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孙家虎女
到了柴桑,要忙的事情一件一件接踵而来。我总算理解刘备为什么要带我了,原来是叫我当特派外交官的。才到柴桑,他就派我带上一大堆礼物去拜访吴国太。其实我对这份工作很怨念,也颇有几分不安。就我这样子,别吓坏人家老太太啊!不过老板既然发话了,我还是要好好干的。 去拜访那天我的运气可不是一般得坏,居然直接撞上了孙家府上的家庭聚会。本以为只要应对一位老太太,没想到走进屋子里却看见一屋子的女人;我少不了吓一跳。人太多,一时间我也猜不出谁是谁家夫人,只琢磨着那个头发花白,坐在屋首的老妇人应该就是吴国太了。我还看见两个大约二十五六,长得很像的女子,俱是漂亮得惊心动魄。难道她们就是传说中的大小乔?我虽然有几分好奇,但是正事在前,也不敢分心。 我对着吴国太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把早准备好的问候和自我介绍背了一边。我仔细观察着吴国太的表情,发现她脸色不算太坏。当我说道“两家联姻,此后便是家人;使君特遣我来给诸位夫人送上贺礼,以示亲近之情”,我看见吴国太叹了口气,然后又点了点头。我说完了,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回复,没想到老太太未曾开口,一个年轻的声音却突然道,“你却又是刘玄德的什么人?”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答话,傻站在那里,眨着眼睛打量说话的人。那是一个看样子十七八的女孩子,身材高挑,肤白如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得圆圆的,鲜活而明艳的一个少女。只可惜她现在充满敌意地瞪我。她就是孙权的meimei吧?话说,汉朝的女孩子真会对着陌生人,还是将来夫家的人,这样讲话? “阿香,怎可如此无礼!”吴国太忙道。 我理了理思绪,又行了一礼,答道,“回孙小姐,我乃使君府上书吏;此番因需拜见诸位夫人,使君才使我随行。” 吴国太的表情缓和多了。她又是点着头说道,“使君当真想得周到。” 而孙大小姐却是一分敌意不减地看着我。她故意很大声地嘀咕着,“书吏?也不知是说与谁听的…”直到吴国太又喝了她一声她这才闭上嘴巴不多说了,但仍然恶狠狠地瞪我。 我一听她这话火气便起来了,深吸了两口气才没当场发飙,只装作没听见,站在那里发呆。吴国太好言安慰了我两句,又叫人给我摆座位,给我上吃的喝的。这一顿饭吃得我要多难过就有难过。我只觉得所有人都在用奇怪且有敌意的眼光看我,真让我如鲠在喉,芒刺在背。见吃完饭了就没什么事了我用最快的速度告辞,几乎是一路疾走溜回了将军府上我们下榻的别院。那一整天我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就怕出去会撞上孙府的家眷。到了晚上刘备终于回来了,我松了一大口气,然后忍不住拉着他的袖子开始抱怨。 刘备一开始只是微笑着听我说话,任凭我牢sao,简直比我老爸还耐心。不过听到后面他也笑不出来,脸色有些沉。他叹了口气,许久说道,“这次难为书凤了。” “其实也没啥啦,”听到这么说,我倒觉得颇有几分不好意思,“我也就是去拜访一次;倒是主公以后要天天应付她。” 刘备又是叹了口气,勉力一笑,说道,“这次可要好好补偿书凤。” “我也不用什么补偿,”我拍着手道,“带我出去散步就行了。今天我被她们吓着了,在屋子里呆了一整天,哪也不敢去。孙讨虏将军的大好花园我都没来得及赏玩。” 我们在花园里漫步,说些有的没的话题。我执意不谈刘备眼下这桩尴尬的婚事,只是给他说些各种各样的趣闻。