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069 章 一眼万年
弥漫在知秋院的那股冷冽气息缓缓消散,此刻院落的主人瘫坐在地,目光落在天宫之上的无边混沌,瞧不清眸中意味,许久许久,才慢慢站了起来。 以后的深深浅浅都莫再插手吗? 她已忘却一切,纵使今生命途多舛,却也好过觉醒后饱尝失去的滋味,独余一人怀着思念度过无尽岁月。你既那般在意于她,又为何不愿让她安稳度过一生? 伯颜古神摇头叹息了一声,终是歇了心底无奈的思绪,转身朝屋内走去,只听见一道明显急切的声音在院门口响了起来。 “古神……” 伯颜古神转过身去,便见仙帝面色凝重的朝他走来,眉头不由一蹙:“可是妖皇发兵了?” “妖族大军虽然还在七重天虎视眈眈,但妖皇自回到四重天的妖军大营便再未下过战令。妖皇手中握有重兵,只是今时今日,他却不得不顾忌道君。” “这是好事,仙魔二界已无再战之力,值此时机,正好可以寻找反败为胜的机会。”伯颜古神点了点头,望向仙帝的目光中划过一抹疑惑,“仙帝今日来此,可是已找到了方法?” “尚不曾寻到办法。今日来此,是想问问瑶光……古神,师弟是否当真回不来了?” 伯颜古神抬眼朝院外望去,目光似是透过茫茫云海,落在了一处。 那里,正是苍茫东海,海中小岛一处,太古至尊上渊道君的所居之处。 南予的视线自伯颜古神身上扫过,亦朝下界望去,未曾出言继续追问。只是脑中不知想到了什么,凝重的面色竟缓缓划过了一抹隐痛。 场中沉寂了好半响,才听见伯颜古神沉重的声音传出来。 “道君是道君,瑶光是瑶光,纵使有些纠葛,可到底是不同的两个人。” “那师弟呢?纵使道君沉睡在瑶光体内,他觉醒之后也不该占了师弟的身体,带走师弟的神魂。”南予挑了挑眉,神情有些不忿:“就算上渊为太古道君又如何,他早在数万年前便已消失。我们百年等候的是心怀三界的瑶光,不是一醒来就随意带走别人守护一切的道君。” 伯颜古神微微一怔,不知是因为仙帝冷冽的语调让人讶异,还是因为听出他话语中的深意而觉得无奈,沉默了许久,也未曾说出一句话来。 南予抬眼望向远处高耸可见的摘星楼,沉声道:“纵使师妹已经选择了妥协,可是,漓星是不会放弃的。” “仙帝此话何意?” “苦心孤诣想让瑶光复生,可到头来她心系的那人已经消失。若她哪一日自洪崖境出来了,以她对师弟的心思,见到如今这幅局面,怎能甘心?” 南予的目光依旧落在摘星楼上,但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师妹一向把心思藏在心底,方才一直错过,可这一次……纵使那人不是他,可她又如何能做到甘愿放弃?” 数千年的静默相处、两千年的苦苦等候,你是害怕了失去的滋味,所以这次无论如何也不愿放弃,对不对? “洪崖境游离在三界之外,如今只能盼她莫要出来,至于一夕……”伯颜古神听懂了仙帝话里的意思,蹙眉道:“一夕性子虽是有些偏激,但你对她的心思,她岂会无知无觉。只不过……有些事终是不可强求。” 见南予神色萎顿,伯颜叹了口气:“他人的思维旁人终不可左右,无论一夕作何选择,皆是出自她的意愿,仙帝心下便莫再烦扰了。” “身为一界之主,行事又如何能肆意而为?”南予自嘲了一声,面上的淡淡笑容显得分外苍凉,“不论她做了什么,我都愿支持她。可道君终有一日会化为虚无,届时,她又该何以自处?” 伯颜古神回身坐在石凳上,倒了一杯温茶,略微蹙着眉头,没有说话。 “古神曾言,天地不全需道君回归虚无,以自身本源成全天地六界。若上渊道君晋位道祖,瑶光说不得便会回来,那所有的事情倒也变得简单了。只是……” 南予转头看向伯颜古神,神情有些悠远:“距九万年大限之期还有百年,若道君不愿在这百年内晋位道祖又该如何是好?” “此中关节并非如此简单,当年道君在九幽留下创世之力,又铸造功德丰碑镇压九幽,便是为了九幽可行鬼域、冥界之职。但如今功德丰碑不存,创世之力回归道君,如此一来,道君便不得不牺牲自己。” “但……即便是道君回归虚无,只怕瑶光也回不来。”伯颜古神无奈地摇了摇头,如是道。 南予凝重的神色骤然沉了下来,不信地皱了皱眉:“当真没有办法解这死局?” “一饮一啄皆是天定,世人皆被手中所执迷了眼,殊不知得到不过是失去的开始。” 手中茶杯缓缓放下,伯颜古神眺望着远处苍茫的云脚未再出声。纵使你身为太古至尊,苦心孤诣筹谋数万年,却终归还是逃不开宿命的捉弄! 南予面上的神色缓缓变得僵硬了起来,墨色瞳仁里盛满了天意弄人之意,好半响才听见他低落的声音传了出来。 “这世间所有的可遇不可得,难道都是命数不成?” 洪崖之境。 当重华再次踏足洪崖境,见到枫树下静坐的漓星时,不免微微一愣。 