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王道 新
官和民的矛盾,多半儿是官的问题。明摆着是龟兹王越俎代庖,手伸得太长,管了不该管、也管不好的事,造成农民离心离德,他还不自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西域各国间的人口流动本来就很自由,老百姓肯定哪里舒畅哪里去,啥能挣钱种啥,这没什么可谴责的。 但是这样一个结果,如何给白霸反馈呢?都护府不能干预王国的内部事务,只能帮他们解决问题。班超想了几天,终于想出一个办法。这天叫上胡正,拿了一卷《道德经》,前往龟兹王府品茶论道。品了一盅乌龙,说自己近读老子的著作,突然发现最重要的王道是无为而治。“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亦将无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譬如本都护,就管好西域的安全、国防、外交和国王的推荐就行了,别的事就是鞭子再长,以后也不能乱管的。不知龟兹王读过否,有何心得? 白霸从小在洛阳长大,当然读过《道德经》,只是没有好好研究,被班超猛然提起,还以为老都护是不想管他和尉犁王之间的事情了,一时有些焦急,说大都护可是打了包票的,不能说不管就不管;你推荐我回来当国王的,你得帮我! 胡正见白霸未解其意,插嘴说大都护肯定会帮龟兹王,他离你最近,关系也应该最好,他不帮你帮谁呀!白霸这时若有所悟,要借班超的《道德经》研究研究。班超给了他,又提议借着春暖花开,过几天和龟兹王一起,到东边几个部落踏踏春去。 一夜东风来,千树杏花开。龟兹的小白杏与于阗的大白杏同样有名,种植很广,几乎家家户户门口的园子都有几树,尤其以阿克萨来部落最为有名,这里离屯田的戊校尉处也只有七八十里的距离。三月中旬,小麦刚刚起身,已见处处花海。不光杏花,有的桃花着急,也早早展开了花蕾。班超和白霸一行来到一户农家,发现他左右两边的院子都空着,就上前打问。主人是个四五十岁的男子,说都搬尉犁去了,他也在准备搬。 胡正问其缘由,主人迟迟疑疑不开口,听胡正说是商人,就对着班超直摇头,一副怜悯的口吻,说你这么大年纪了还经商,想必是家里局促,孩子不孝顺吧!班超尴尬地笑了笑,只听主人说,老百姓对自己的地最了解,哪块适合栽培什么,心里有数,当官的不在城里好好当官,跑到下面来指手画脚,瞎指挥,你不听还要罚款,要拘人。本来适合栽胡麻的地,非要人种小麦,产量低不说,拿去换胡麻、稻米,还得再交税,一来一回都让官府弄走了,种一料下来,比原来少两三成收益。他家是以前没有同亲戚们商量好,才等着收了这一茬麦子,要走七八家一起走,到了尉犁也好有个照应。 白霸听了,甚是惭愧,脸是红一阵白一阵,心想自己一心谋发展,却不得人心,看来还真需要深刻反省,就对主人说,你和你的亲戚都不要走了,今年麦收后,你愿意种什么就种什么! 主人双手一背,转过身去,忽又回过头来,脖子上的青筋爆得老高,大不以为然地反问:你以为你是谁呀,说了能算吗?连阿克萨来部落王说了都不算,我凭什么听你的?随行的兜题上前,拍拍主人的肩膀,说这个人比部落王大,他的话部落王不敢不听。主人摇摇头,有些失笑,边往家门口走边说,这些年吹牛的人越来越多,可是敢吹你这么大的,还没见过! 一行人面面相觑,哭笑不得。正要招呼主人回来,忽听一阵马蹄声近,转眼到了跟前,跳下几个人,见了白霸就拜,说不知大王驾临,请求赎罪。白霸让他们起身,说只是踏春,故未告知部落,让他们见过大都护,说是阿克萨来的部落王和副王、府侯。 正待回家关门的主人,无意间看见这一幕,立时吓傻了,赶紧跑过来跪倒在地,请求饶恕。白霸说不知不为罪,还要感谢他说真话,提醒王府纠正错误呢! 班超觉得今天的出行效果不错,心下欣欣,示意胡正扶起主人,笑说为了证明龟兹王说话算话,你去把你家的亲戚都找来,帮着在你家做一顿饭,本都护和龟兹王想尝尝你家的拉条子好不好吃,要素拌,有鸡蛋就行! 主人见刚才的莽撞并未引起贵客的不悦,也没有被责备,转惧为喜,说大都护和国王都来了,哪有不杀羊的,说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这主人也是有些人缘的,打发孩子出去请亲戚,一请来了近百人,许多都是亲戚的邻居、朋友。大家在杏树下围成一圈,听成大宣布废除一切对农民的束缚,以后官家不再管农民种地的事,谁爱种什么只管种,按地亩征税,农民自己的农产品上市交易,也不用交税。就是其他行业,官家也只管定规矩收税,所有的事情都让老百姓自己做主。人们欢欣鼓舞,喜笑颜开。