他正笑得欢快,却突然一支羽箭破风而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刘备微微侧身避开箭锋,伸手在箭身上一弹。羽箭猛地转向,朝天上飞去。他伸手一捞,抓住了箭尾。我吓了一大跳,一时间只觉得心几乎要跳出喉咙。“无妨,”刘备说,却皱了皱眉。 他话音刚落,又听见一阵风响,然后只见一个红色的身影踏空而来。看了那么多武侠片,我还就从来没信过真的有轻功,今天总算彻底改观。那个人虽然没有在飞,可是真的差不多了。红色飘啊飘啊,然后一下落在我们面前五六米的地方。孙家的大小姐冷冷地看着我们,眼神特鄙视。半天她抱拳道,“在下同几个姐妹练箭,只是学艺不佳,差点误伤贵客。在下惭愧不已。”嘴上说惭愧,一丝丝惭愧的意思都没有,‘贵客’两字还重音。 “我等无妨,小姐不必挂怀。”刘备是一如既往挂着他收买人心的温和微笑,但是我总觉得他其实想皱眉头。 孙大小姐根本不领情,哼了一声,一挑眉头,摊手道,“还我箭!” 刘备的脸色更沉了。他仍在微笑,却显得几分阴郁;孙大小姐多半看不出来,我看着却觉得有点冒冷汗。刘备微笑着说,“请小姐接箭。”说着他手一抬,那箭就横着飞了出去。最绝的是,箭几乎在平行移动,根本不像抛物线,而且速度诡异。孙大小姐忙一把抓住箭杆,却差点又把箭给摔了;她的小脸一下皱成一团,好像在做什么极其吃力的事情一般。我张口结舌地看着:武侠小说里面那隔空传劲啥啥的,是真的?孙大小姐好不容易握住了手中的箭,又是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脚一瞪,跑了。刘备那勉强装出来的微笑立马消失;他长叹一声,径自摇头。 我忍不住说道,“主公,你也别怪孙小姐不懂礼数。不管谁家女孩子,若是兄长做出这样的安排,肯定是非常不高兴的。她还那么小,你别为难她。” 刘备转头看我,半晌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道,“孙小姐小书凤不过两三岁,却似乎孩子气许多。” “我要是在她那个处境…”我话说了一半,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说下去。如果刘备也把我扔出去政治联姻了我会怎么做?愤怒发飙是必然,可是之后呢?就连我这个无甚牵挂的异世界人要反抗都很难,如果我真是汉朝的女子,怎么反抗?最后我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知道我会怎么样,但是应该会反应更激烈吧。主公,请容我任性且无礼地说一句,孙权真不是东西。” 后来几天我都在帮刘备搭理新房。孙权专门腾出来一座小小的府邸,就在他家将军府西北处,作为刘备和孙大小姐的新家。虽然我们根本不打算呆久,但是刘备仍然让我去把新房装像样一点,至少看上去要像那么回事。于是我穿梭在新房和将军府之间,偶尔去见见吴国太或者将军府的管家,要这个要那个的。我在府中撞见孙大小姐好几次。她仍然是暴躁得要命,离婚礼越近则脸色越黑。我学乖了,尽量离她远远的,省得面对她敌意而鄙视的眼神。 婚礼是十一月初三,据说是个好日子。我没去看仪式,一整天都窝在新府的别院里,盘算着回荆州之后的事。差不多所有人都去观礼吃喜酒了,又或者忙着府里最后杂七杂八的事,于是我一个人安静了一整天。一直到天差不多全黑了,送新人入洞房的队伍这才敲锣打鼓地进了府里。到处都是音乐,爆竹,喧哗,一直吵到我的手机显示半夜过十五分钟这才彻底安静下来。 我在屋里关了一整天,如今周围终于安静了,我便再也忍不住,干脆加了件袍子,推开房门去庭院里吹风散步去了。我无聊地从府宅的这一头直逛到另一头再逛回来。别说,这宅子里的花园还相当漂亮。逛了半个小时,我也觉得该回房睡觉了,便开始往回走。没想到刚走到中庭的水池边,却突然听见哗哗几声,银光闪烁,一柄长剑直接伸到我面前来。我整个吓傻了,一动不敢动。 