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蒙冤
汉和帝刘肇按照举世无双的花匠郑众的策划,一步步将曾经的宫斗高手窦太后设计进去,又建议派蔡伦亲往凉州宣召,以示借重。 窦宪的覆灭完全在于他太过自信,或者说缺乏宫廷斗争的经验。他根本想不到乳臭未乾的小刘肇还能和他玩计谋,而且是灭门的阴计,就带着女婿和近吏高高兴兴回朝了。到了洛阳,和帝还打发三公九卿领着满朝大臣隆重迎接,算是给足了面子,也更进一步令他放松了警惕。然而只过了一夜,那郑众就坐着皇帝的御驾,利诱并策反了窦宪提拔的卫尉,然后软禁窦太后姊妹,由他拿着和帝密令,突然将窦宪家族全部抓捕,一体杀戮。由此可见,军事政变有时候并不需要动用多少军队,关键时刻用对一个人,即可大功告成,这个人也未必身居高位。 郑众灭了窦氏,和帝如约封他为大长秋,并把从窦氏手里夺回的朝廷决断大权,全部委托给他。没过几天,干了大事的和帝,选了曾祖母阴丽华的娘家曾孙**氏为贵人,郑众又把权利分一部分给阴氏的兄长。这也就是左手换右手,和帝自己并没留下什么。郑众是个阉人,心狠手辣,又撺掇刘肇斩草除根,将朝中窦宪的亲信和窦宪提拔的人,或杀或徙,铲除干净。一时间勾连牵扯,大半个朝堂空缺,死了一千多人,把东汉一些有能力有才华的官吏,多半废了。 班固是个很背的人,半生官运不佳,本来在家为母守孝,与窦宪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就因为才华出众被窦宪征召,因忠废孝,跟随大军讨伐匈奴,几番奔波,立了功勋,好不容易补了个中护军的缺,跻身二千石之列,还没领上一年的俸禄,就被免官。屋漏偏逢连夜雨,又遇上时任洛阳令落井下石,因为班固家的车夫曾经冲撞过他,就将六十岁的大文豪以窦氏余党的罪名缉捕入狱,活活逼死了。 草草安埋了伯父之后,班雄得悉有人说父亲与窦宪过从甚密,上奏弹劾,即打发弟弟班勇秘入西域,请求班超上疏为自己辩白。班超异常伤心,感叹忠臣报国之难,难于上青天。你在前方殚心竭虑,出生入死,他在后面寻瑕觅隙,暗箭伺候。自古国之不幸,小弱登基,辅臣专断,自有私利,天下岂有大公无私者乎?民之不幸,战乱灾祸,饥馑所迫,盗匪四起,田畴难立空腹道德。一旦矫枉,大多过正,表象为本,清党划线,全不顾忠jian德才;权力之斗,伤国亡人,又与社稷民生何干? 忠君者要为自己忠君而自证,就像你要向世人证实你是亲母亲的亲儿子一样,何等的荒唐!班超心中愤愤,赶紧打发班勇回去,以免落下串联的口实,甚至没有顾上过问他是否见过母亲。他知道在浓雾重霾笼罩的日子,别人很难看清你的面目,也打算在焉耆战役结束后,认认真真向朝廷上一封奏疏。没想到监察刺史像催命判官一样,突然间就扑上来了…… 班超不知道,不声不响的田虑,早都憋着一肚子气。这个出身西羌的将军,人仗义、爱朋友,不太关心官场的事情,自有他辨别是非的标准。他想这东汉朝廷杀了窦宪,又来整班超,总是跟功臣过不去,就不是什么好朝廷,给这样的朝廷卖命,还不如回西羌放羊去!临走之前,他领了几个士兵,把胡正和他的四个爪牙,统统往马背上一架,一口气往沙漠腹地跑出一百多里,然后将其往guntang的沙地上一掼,让亲兵回营报信,说他不干了。 田虑走后,被刺史招呼来看管祭参的士兵,马上放了自己的长官。祭参担心田虑意气用事,真把那帮小人晒成rou干,事情的性质就变了,不但帮不了班超,反会授人以柄。他急忙跑到都护官邸,偷偷叫出照顾班超的甘英,让他去追田虑。甘英秘密叫了几个人,骑上快马就跑,与田虑和他那几个士兵先后相遇,一颗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一番苦口婆心,总算劝住田虑,然后两队并做一队,往沙漠去接刺史。 这时候,那几个人已经被烈日下的沙漠炙烤得快要渴死,跌跌撞撞寻找马蹄印,试图走出沙漠,看见有人来救,一个个倒下就拜,哀求救命,说他们只是例行公事,好早日向朝廷交差,并无加害都护之意。