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063 章 风中叹息
东海琴州。 黑沉沉的夜，放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青歌默默站在山峰上，向着远方眺望，但见夜色冰凉，黝黑的天幕上缀满了点点繁星，星光闪耀，似是偷窥着人世间的秘密。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她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青歌，你又再想那个人了？” 青歌没有说话，玉曲妖君望着她，忽的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低声道：“琴州无事，功德丰碑也在为瑶光回本溯源，左右无事，你去看看他也好。” “有什么好看的，他是少衍又不是熙垣。”青歌摆了摆手，隐下眸中的情绪，回转过身来，“三族如今情形怎样了？” 玉曲妖君苦笑了一声，听了青歌后半句话，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情形不是很好，你也知道妖族实力强大，他们一出手便破了重重防卫的天门。况且掌兵仙界的司木真王一直作壁上观，妖族又是一路猛攻，仙魔二族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玉曲妖君顿了顿，继续道：“夏冂几人早就潜入了仙界，若没有他们在天门内接应，妖族想进入天门绝非易事，仙界也不至于处在现在的境地。” “怪只怪仙界中人勾心斗角，徒做无能之辈。”青歌嘴角微嘲，挑眉道：“不知团结，只知勾心斗角不说。可自瑶光和漓星进入九幽之后，他们便在做应对妖界之事，可布了几个月的防御，竟是丝毫不知道敌人早就入了自家家门。” “你这话却也不假，但妖皇心计又岂是常人可比的。”玉曲妖君越过青歌，眺望着虚空之门方向，面色凝重，“世人皆知妖族只有妖皇一位古神，若非此次仙妖之战，谁能知晓妖族还有另外一位古神？他隐忍蛰伏数万年，便是为了一举拿下仙魔二界，即便如今仙魔二族联手，恐怕也无法挡住妖皇的步伐。” 青歌听了这话，神情顿了顿。九年前妖族攻入天门，仙妖大战便正式开始，而魔族数年之后便出了九幽。但仙魔二界联手之下，不但没有挡住妖族的进攻，反倒一路败退。如今二族更是已经败退到了四重天，若是战局仍是没有改观，只怕仙魔二族危矣。 青歌叹息了一声，忽然想起来魔族出九幽那天的怪异，面色一凝，转过身来望着玉曲妖君道：“你可还记得九幽天地屏障破碎的那一天，发生在瑶光身上的怪事吗？” 玉曲妖君一愣，旋即点了点头：“怎会不记得，那一日在白玉仙台上悬空了数年的功德丰碑突然进入瑶光体内，陡然生出的气势将整个三界的空间扭曲，而那股遍布三界的威压更是使得万灵臣服。因着此事，魔族虽出了九幽，但三族在那六个月里竟是丝毫未起兵戈。” “也是在那一日，九幽的天地屏障消失，魔族出世。”青歌皱着眉头，低声道，“瑶光吸纳九幽火海的能量，使得火海消失，如今功德丰碑入他体内，又使得九幽的天地屏障破碎，这些……岂是他一寻常仙人能做到的。” 玉曲妖君眉头紧攒，却又深知此言不虚，叹了口气：“三界生灵各有各的际遇，亦有不同的造化。洪崖之境便是古神也进不去，瑶光复生之后，若能成为超越古神的强者，那漓星便也不必忍受时空乱流之苦了！” 青歌抿着嘴角，并没有反驳玉曲妖君的话，细细琢磨了半响，方将心下的不安疑惑压了下去，紧皱的眉眼也舒缓了开来。 将视线投向寂寥苍茫的虚空，青歌轻声叹息道：“洪崖境乃三界之外的空间，漓星如今已是凡人，也不知道她在里面如何了！” 即便漓星没有散尽本源，以她妖君的修为想要在洪崖之境生存下去，本就是极难之事，更何况她已经成了凡人。十年时间，其中祸福实在不敢想象！ 