银光里的身影终于定住了。我面前正站着孙大小姐;她一身玄色礼服,头发上还插着一堆珠玉,但是她手里却握着长剑,表情更是狰狞。 “你又在此作甚?”她朝我吼道。 我们两个傻愣愣地互瞪了半天。我实在太惊讶了,甚至都没有想到害怕那柄剑。我只是在想,这这这算啥啊?这姑娘新婚夜不洞房也就算了,觉也不睡,礼服都没脱,跑到庭院里面来舞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这才回过神来,忙说,“我,我只是一天呆屋里呆闷了出来散步的。孙小姐你…”孙大小姐愤愤然地收了剑,却没有说话。 “孙小姐,这么晚了,你还在院中舞剑,这…”我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说道,“今夜是孙小姐大婚之夜,若是教人看见,怕是不好吧。” 孙大小姐脸色更沉了,一脸的委屈。“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她说,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几分哭腔,“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我的下巴差点砸地上。她在说刘备么?刘备干了啥,不至于吧…我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道,“孙小姐是说使君么?他,他做什么了?” “他连新房门都不肯进,居然就只使唤侍女送些汤水进来,”孙大小姐这回真哭出来了,眼眶里满是泪水,“即是新婚夜,却为何连他人影也不见?今后…今后却要怎么过?”我一时还真没反应过来,傻不拉唧地瞪着眼前的孙大小姐。我不说话,孙大小姐却说得更来劲了。她一边抽泣一边说道,“二哥为了他的江山霸业,就这么把我嫁了。娘和几位嫂嫂也都帮着他,劝我好生嫁人。好,我认命,我嫁了便是;可如今新婚夜却连夫婿人影都见不着。他既这么厌我,又何必答应二哥娶我?” 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我于心不忍,上前抱住了她。她先是一僵,然后就趴在我的肩头上大哭起来。我拍着她的背,柔声说道,“阿香,没事的,没事,嗯?”待她稍微平静了些,我放开她的肩膀,好言安慰她道,“使君怎么会讨厌你呢?或许他只是怕你今晚累着了,不想打扰你;又或者他怕你一时半会儿的还不能接受他。” 她还是抽噎着,也没有回话。我顿了顿,看她似乎不反感我的话,便又加道,“你自己也说了,你并不乐意这婚事。使君不与你亲近,那也是尊重你,岂不正顺了你的心愿?” 我这句话似乎又说错了。孙大小姐顿时飙了,怒道,“谁道那正顺了我的心愿!”我忙闭嘴,不敢再多说。孙大小姐静了片刻,喃喃道,“我既然嫁了他,自是要好生待他的。” 我还能说啥?只能仰头望天。这姑娘,嫁刘备她不乐意,刘备保持距离她还是不乐意。我不想再废话,只是呆站在那。她抹了抹眼泪,突然转向我,秀气的眉毛往上一挑,喝道,“我问你,你和使君…你和我夫君到底什么关系?”
我重重叹了口气,揉了揉额头。“跟你说了,我真是书吏,”我无可奈何地说道,“其实我还帮他参谋些政商方面的事,就是不挂名而已。” “玄德公怎会听信妇人之言?”她一脸的不信。 “什么叫妇人之言?”我又是头疼又是胸闷。天,到了汉朝一年多,没哪个大男人告诉我妇人如何如何(估计他们都太有礼貌),现在却有这刚嫁了个老头的小姑娘朝我叽里呱啦妇人之言。我叹了口气,说,“兼听则明,主公当然愿意听取所有人的意见。再说好歹我也学了那么多年的经世济民之道,也能拿得出一些参考意见。” 孙大小姐不说话了,先是几分不相信地看我,然后脸色是越来越沮丧。好半天她轻声说,“玄德公目中便只有猛将名士,有才之人,可是?” 