毕竟物离乡贵,人离乡贱,这样一来,谁还愿意背井离乡,到尉犁去开田呢! 回到龟兹王府,白霸送还班超的《道德经》,说他亲自抄了一份,反复诵读,觉得李伯阳的确是一位无出其右的高人,他的“无为而治”绝对是王道的最高境界,官民界限清楚,各有所为,有所不为,谁都不要越俎代庖,管那些不该管、管不好也管不了的事情,最终达到人各有为,各尽其职,这才是大作为。他感谢大都护用心良苦,安排读书和踏春从旁点拨,让他自己觉悟,自行纠正错误,这也是高人高招,值得他借鉴呢! 班超专心品茶,说龟兹王自己国内的事务,本都护可啥都没管,你也不用给老兄带高帽子。事情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都是老弟自己在琢磨,自己在试验,一种办法不行,换一种思维再试好了。老夫只是跟龟兹王吃了一碗拌面,味道还不错,就是羊rou没炒熟,大概着急,炖的时间短了,看来凡是不能着急,戒急用忍还是要的。 班超这些话也就是转着弯儿批评白霸,一语不合就要与人动武,到底是当官时间太短,不够老成持重。白霸也听出点盐咸醋酸,主动提出抽空去尉犁走访道歉。班超说尉犁小国,本都护把他叫来好了,哪能劳动你龟兹大国的王驾呢! 白霸听了大都护的话,脸红到脖子根,想要解释。班超却摆摆手,笑笑呵呵地说,他想开一个治国理政的交流会,时间就选在秋天,把西域三十六国的国王都请到延城来,你龟兹王做东,都护府出钱,大家一起讨论交流,看看谁家有啥好的办法,统统拿出来共享,取长补短,邻国之间有啥矛盾,也一并说出来,互相了解对方的想法,大家帮着出主意,同时也给你龟兹这无为而治,扬个名立个万儿,不知你老弟意下如何呢? 三十六国国王齐聚延城,给龟兹长脸,这可是开天辟地第一回!有这样的大好事,白霸高兴还来不及呢,哪有不愿意的道理!他埋怨大都护说话大喘气,差点急死他了。班超又呷了一口茶,不急不慢地说,让胡正牵头,王府也出一个人,找些干练官员,成立个筹备班子,搞好策划,到时管会务的,管安全的,管吃喝拉撒睡的,都有专人负责,一定把这次会议办好。
公元99年金秋八月,新谷入仓,瓜果上市,甘英未竟的坎儿井改造工程,也由狗剩完工了,人们的脸上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规模空前的西域诸国治理工作交流会,在龟兹的王治延城举行。来自三十六国的国王和主要随从官员,济济一堂,交流经验,畅谈体会,沟通问题,化解矛盾,大会小会交叉,圆满完成了各项议程,将前几年的《敦薨浦协议》进一步修改完善,形成了新的资源共享、协同发展的《延城协议》。于阗的开放招商、龟兹的无为而治和疏勒的“两个离不开”,成了各国效法的范本。 班超在会上发表了主旨讲话,着重强调了各国和谐相处,取长补短,横向联合,联合互惠互利。他实际上把这次讲话当成了告别演说,因为过去的惯例是都护三年一换,他已经在任第五个年头了。更重要的是他被阿克萨来那位笑话他的农民刺激了,六十七,离古稀之年一步之遥,身体的各个零件都在退化,也确实到了解甲挂冠的年纪。 闭会这天,作为东道主的龟兹王,在宴会之后,用盛大的龟兹乐舞来招待各国贵宾。龟兹乐舞是东方文明一绝,与著名的莎车歌舞有许多不同,最显著的特点是使用七声音阶,音乐特别讲究,光乐器就有几十种,如弓形箜篌、竖箜篌、五弦琵琶、曲项琵琶、排箫、筚篥、横笛、大鼓、腰鼓、细腰鼓、羯鼓、铃、铜钹等,演奏起来铿锵镗镗,洪心骇耳。据说是绛宾当龟兹王的时候,娶了一位乌孙公主为妃,这个妃子特别喜欢歌舞,为陪绛宾晋见前汉宣帝,就将西域歌舞与胡璇舞完美地柔和在一起,创立了独特的龟兹乐舞,演出之后赢得了宣帝“车骑旗鼓,歌吹数十人”的赏赐。一百多年来,龟兹乐舞经过不断丰富元素,日臻完美,逐步成了西域文化的一朵奇葩。 雄浑的羯鼓一敲,音乐响起来了。四十八名美丽的舞女和四十八名帅气的舞生,在欢快的乐声中奉献了一场极富特色的感官盛宴。最后,一对美少女突然跑到班超面前,半躬着身子,用不太熟练的汉语弱弱地说:大都护,我们要咬你! 班超的眉头立时皱了起来,心想啥时候冒出来这种礼仪,好好的咬人干什么!就说要咬你们去龟兹王身上咬吧,他胖,老夫身上没有rou,咬一口怪疼的!这时候,白霸已经笑弯了腰,忙让小女孩说塞语。 班超这才明白美少女的意思,是邀请他跳舞,把他家的!回望身边,发现各位国王和王妃都陆续被邀请下到舞池,舞之蹈之跳起来了,也就高兴地站起来,接受了小舞女的邀请,进到舞池,踩着乐点,费劲地扭动不大听话的老胳膊老腿。他是一个特别喜欢西域文化的人,动作虽拙笨,但心情是愉悦的,一会儿就到了无我的境地,仿佛整个人都幻化到美妙的音乐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