绛紫的长袍,青丝如瀑,安静地落在肩上,用墨色玉簪极好地挽住,一两缕青丝在额间被吹散,黛眉微挑,落在远方的目光倨傲漠然,神情低沉内敛。她就那般静静坐着,苍凉晦暗的洪崖之境都不及她周身气息的灼热炽烈。 不过才两月时间,她竟一扫之前的颓散,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子坚韧和锐不可当的气势来。 “你来了。”漓星抬头,见不远处的重华定定地望着她,嘴角含笑道。 重华蹙了蹙眉,走上前,坐在她对面:“你考虑好了?” “当然。”漓星眼都未抬,拿过旁边的茶壶,倒了一杯温茶放在重华面前:“有些事,我需要弄明白。” “漓星,你既已准备好回去,可是要去找他?” 虽然他将道君回归的消息告诉漓星是想漓星同过去做个了断,可当漓星真的做出了选择时,他反而有些犹豫,其实若以后的时间都像这百年时光一般,倒也不坏,但……有些事终归要有个结果才是。 “有些事迟早要面对,我不愿在这里浑浑噩噩的过日子,那是一种煎熬。”漓星突然抬头,朝重华望去,目光灼灼:“如果说瑶光是上渊,重华,那你……又该是谁?” 能随意穿梭三界界面,又可以神力束缚洪崖境,重华的身份几乎呼之欲出。 重华放下手中茶杯,一双眼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怎么,现在想知道我是谁了?” “有什么所谓,不外乎那几人而已。”漓星极快的回答,站起身来掩下了眸中波动的情绪,抬眼望向绕着木屋飞行的五彩小鸟,“羽音,我们该回家了。” 羽音朝苍茫的洪崖之境看了一眼,“呜呜”了两声,飞到漓星肩膀上,眼里十足的不舍。 重华嘴角勾着一抹苦笑,朝四下看了一眼,这里闲散雅致,恍若数万年前,他垂下眼,半响后,抬头道:“是该走了。” 手掌轻动间,墨色光芒撕裂空间,庞大的光圈出现在他们面前。漓星抬步而入,消失在光晕中,重华身形一动,也消失在了石桌旁。 墨色的光芒在院落中缓缓消散,洪崖之境一片死寂,比之以往百年的任何时候都要苍凉清冷。 掉落的枫叶静静盘旋,然后落下,桌上的茶杯被风吹落在地,发出清脆的落地声。院落的主人明明不久前才离开,但此处已好似许久未曾有人居住,阴风怒号,撕裂了沉睡百年的安然光景,勾出萧瑟肃杀的意味来。 三界彼端,东海琴州。 落日的余晖自天空金色的圆盘里飘扬而出,海面波光粼粼,浮光闪烁,往日的琴州在夕阳的残照下,并上碧波荡漾的水面,幻美得犹如画卷一般。但自两个多月前,紫光在此处骤然降临之后,琴州便又生成了另一幅画面。 海市蜃楼般的仙家福地,漂浮在离海面百余丈的半空中,琴州四面,缎带一般地垂下九道巨大的瀑布,以压落九天的奔腾气势直泻而下,落在浩瀚无垠的海面上,在半空中形成巨大而壮观的水帘。落日余晖下,唯美得犹如幻象。 而在远处的半空中还零星散布着大大小小的仙山和岛屿,有的秀奇,有的逶迤,在一片天光水色的映衬下显得分外灵动,并上中心的主岛更显惊艳绝伦。 琴州之上,一眼望不到底的苍翠茂林的中心地带,恢弘苍茫的大殿凭空出现。这座完全由神木建成的大殿,远远望去,巍峨伫立其上,尊贵威严,仿似无尽苍穹俯瞰世间。 浑厚而又凝练的强大神力将整个琴州重重笼罩,不过一两月时间,三界之中已没有哪一处仙山福地可与此处相比,拜访观赏的三界散修犹如过江之鲫,此处的热闹竟比如火如荼的三族大战更为惹人瞩目。 墨色光芒闪过,漓星一行出现在了东海的海面上,她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海面,遥望着漂浮在半空中的幻美岛屿,不由得微微愣住。东海之中有瑶光的洞府,她虽在琴州停留时间不长,但也未曾见过有这么多的岛屿漂浮在半空。东海明明不是这样,而且……重华不直接带她去琴州,留在这海面之上是为何? 似是想到了什么,漓星敛眉,沉声道:“重华,这是何处?” “东海。”身后的人言辞清淡,挑眉又道:“你念了百年的琴州就在这里,怎么,识不得了?” 他的声音携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清冷,又似没有半分情绪在里面,漓星未曾察觉有何异常,只蹙眉道:“不过百年时间,此处怎会变成这样?” “上渊在琴州觉醒,此处是他现在的居所。” 淡淡的一句话,却让漓星陡然愣住。借着他的身子觉醒,还要占了他的家么?还是……你依然是他? 瞧见漓星神色萎顿的样子,重华咽下了滑到唇边的那声叹息,朝半空之上漂浮的主岛指了指,神色沉寂:“你念叨了百年,他如今就在上面。”