我心里暗想,哟,大小姐你总算聪明了一回,(有才的)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就这么一码事。可是嘴上我却说,“谁说的,主公和糜夫人相敬如宾,对几个孩子也是关爱有加。”见她半天不说话,我又柔声道,“孙小姐,你也别想那么多了,还是回屋歇息吧。你别担心,糜夫人是个最温柔和善的;将来到了夏口,你就有伴了。还有,我想你一定会喜欢上那帮孩子的。”她嗯了一声算是答话,仍然是神情落寞地发呆。我好说歹说,总算把她劝回屋里睡觉去了。结果我自己倒是睡不着了,翻来覆去想着这个尴尬问题。 后来几天,事情没有任何好转。刘备对孙大小姐那是相敬如“冰”,绝对的温和有礼,但绝对不带半点感*彩。孙大小姐呢,也是天天黑着脸。好在我和她似乎稍微熟了些;我开始管她叫“阿香”,她也时不时来找我说说话。这位姑娘最绝的就是,虽然她老是摆脸色给刘备看,可到了我这里,她又要哭诉刘备对她是多么的冷淡,几乎把她当透明。我磨破嘴皮子劝了她好几天,才劝动她别再总黑着脸对人。可是她和刘备的关系似乎也不见好转。到后来我也差不多绝望要放弃了——在汉朝我还真没本事当婚姻咨询。 婚礼过后不过半个月,刘备就带着我们一起回到了夏口。刚回到府里,整整两天我都未曾见到糜夫人。我本想早早地去拜见她,只是刚回府刘备就带着孙大小姐去见糜夫人和几个孩子,这两天我都没见到他们的人影。我即担心又好奇她们几人是否还能相处,这几天辗转不安。两天过去,鹃儿主动来找我了;她一看见我便拉住我的手,然后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还不等我开口问,她就开始八卦孙家大小姐了:孙娘脾气有多暴躁;孙娘的侍女都会舞剑;孙娘给她讲了很多江东的故事…我们两正说着,却突然看见八卦的主角,孙大小姐,穿过月门,往我们这里走来。她一身鲜艳的曲裙,腰带上却挂着一柄长剑,身后还跟着两个短打长裤,腰挂刀剑的女孩,我看着便忍不住想笑。 看见她走近,鹃儿忙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行礼,轻声道,“母亲大人。” 孙大小姐毫不掩饰地翻了翻眼睛,说道,“鹃儿不用如此拘礼,同你说了多少次了。” 鹃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叫了声,“孙娘。” 孙大小姐变戏法一般从袖筒里拿出一把短小的木剑,说,“那,今天总算做好了,便赶着拿来给你。只是千万别拿到你娘跟前炫耀;她可不乐意你同我学这些勾当。” 鹃儿接过木剑,一脸的兴奋。待孙大小姐走了,我仍不住问鹃儿道,“你和孙夫人相处很好?” 她点了点头,咯咯笑了一声,“孙娘刚到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呢,仿佛在和谁生气一般。后来娘和她说了许久的话,她再出来的时侯便不生气了。孙娘很喜欢我,但是她不喜欢阿斗弟弟,说她照顾不来。” 一听这话我当场就笑出来了。这孙大小姐果然还是个小姑娘。不过听鹃儿这么说,我只觉安心多了,随口说道,“我总算放心了,看来孙夫人在这里一切都还好。” “却也有不好的,”鹃儿突然严肃地说,“爹不喜欢孙娘,从来都不进孙娘的屋。她不在我面前说什么,但我知道孙娘心里不好受的。” 她这话说得我一愣一愣的,勉强忍住没在她面前直接叹气。“小孩子家懂什么,”我说了一句。 “我便快九岁了!”鹃儿抗议道。 我没答话,只是又叹了一声。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孙家大小姐的处境也算是好多了,只要她算过得还算舒心。我想这样也就足够了;至于她和刘备的感情…那还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