玉曲妖君叹了口气，神色萎顿了下来：“以凡人之身入洪崖之境，我真的很害怕她撑不下去！” “你也勿需太过担心。”青歌摆了摆手，嘴角牵出一抹笑容，伸了个懒腰：“漓星一门心思皆在瑶光身上，瑶光不醒，她才不会安心。再者，她把自己丢到红崖之境，虽是形势所逼，可她心中还是有思虑的，自然也能够应对之后的事。” 玉曲妖君转头望向青歌，眼中染上了几许暖意：“丫头有你这么一个朋友，是她的福气。” 青歌是个清冷倨傲的性子，能够放弃熙垣的记忆命理成全漓星，已是难能可贵之事，如今更是不辞劳苦的守在琴州，都是因为漓星的缘故。 “没办法，谁让我喜欢她那股不顾一切的心劲儿。”青歌撇了撇嘴，歪着脑袋丢下这么一句便转身朝竹屋走去。 “青歌……” 低沉的轻唤声传入耳中，青歌转过身朝玉曲妖君看去，却为她面上那意味深长的笑容而微微一愣。 “三族大战已有九个年头，如今仙魔二族退居四重天，恐怕也支撑不了太久。况且瑶光还有许久才能苏醒，为防瑶光，妖皇一定会尽快攻上九重天宫。” 玉曲妖君走到青歌身边，凝目看着她：“一旦仙魔二族战败，妖皇必定前来琴州除去瑶光这个隐患。届时，你再想见他，恐怕是连妖界之门也进不去了。” 青歌面上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僵硬了下来，慢慢垂下头去，良久无语，半响后方道：“他的记忆命理已经不在，即便我走到他的身边，他也不会想起红叶。” “昔年你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毅然决然跳入轮回，便是为了找到他。可如今那人就在无量血海，你却因他记忆命理消散，忆不起你便选择了沉默，岂不可惜？” 玉曲妖君叹了口气：“青歌，在你心里，少衍记不记得你就真的那般重要吗？” 看着青歌神情沮丧的样子，玉曲妖君咽下了滑到唇边的叹息。她这辈子活了数万年，佩服的人极少，但青歌倒是一个她由衷佩服的人。 青歌数万年前便是闻名三界的妖君，修行时日不长，但修为之高引得众男修道者汗颜。在她的记忆里，彼时青歌不被妖皇辖制，亦不归属散修一流，独自修行、肆意世间。但后来，妖族太子于葬空海拼尽一身修为救了青歌一命，她为报恩，舍弃了自由，在紫胜殿照顾了少衍数万年。 当年妖族中人有言，妖族所有的女妖君中，只有青歌像极了已经逝去的红叶妖君。 当年熙垣妖君身死，红叶妖君不堪千年等待之苦，毅然决然跳入轮回寻找熙垣妖君。此事，在当时的妖界广为流传，引为一时佳话，而妖界中人皆言红叶妖君痴情无比，那般深情既让妖族中人感动，也让他们叹息。 只是妖族中人怎么也想不到，引得他们感慨的红叶妖君便是青歌。无论是红叶或是青歌，她都是那个意态张扬、洒脱不羁的妖君，却偏偏在遇上那个宿命之人后，落得一副萎顿苍凉的模样。 情之一物，当真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情吗？ “青歌，我想在你心中，不论他是少衍或是熙垣，你心下终归都是念着他的。”玉曲妖君将手掌压在她的肩上，微微用力，“心中既有所思，便勇敢地迈出那一步，切莫因为心下胡乱生出的思绪，给自己留下遗憾。” 十年来，她虽总是一副洒脱张扬的模样，但一个人的时候却会生出失落寂寥的情绪，情牵两世，她又如何能放下？ 她身在局中，反倒没有自己这个局外人看得清楚，有些事，并不是想避便能避开的。玉曲妖君拍了拍她的肩，没有再继续言语，径直朝竹屋而去。 青歌轻轻仰起了头，放佛是想要透过那无尽虚空，看见隐藏在人心深处的心思，可那一双美目却又慢慢地合拢了起来。 在她心里，少衍和熙垣无论何时都是同一个人，即便没有前世记忆，他也还是他。可是……少衍不爱青歌，更不会爱青歌那莫须有的前世。 也许……玉曲是对的，他是否记得红叶、爱或不爱青歌都没有那么重要。心中思绪再多，也抵不过那一份缱绻两世的情缘，而无论怎么逃避，她不走到少衍身边，留在心下的永远都是疼痛的遗憾。 