漓星站在原地,沉默了下来,只是昂起头把视线停留在了半空,眼底夹着淡淡迷惘。 “带你回琴州,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以后要如何,但凭你自己。”重华说完这话径自转身,只刚行了一步,便又止住了身形。 “凡事当不可强求,有时放弃不失为好的选择。漓星,你日子不多了,莫要苦了自己。” “重华,谢谢你。”漓星转身,凝望着那抹厚重的墨色身影,如是道。 重华没有回身,嘴角勾着一抹淡薄的笑容,消失在了原地。 绛紫的长袍在海风的扬动下猎猎作响,漓星目光落在上方的主岛上,良久未动。直到伏在她肩头的羽音收回落在漓星面上的目光,望着主岛出言打断了她的沉思。 “这里是上渊道君的居所,我们要上去吗?” “有些事,我需要弄个清楚明白。”漓星淡淡道,脚步一抬便驾着祥云朝主岛飞了去。 入眼尽是一片鸟语花香之象,芳草茂盛,绿荫缭绕。溪水自山顶潺潺流下,错落有致的竹坊中间还是那片见证了时光流逝的樱树林,漓星还未靠近竹坊,便停住了脚步。 不远处的小径上行来一排婢女,容颜俏丽,个个捧着玉盒,神情里是掩不住的期待羡煞。 漓星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朝着一旁的古树走了几步,让开了小径。 “素言,你说道君为何要在辉煌尊贵的琴州留下这么几间竹屋?”绿衣轻纱的小娥推了推一旁的白衣少女,压低了声音道,声音里有压不住的迷惑不解。 漓星本来准备转身离开,但听到小娥的话,便又立时停住了脚步,漆黑如墨的眸子泛起了点点光芒。 “云棉,你自小便在一夕仙君身边,怎会知晓凡间之事。”素言叹了口气,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竹屋,“道君没有回归三界之前,他还是瑶光上仙。那时候,瑶光上仙与漓星妖君乃是最为般配的神仙眷侣。可是道君回来了,瑶光上仙便走了,也许源于此,道君才会留下这几间竹屋。” “可我听说那个漓星妖君已经被困在了洪崖之境。”云棉扬了扬脖子,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得意的意味:“纵使瑶光上仙与漓星妖君乃是般配的眷侣,可上仙是上仙,道君是道君,现下陪在道君身边可是我们家一夕仙君。瑶光上仙不过是道君觉醒前的一个身份,怎能比得了道君?” 站在树后的漓星沉下了眼,神情微怒。 原来,对于所有人而言,瑶光是否存在当真一点也不重要。因为在他们眼中,一介仙君瑶光,不过是道君重临三界的利用之物罢了。 “那又如何?纵使是道君,也无法替代瑶光上仙。”素言挑了挑眉,言语里带着十足的不乐意。 “你小声点。”云棉拉了拉素言的袖摆,朝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你得益于道君,才可免受天劫化形而出,怎还这般认死理?” “我只是替漓星妖君不值。这辈子我最佩服的便是她,为了复生瑶光上仙,一个人独自面对三界大军的兴师问罪,可她没有半分担忧胆怯,反而视三位一界之主如无物。你说,她要是自洪崖之境回来了,见到现在的局面,又该是怎样的情绪?” 羽音赞赏的朝着那个被唤作素言的小娥‘啾啾’了两声,漓星拍了拍她的翅膀,没有出声,神情低沉内敛。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洪崖之境就是古神也出不来,即便她出来了,难不成她还能把瑶光上仙找回来?”云棉推了推素言,眼底携着十足的得意之色,“走吧,一夕仙君还等着我们呢。” 当这声音缓缓消散的时候,漓星已经朝着竹屋走了过去。一边轻抚着羽音的翅膀,一边慢悠悠的观赏景色,旁人以为她不会自洪崖境出来,有些事便可以堂而皇之地选择遗忘。可是,她终归还是回来了。 造化之力在琴州弥漫了百年,琴州比百年前繁盛了不少,放眼望去,漫天的绚烂樱花,温雅安适,淡淡的香味在鼻尖萦绕,沁人心脾。 这片樱花林,说是人间仙境实不为过,但其中这几间竹屋在如今的琴州显得格格不入。既已重新塑造了琴州,他留下这几间竹屋又是为何?正凝神想着,漓星却突然停住了脚步,难怪方才那几个小娥说话那般小心翼翼,原来是这样…… 数丈开外的地方,白袍袭身的人影闲散靠在枫树下,容颜清冷俊美,双眼微阖,似在小憩,手中握着的古卷倚在树根上,被清风吹起,书页发出清脆的响声。 漓星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眼眶突然泛红。 原来,这世间,当真有一眼万年之感。 一切恍若昨日,瑶光,我回来了。 可是,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