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处惊
一场雨淅淅沥沥,下了几乎一天,都护府上下都很兴奋。班超到西域二十年,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夏雨,感觉龟兹的气候,与疏勒多少还是有些不同。次日放晴,朝霞映照着修葺一新的它乾城,给城墙涂上一层橙红,那高高凸起的城楼、箭楼,乍看就像昂首挺立的士兵。树叶被雨水洗干净了,路上的浮土变成泥泞,空气一下子清新了许多,仿佛人的嗓子也滑润了,眼睛和鼻腔也没有那么干涩。 班超破天荒没有在清早打拳,带着祭参韩发出城往田间地头闲转。麦子已经扬过花,田野一片翠绿,只有水流几乎漫堤的渠沟河叉,与阡陌交织出网状的浑黄。一只土蛤蟆从麦田里爬出来,龟缩在路边晒太阳,一点也不在乎眼前的将军。韩发嫌它丑陋,丧眼,准备用脚去踢,被班超拦住了。 世上的物种,千姿百态,不能因为看着不顺眼就欺负它,人家又没惹咱!祭参说没惹人而被欺负的事多了去了,又何止一个癞蛤蟆!就说匈奴人吧,你不在草原放你的马,好好的,老想往中原抢掠,欺负汉人。现在好了,北匈奴灭了,南匈奴想借势坐大,窦宪将军又立了一个右谷蠡王于除鞬为单于,住在咱们曾经住过的蒲类海牵制他,来自北庭的欺负应该是结束了。 班超点点头,说你小子那是借题发挥。几个人议论一阵窦宪大军的功绩及影响,就准备回城朝食,还没进门,看见兜题慌慌张张下马,一头的大汗,报说西北部的两个部落联合造反,龟兹王亲率三千大军去镇压,这会儿该出发了。 事情突发,实出意外,但班超很镇静,留兜题一起吃饭,继续询问详情。兜题还没走,俱毗罗部落王的儿子又来了,说他们受不了白霸的新政,要独立,请求都护府支持。班超听了两个人的详述,看了下地图,不紧不慢地喝完杯子中的茶水,让两人一起跟他走。韩阳问要不要带兵,他说不用,只把祭参和田虑叫上,带几个卫士就行。 俱毗罗城在它乾城的北部,两城中间横亘着一座天山支脉——却勒塔格山。那里是一个盆状的山谷,北、西、南三面环山,只有东边一个出口通向山外,盆地内雨水比较丰沛,与龟兹不属于同一种气候。在它的西边,是另一个部落阿悉言城。两个部落加起来就四千多人,居民少部分在平原放牧,大部分在山里从事矿产业。山上有好几个涅石矿,还有霞石和宝石。 班超不久前视察过那里,对那一带印象很深。他当时是带着几名医官去的,目的在于宣传科学观念,增强人们与疾病抗争的意识。都护府在年前曾派出好几支小分队,往各处犄角旮旯搜寻奄奄一息的病人,共救活了一百多人。那些获得第二次生命的人,特别感激,把医官视为神医,更把新来的都护当成天神的使者,有的抱来公鸡,有的送来蜂蜜,还有窖藏的西瓜,班超一律拒收,婉言相劝。他看那些来访的老者一脸慈祥,跟他的年纪差不多,有的还比他年长,就请他们一起用餐,同他们坐在暖和处晒太阳,东拉西扯论家常,处得跟老朋友一样。那些人回去后,逢人便说大都护如何好。从二月开始,他又带人往一些部落视察,熟悉情况,顺便带医官为居民免费诊病送药。所以,他也认识俱毗罗的部落王乌麦,还品尝过他家的清炖羊羔rou。 龟兹的军队要去俱毗罗城,必须经过它乾城东北二十来里的一个山口,班超准备在那里等白霸。果不其然,班超坐在路边的小山坡上,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后,全副武装的龟兹大军,浩浩荡荡地开过来了。走在前面的白霸,一身戎装,远远看见班超,一脸惊奇,赶紧勒住部队,上前打招呼,说他准备平定了叛乱再禀报呢,不想大都护这么快就知道了?班超冷笑了两声,说龟兹王好威风啊,走在队伍前面,还真有大将军的气势,可否借一步说话? 白霸下马过来,发现了兜题,嫌他嘴长。被班超拉到路边,说今天要不是兜题来报,龟兹王你要惹大麻烦了!白霸一头雾水,颇为不解,说大都护当年在疏勒也曾平叛,对分裂分子决不手软,他正要借平叛立威,怎么就会闯祸呢? 班超说龟兹王稍安勿躁,王国内部闹事,宜抚不宜剿的!非万不得已,不要动用军队。你也不问青红皂白,大军一剿,肯定要死人,死了人就会埋下仇恨的种子,仇恨的种子迟早会发芽,随时还会再闹,你再镇压,如此反反复复,仇越结越大,可能就不光是闹一闹的问题了,除非你将人杀完,直接当个暴王。白霸还是不能释怀,觉得那两个部落也太不给面子,他登位还不满半年,就闹独立,如不杀一儆百,其他部落都来仿效,龟兹还是龟兹吗? 白霸显然是在洛阳逍遥日子过久了,缺乏官场历练,缺乏对他所管理的这块土地的了解,更缺少一方人主的胸怀,没学会治人治心,明显的意气用事。