青歌睁开眼，遥望着妖界之门的方向，墨色的瞳仁里只有宁和与温情，清素的面容上少了几分失落，多了一股子锐不可当的气势来。 她轻声道：“少衍，我是青歌也是红叶。” 洪崖境。 洪崖之境的时空完全独立于三界之外，戈壁沙漠、穷山恶水、锦绣大泽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没有日月星辰，整个空间尽是一片灰蒙蒙的景象，混沌荒凉而又死寂。 穷山恶水之间，一座孤山隐藏在茫茫迷雾之中。山顶上错落有致的盖着几间竹屋，院落里石凳石桌、瓜果蔬菜、奇草花卉一应俱全，院落外，两棵冠盖方圆数丈的枫树静静伫立。 此时，竹屋之间的院落里，暗红长袍的男子端坐石桌边，浅品香茗，眉眼安然。院外，一素色布衣女子脚踩枝叶、闲散立在枫树之巅，眺望着远方，神色恻然，瞧不清眸中意味。 一团泛着淡淡五彩光芒的不明物体站在女子肩上，随着女子的目光瞅了瞅，又收回视线瞧了瞧身旁的女子，大大的眼睛里满是一无所知的迷惑。 “你都看了十年了，可是有瞧见过什么？”男子轻抿了一口香茗，勾唇笑了笑道。 素色身影飘然而下，单薄柔弱的身子上多了几分寂静厚重之意，重华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进她的耳里，她眉角微扬，朝他缓缓走去。 “你明知什么也不能瞧见，何必出言取笑。” “此处游离在三界之外，自是不能瞧见东海。”重华顿了顿，眼底划过微不可见的黯然，“这么些年，你总该看厌了吧。” “有一种情节叫‘思乡恋家’，终归还是有些不习惯。”漓星感叹了一声，目光落在他身上，“你好歹也是一位三界强者，怎么，难道不曾有家么？” 重华听了这话微微一愣，微微一叹，掩下了眸中的波动：“琴州便是你和他的家吗？” “你说什么？”声音太低，漓星听得不真切，抬步走上前来问道。 “没什么，我既修道，自是以天地为家。”重华将手中茶杯放下，朝漓星看了一眼，淡淡道，“如今洪崖之境停留在了西昆仑，你若想出去看他，当不是难事，何必整日心思不宁？” 漓星拂袖，端坐在他对面，眸色淡然：“我漓星言之作数，说不出去，便不出去。” “那……若是他来接你呢？” 端起暖茶的手微微一顿，旋即饮下，只听她淡淡道：“此处甚好，我还未曾待够，出去作甚？” 重华敛眉轻笑，斜眼瞧了瞧扑腾着翅膀落在桌上的五彩物体：“你如今虽然得以保留妖身，可修为尚未恢复，何况你的伤……” “重华。”漓星出言打断了他的话。 重华识趣地止住了口，望向漓星的眼底划过一抹一闪而逝的凝重。这些年他虽然保住了她的本源，可她的生命气息却在一点一点的弱下去，虽然有他的神力护住她的心脉，可谁也不知道她还能坚持多久。 “此处太古凶兽甚多，虽然有羽音在这里陪你，但你万要小心才是。” “我又不是稚子，怎会不知如何保护自己？”漓星抬头，眼微微眯起，清淡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戏觑，“重华妖君风姿绝世，又乃古神之上的强者，何故对我一小妖如此照顾？” “不过兴趣相投而已，再者，你即为妖族中人，我施以援手亦是情理之中的事。”重华轻轻拨弄着茶杯，雾气浮上来，遮住了他敛住的神情。 知晓他不愿多说，漓星嘴一憋，自顾自地抚着羽音的羽毛。 “这小家伙食量倒是大得紧，我花费数日给她找的灵石，愣是被她一餐给吃完了。” “羽音乃是神兽，又身具疗伤奇效，不免引得三界中人垂涎，只是他们又怎会料到羽音会在这洪崖境。”重华的视线落在羽音身上，眼底划过一抹不明的兴味，“不过……我倒是未曾想到她竟比我还先找到你，更是认你做了她的主人。” “还不是这小家伙太过疲懒，见我在这闲得慌，可以全心全意为她准备吃食，倒还赖上我了。”漓星碰了碰羽音的长喙，秋水眸子里满是护犊子的稀罕。 当年她被天道之力带入洪崖之境，本以为会在时空乱流之中了此残生，却不想羽音突然出现，不仅为她重塑了灵根，得以让她重新修炼，更是一直保护着她，免了被太古凶兽侵扰的境地。 