甘英让士兵给他们水喝,笑说田校尉带他们出来,是想让他们体会一下西域的艰苦,没有别的意思。想当年我们三十六个人跟着班超闯西域,烈日下行军是家常便饭,热死骆驼的事情也不少见,到现在剩下的就我们几个人了,希望刺史大人能体谅,西域能有今天局面,的确千难万难。 胡正马上唯唯诺诺,赶紧奉承班超,称赞汉军在西域取得的成就,还对自己的过错连连道歉。甘英觉得怪怪的,这些不可一世的小人,嘴咋一下子都跟抹了蜜似的,尽说好听的,无意间发现刺史同他的助手挤眉弄眼,突然明白人家使的缓兵之计,回到都护府一定会和他们算总账,而拘禁朝廷命官的罪名一旦坐实,那就是杀头的下场。 甘英向田虑使个眼色,提议先找沙漠边缘一个小镇,吃喝一顿,等太阳偏西热浪略减再行路。胡正等人晒了好长时间,刚才补充的水分明显不够,早已饥渴难耐,自然同意。吃饭之时,甘英与田虑借如厕之机定下计策,要给自己洗脱罪名。进城时天已擦黑,两人一齐出手,啪啪啪几下,将刺史和他的助手全部打昏,悄悄送入妓院,送了许多钱给鸨儿,让老鸨依计而行。 半夜之时,胡正等五人光着屁股,跑到都护府门前,求门吏放行。门吏看他们拿不出腰牌,置之不理,见他们躲在门洞,瑟瑟发抖,也不轰撵。天明之后,甘英借故到门口,发现胡正等人的狼狈相,心里乐呵,却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当着几个早起看热闹的居民的面,询问怎么回事。胡正羞惭满面,双手紧捂下体,只求快快进门,什么也不要问了。 甘英怕一会儿瞧热闹的居民越来越多,影响太坏,就让门吏赶快开门,还故意骂他们有眼无珠,竟把刺史大人挡在门外。正演得入戏,鸨儿领着几个窑姐儿来了,怀里抱着刺史等人的衣服,指着鼻子骂他们说话像放屁,说好天不明就拿钱来赎衣裳,等半天不来,还得累老娘自己来讨!甘英赶紧赔话,让人拿钱,换回胡正写的凭据和衣裳,帮着穿戴起来,看着他们灰溜溜地跑了。 胡正吃了哑巴亏,心里恨得咬牙,被甘英拿着把柄,又不敢发作,没奈何解除了祭参的禁锢,但要随叫随到。接下来就缠着甘英要他们那个污点凭据。甘英说那是一大笔钱赎回的,要做账,谁要拿走就得拿钱顶,或者他们给都护府重新写个借据。刺史本是清水衙门的官,哪有这许多钱,碰了头,又转求班超。班超的烧略退,只听刺史说**忘了带钱,丢了人,还请都护大人给捡回点面子,就知道这里头肯定有文章,叫来甘英询问。 甘英也不说他与田虑的事,只道刺史**不给钱,影响很坏,可能是他们借着手握参奏大权,在关内吃白食霸道惯了,到了西域还这么为所欲为,朝廷拨给咱们的钱是有数的,也不能让他们公款**不是,依下官看应该报告朝廷,让皇帝给他们报销! 班超发出生病以来难得的一笑,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如何设计的我不管,总之那钱就你出了好了,凭据牌子还给人家,年轻人还要前程呢!甘英老大不愿意,嘟哝半天,最后自认倒霉。哪知刺史这些人都是属变色龙的,一拿到污点凭据就变了脸,竟然大声斥责班超,说他怕罪行暴露,派部下加害刺史,威胁要立即上奏朝廷,弹劾班超。而且要传令白霸,让龟兹王派人保护他们。 白霸与高子陵从下面视察刚回来,听说刺史竟然直接向他下令,却是好笑。倒是好久没见班超,不免想念,就与高子陵一起来到都护府。看见班超病病殃殃,忙向医官打听病情。又听田虑说是被人搜事,心下就明白了。见了胡正,说朝廷的事,他作为龟兹王,无权过问,但像大都护这样忠心耿耿、雄才大略的官吏,在大汉朝恐怕也找不出几个!你小小六百石的刺史,竟敢给本王下命令,既是违制,也是自不量力,岂不知大都护是代表朝廷的?别说本王没有保护你,就是都护大人依军法处置你们,那也是应该的,正人先要正己,本王在洛阳待了四十多年,见过吃饭不给钱的,还没见过你们这样狂窑子不给钱的无赖!
