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于彼朝阳
待我们终于回到南岸的柳树林中,天已经快要黑了。我们的马还在树林中吃草,看上去悠闲得很,和主人们焦急狼狈的样子实在不搭。年轻人收拾了一下他的马鞍袋,将他那匹马牵到庞统身边,说道,“现天色已晚,汝二人若想今晚回夏口,当尽快赶路才是,亦或先转回…” “不,统这便就走,”庞统打断年轻人的话。 年轻人点了点头,递了一个火折给庞统,轻声道,“这火折可烧一个时辰,若是两位快马加鞭,应当够了,否则只怕得摸黑赶路。”他顿了顿,又问,“士元兄当真不回周都督帐下?” 庞统又是扬头大笑,“统可早与周都督说了,无论生死,都不会再回来。当日他未曾留统,今日统自不会归去寻他。” 年轻人神色黯然,好久都没出声,半晌才道,“虽然早知士元兄在江东郁郁不得志,却不想去意如此坚定。只是刘使君便能许士元兄那施展才华的一席之地?” 庞统笑嘻嘻地指着我说道,“刘使君连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姑娘都敢用,可见当是真正的任人唯贤,是不是?” “等等,等等,”我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背上又开始冒冷汗,忙不迭地问道,“你们两个到底在说什么?庞先生,你不回周都督那里,那你要去哪里?” 庞统说道,“自然是去夏口,投于刘使君帐下。呵,”他又是笑道,“小姐甘冒奇险渡江救统一命,如今自是不会吝啬在刘使君面前为统美言几句,嗯?” 我又是呆了。自从那次遇见庞统之后,我就认真地读了一遍庞统传;虽然我没把整篇文章背下来,但是我敢确定,庞统应该是在周瑜死后才跳到刘备阵营的!等我反应过来,我几乎有一种直接跳长江里去的冲动。我为了维护历史的走向,冒着生命危险在曹cao鼻子底下晃了一圈,救回了庞统,却得看着他自己选择一条改变历史的路。难道不管我做什么都是改变历史?老天爷对我何其不公! 我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说道,“庞先生,如今大战在即,周都督岂不需要出谋划策的人?” 庞统斜着眼睛看我,说,“周都督帐下又何缺出谋划策的人?更不缺区区在下。” 我静了好半天,最后勉强说道,“庞先生,希望你看在我专程到江北来找你的情分上,答应我,还是回到周都督身边。大战在即,庞先生此时离开,岂不落下背信弃义的口实?待击退曹军,先生功德圆满,再另投别处岂不更是名正言顺?再说,到时候江东的人都会为先生美言,刘使君也会更重视先生。” “背信弃义?”庞统目光尖锐地看着我,冷笑了一声,说,“统本无意出仕江东,周公瑾巧言相逼,又使统在江东族人几番书信相催。待统出仕,他却疑统心系荆州,因此不肯重用;统欲离去,他又不允。此次统拼着性命渡江行事,也是为了周都督那句‘成败与否,随尔去向’的承诺。如今侥幸逃得性命,小姐自问,统可有归去的理由?”他顿了一顿,抬手对我揖了一礼,严肃地说道,“小姐救统一命,若有事相求,统本不该拒绝;唯独此事不行。” 我又是愣了半天。我见惯了庞统嬉笑怒骂的样子,如今突然见他如此严肃而决绝,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都是那个该死的周瑜!我忍不住在肚子里骂道。若是他对庞统稍微好一点,庞统定不会这么坚决地要走人,甚至甘心用自杀任务换一个自由的可能性。不过转念一想,若是周瑜真地对庞统很好,以后他也不会跳槽到刘备帐下的。 我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历史根本不是我能cao纵的东西;反正横也好,竖也好,怎么着历史都会改变。这就是所谓的蝴蝶效应吧。其实又关我什么事?他爱去哪去哪。我站了起来,理了理马匹的缰绳,不耐烦地说道,“既然如此,我们走便是。” 庞统皱了皱眉头,也不再理睬我,转过身去和那年轻人低声说了几句。他们两个说完了,年轻人又是拱手一礼,然后径自转身向西面不远处的周瑜水寨走去。我和庞统两人上马,顺着江边小路往夏口赶去。天色已经很黑了,但好在这路足够宽敞平坦,今晚月色也好,不用火折子也能赶路。不过我们两个的骑术都够呛,所以只是慢慢放马小跑。 我没有心思说话,一路上只是看着长江发呆,想家,想父母朋友,想乱七八糟的事情。突然庞统说了一句什么,我一时没听清,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开口问道,“对不起,庞先生,我没听清,你刚才说什么?” “统问小姐何以结识使君,又为其出谋划策?” 