哥阿尔哈图后来在广宁之战里杀了他全家。”乌哈克冷冷道。 乌哈克的眼睛从那些牛录身上一个个扫过,看得他们都低下头。 “你们的心思我都知道,大金要完了,可是人总要活下去。我哥哥早就死了,孔有德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我如果带你们去投降,他肯定会善待。”乌哈克叹了口气道,看着前方大雪纷飞的战场。 那些后金战士喜出望外,这些天的战斗是一种折磨。他们不怕死,但怕看不到希望,辽东的坏消息已经传来,大金恐怕真的要完了。有些人开始跃跃欲试,准备提出一些建议。 但乌哈克站起来,拔刀插在地上。 “或许,你们认为寸功未立没法取信于汉人,还想杀了自己的几个族人去表明心迹。不过我告诉你们,临阵倒戈的事情我乌哈克是不会做的。你们看看投降过来的汉人李永芳,虽说有荣华富贵,但活的简直像一条狗!没有人会看得起出卖自己族人的人,汉人也是一样!”乌哈克厉声道。 几个女真战士脖子一缩,眼神躲闪,他们确实是这样想的。 “乌哈克头领,我们只是一说,绝对不敢背叛大金啊。”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人连忙说道。 谁知,乌哈克把刀拔起来,还鞘。然后说了一句话,让那些部下差点吐血。 “我没说不投降,但三贝勒和四贝勒待我们不薄,咱们不能没义气,在背后捅刀子。等打完今天一仗,也算是报了两位贝勒的恩情,到时候我带你们去铁山找孔有德。”乌哈克义正言辞的说道。 原来,乌哈克也是想投降的。 在前方接战的地方,开始传来剧烈的爆炸声。 “铁山城里那种掌心雷,长生军用在野战上了。”乌哈克皱眉道。 在后方的后金部队全都露出惊慌的神色,这东西的声音是他们的噩梦。 “乌哈克首领,那我们今天还替两位贝勒爷打吗?”那个十几岁的后金士兵弱弱问道。 “看……看情况吧。”乌哈克脸一红,苦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