不过这小家伙倒真不愧是太古神兽，小小的身躯，愣是让那些太古凶兽不敢在这方圆百里内滋事。 重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眼神有些深，“你这样子，倒还真是稀罕。” “你这是什么话？” “没什么。”重华随意地摆了摆手，瞧了羽音一眼，“有她在这里保护你，还能时常陪你说说话，也让人放心。” 漓星懒懒地憋了憋嘴，收回落在羽音身上的手，撑着下巴拿过闲放在一旁的古卷，自顾自地翻阅了起来。 重华端起桌上的暖茶，墨色的眸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似笑非笑道：“还有数十年他便能再得生命印记，晋位古神。至那时，以玄都天劫的威势，你便可以感应到他的气息了。” 落在古卷上的素手微微一颤，便连垂下的眸子也不自觉地凝住，漓星怔神了半响，方才继续翻阅起来。 “今日，我便不多做停留了。” 重华放下茶杯，发出“嗒”的一声清响，眸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终是起身向外走去。却也不过行了两步便止住了身形，眼中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味。 “若你的苦心等待不曾出现，出去看看也无妨。” 重华言毕也不再多做停留，华光一闪，便已消失了踪影。 沉寂静默的院落中，唯留漓星一人撑着下巴，怔怔出神，好半响才发出了一丝轻声的叹息。 “羽音，你身怀治愈之力，你说功德丰碑当真可以复生瑶光？” “功德丰碑乃是上渊道君以造化本源炼制的神物，妙用无穷，可比我厉害多了。”羽音一双爪子捧着灵石，囫囵道，“瑶光仙君有此机遇，可得造化本源供养，乃是福缘，你也莫要担心。” 漓星瞧着她那囫囵吞枣的模样，摇头苦笑了一声，只那一双墨色眸子里满是不安凝重之意。 洪崖之境传自太古，本是陨神大劫之后，破碎的界面碎片所形成的，游离在三界之外，混沌一片。自她进入洪崖之境开始，时至今日已经过去了十个年头。 当年她被羽音所救之后，重华便来到了洪崖之境，不仅助她修行，更是将漂流在时空乱流里的洪崖之境，强行束缚在了西昆仑。 可是……便连古神也无法进入的洪崖之境，他却来去自如；本应漂流在时空乱流之中的洪崖之境，他却可随意拘缚，这些……岂是一位妖君或是一位古神能够做到的！再者，以他的修为，却甘愿在妖皇之下做一名妖君，岂不怪诞？ 但他的来历，她从来不问，有的人认识便好，却不必深交。 洪崖之境没有灵物，只有那些灵智未开的太古凶兽，十个年头，虽有羽音，但也委实太过无聊，好在重华不过两三日便来看看她，蹭顿饭、下盘棋、喝壶茶便又离去。 她虽不解重华所为，但终归是有一面之缘，再者又是他保住了她的修为，免了她在时空乱流里飘荡的境地。到底是一份情谊，二人就这样慢慢相处了下来。 有时候，她甚至想，即便没有功德丰碑，重华是不是也能将瑶光复生，但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从未提及过此事。 还有数十个年头瑶光便能苏醒，这本是极为喜悦的事，可她心头却始终被一股不安的感觉缠绕。 仙君瑶光，成名不过数千载，身世成谜。以数千年的时间修炼到如今的境界，不仅能够吸纳九幽火海的能量，又得以造化之力再得生命印记，却偏偏寻不到可以解释这些古怪的理由。 反常即妖，以他不过数千年的仙龄，有此际遇实在让人心底难安！ 而且，每每念及重华的来历和瞥见那淡漠眼瞳里的墨色印记时，心下的不安便来得尤为强烈。尤其是想起瑶光眸子里时隐时现的紫色印记，心头就好似被一块大石重重地压着，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时常在想，瑶光和重华是不是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