我几分心不在焉地答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我跟着刘使君从襄阳南下,途中我碰见了鹃儿和糜夫人,使君的妻女。我和使君刚刚去世的大女儿长得很像,于是鹃儿以为我是她jiejie,硬是缠着我。后来曹军追到了,我们就躲到荆山里去了,过了五六天才出山,顺着汉水去夏口,又在途中遇到了徐元直。我在这里没有任何亲人,身无分文,没地方去,只好求着他们收留我。”我看了他一眼,撇嘴道,“所以你别真以为使君任人唯贤,什么人都能用;他收留我还不是因为我长得像他女儿。” “此言差矣,”庞统说,“小姐既然貌似使君故女,本该更使人心疑。而小姐能出使江东,谋划用兵之策,这岂不是使君对小姐信任有加的明证?” “去江东也是诸葛亮不放心我呆在使君身边才拉我走的…” 我突然就说不下去了。刘备心里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他绝对遵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君子典范。对于我这个没有任何来历的野丫头,他毫不犹豫地把账目都交给我统算,哪怕最敏感的粮草军资数目;他告诉我战况,询问我的意见。倒是我,跟他说十句话得有八句是假的或者有所隐瞒的。 “呵,小姐嘴上不肯承认,心下也只怕深感使君仁厚信达,”庞统笑着说。 “使君他,主公他是个好人,很好的人,”我轻声说道,“当初从襄阳一路南下,若不是他,我早就饿死了。他对百姓很好,对士卒很好,对手下的人宽厚信任;他确实是一个好人。” 小时候看《三国演义》,觉的刘备虽然无能了一点,但的确是一个好人。后来读了历史,发现他一点不无能,也不乏狡诈厚黑的时候;但他仍然是一个好人,是那个时代里最能为百姓着想的好人。如今真的跟着他混,对他的好处我更是感同身受。如果我不是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人,不是时时刻刻被生存,历史,还有回家的可能性困扰,也许我会真心诚意地叫他一声‘主公’,帮他打天下,帮他改变最终的悲剧。可是,可是我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小姐既然信服使君,为何不一心为使君谋划?”庞统又问,“但看小姐行为,不免猜想小姐另有所图;就算不至与此,至少是有所顾忌,不敢放手作为。” “你烦不烦啊?!”我五心烦躁地喝道,“你自己都朝三暮四,又何必来管我?” 庞统撇了我一眼,哈哈一笑,也不再多说。又是沉默了许久,他突然径自唱起歌来。“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别说,他的声音还真好听,清朗而锐利。 我知道他是有所指,忍不住撇嘴道,“我还知道更直白的,你要听不?” “哦?”他转过头来看我,又是扬头一笑,“小姐请。” 我念道,“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 庞统忍不住拍手道,“好,说得好。”他又歪着头看看我,笑道,“小姐既然明白,想来不需统多说。” “明白个鬼,我什么都不明白;你也什么都不明白,”我恨恨地说道,“我要只是‘士伏处于一方’,早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夏口城就在前方了;一直到城门下我两俱是无话。大半夜的,城门早就紧闭;好在如今战乱时期,城门上不乏看门的。我们喊了半天,总算解释清楚身份,让守门的派个人进去通报。又过了十来分钟,城门终于开了。城门后迎出来的,居然是刘备。他虽然还不至于像传说中那样“倒履”相迎,但也是只胡乱披着袍子,神色一半紧张一半欣慰。他握住我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叹道,“书凤回来便好。” “对不起,主公,事情紧急,我都没打声招呼。”看见刘备的表情,我真是几分愧疚。我退了一小步,指着庞统说道,“主公,这位庞士元先生,想来你是知道的。庞先生大才,在荆州可是同诸葛先生齐名。庞先生如今已离开周都督处,一心投效主公帐下。” “庞先生!”刘备忙拱手道,“备素仰慕庞先生之才,先生来此,当真喜不自禁。庞先生突然造访,备未尽待客之道,惶恐,惶恐。” “使君,统愿为使君效犬马之劳。”说着,庞统撩袍跪下,深深一拜几将额头碰在地上,而刘备则是手忙脚乱扶他起来。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我在一旁看着,不知怎的,竟突然觉得几分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