胡正被白霸这么一恶心,脸色通红,此后再未张狂,甚至还有些毕恭毕敬。为此,临走班超还设宴送行,客气地说在龟兹期间要有啥不开心,请多多包涵。可是仅仅过了一个月,胡正杀了回马枪,带着廷尉府的人拿祭参来了。班超非常震惊,心想整我就整我吧,我六十岁了,自忖对得起窦固将军的提挈,也对得起大汉朝廷给的这个都护身份!但祭参不一样,那孩子是个大才,有大能耐的,才四十来岁,正是干事情的时候,整他干啥?他的一切行动都是受我支配的啊! 廷尉府的人不错,给了班超一封信,是李邑捎来的。原来刺史回到洛阳,马上露出狼的大尾巴,直接参班超两宗大罪,一是与匈奴有私情,对兜题三抓三放;二是充当窦宪心腹,敬窦宪不敬朝廷。好在之前朝廷接到了龟兹王白霸撰写,请疏勒、姑墨、莎车、于阗、拘弥和鄯善等多个国王签名的表章,一起向和帝歌功颂德,夸赞朝廷派出的都护班超颇得人心。李邑也猜出是高子陵所策划,班超未必知情。但这封联名表很重要,让和帝很高兴,又听郑众说打仗抓放俘虏的多了,意在争取人心,把私通匈奴这一条直接否了。配妇的事情,当时窦宪可能觉得事情太小,或者军务繁忙忘记了,未在朝廷备案,就留下了祸端。但郑众怀疑祭参私自做主,想攀更高的枝,应该与班超无关,和帝就把罪定到祭参头上,这是无法挽回的了,只能等祭参到了洛阳,再想办法转圜。 作为带了祭参二十年,看着他从一个毛头小伙成长起来的叔父和长官,班超伤心极了,他不能让贤侄代他受过,立即写了一封奏疏,准备用八百里加急递送,却被祭参给烧了。这个在他看来永远都是小字辈的中年人,脸色冷峻,精神淡定,表现出极度的平静,他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帝的诏命,岂能更改,你就是揽了责,我仍然脱不得干系,何苦多连累一人呢!况且大都护乃西域的旗帜,是汉朝的标志,坚决不能倒,你还有收复焉耆的大事要做,就不要在这件事上徒费周章了。我们祭家可能就是遭谗的宿命,我父亲祭彤被冤死,现在轮到我了,憾只憾没能帮助大都护打完焉耆这一仗,完成收复西域的大业…… 一代忠臣蒙冤还不够,这个也要代代相传?生在乱世的君子,真的是投错了胎。跃马疆场的大都护,眼睁睁看着他的爱将祭参被带走了。临走前,他详细汇报了对敌侦查的情况,提醒作战时应该特别注意的一些问题,当时连廷尉府的人都感动了,叹息他是作的什么孽,竟来押解这样一个忠臣! 班超更是心如刀绞,他能做的只是请求让祭参沿途见见家人。望着祭参渐渐远去的背影,他下意识想挥手告别,怎奈举了几次,也没举起胳膊,突然浑身无力,双腿连身子都支撑不住,像砖垛子一样跌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