他所实行的新政,照抄照搬关内的模式,有些明显脱离实际,比如他实行的考试选官制度,在底下的部落就遇到极大的阻力,那里没有人认识汉字,匈奴人也没搞出一套系统的文字来,部落王想用人没法用,王府派给他的人他不见得喜欢。 班超一开始就不完全苟同白霸的施政方针,只是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想让他试试看。试行几个月,果然碰壁,这也就到了该调整的时候了。他想一时与白霸说不了许多,让他先罢兵,然后跟他走一趟,要是解决不了,都护府帮他一起打。白霸就是有多勉强,也不能不顾及大都护的面子,就让都尉把部队带回去了。 班超敢这么说,是他有底气。一路纵马疾行,七八十里路一个时辰就到了。部落里正组织男丁,占据一切有利地形,cao刀执矛,严阵以待,还部署了不少绊马索,明的暗的都有,就连西边阿悉言部落的人,也赶来援助。乌麦远远发现来人很少,只有几十个,当下就疑惑起来,近了又看见他派去都护府报信的儿子,竟然接来了大都护,与大都护并马而行的,还是龟兹王,就愈加不明白了。直到班超笑着同他打招呼,说龟兹王听说你家清炖羔羊rou特别好吃,特请本都护带他来品尝,你俱毗罗王该不会关门谢客吧! 乌麦虽然还没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清楚龟兹大军没来,今天的仗是不会打了,而且大都护笑笑呵呵的,也不会看着龟兹王跟他打仗,就赶紧从城墙上跑下来,开了城门,跪拜大都护。班超看他不拜白霸,也没勉强,就跟他来到一座清静的院子。进门的葡萄架上已经爬满藤蔓,墙边的桃杏树上,个别的杏子已经有点发黄。 趁着乌麦与他的人交流情况的机会,班超与白霸在杏树下寻找能吃的杏子。不大功夫,乌麦跟过来,拿起一根细木棒,往杏树的高头敲几下,那几颗半黄的杏子就掉下来了。白霸一尝,酸得倒牙,班超却咬着吃了。他有从小吃醋的基础,自然是不怕酸的。乌麦说等黄透了他专门给大人送一些,想必一路渴了,先吃个西瓜吧! 乌麦切西瓜的技术相当娴熟,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切下一头,然后篦几下刀子,转着圈在西瓜上划拉几下,西瓜就变成一牙一牙的,摆在葡萄架下的方几上。西瓜是窖藏去年的,放的时间长了,又凉又甜,甜得有些发腻。班超问白霸在洛阳,能否吃到如此甜蜜的西瓜。白霸直摇头,说咱俩整个儿翻个儿了,你是我,我是你。 班超直笑,看见院子中间的馕坑,就对乌麦说,把你家馕坑借用一下可否,今天的清炖羊rou不吃了,你帮我选一只一岁的羊娃子,我要在你这里烤一只全羊,让龟兹王见识见识,本都护在西域二十年,不是白待的。
乌麦马上变得一脸诚恳,说大都护能来,我这里角角落落都照亮了,哪能让大都护动手呢,我这就安排杀羔羊,烧馕坑!班超执意要自己烤,净了手,系上围裙,等大师傅褪净羊毛,他就上手入味,抹调料。他闻着大师傅端来的调料有点味淡,就让人多加一些细辛,说要烤于阗的风味。乌麦帮不上忙,只好围着班超打转转。班超悄悄说,你还不把你那阿悉言王朋友叫来,一会儿咱们吃,让人家看着流口水吗?乌麦说人都撤走了,阿悉言部落的人也回去了。班超说这可不好,你去叫他吧,就说本都护请客。 烤全羊的乐趣,很大程度在于羊rou入坑之后的等候。这期间大家尽可聊天,说笑话,逗孩子,从坑盖开始冒气就享受独特的香味,一点也不浪费。乌麦的家人不是第一次见班超了,也不外道,扯了毡子往馕坑周围一铺,端上瓜子果盘和奶茶,班超还真像个主人似的招呼白霸。等到馕坑的盖子打开,一觚浓郁的香味迅速散开,满院都是香喷喷的。乌麦也拉着阿悉言部落王回来了,愣愣的,也就三十来岁,去岁父亲去世,他继承的部落王位。班超让大师傅帮着出坑装盘,洗了一把桃叶做铺垫,说是结合了洛阳的一个民俗,初夏驱邪。然后先割了一小块rou,递给主人的小男孩,乌麦已经受宠若惊,赶忙与他朋友一起跪拜。班超又割下一块递给白霸,请他品一品,到底是什么滋味。 白霸对班超的这一系列动作,早已看得目瞪口呆,打心里佩服,班超已经很好地融入了西域社会,稔熟西域的民俗,烤全羊很好吃,至于是不是纯正的于阗风味,他也没尝过,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吃好喝足之后,班超在馕坑边说,新国王励精图治,是干大事的人,也是想尽快把龟兹带到好日子、富裕日子上去的人,你们两个部落,都是龟兹比较富裕的地方,二位部落王可要好好配合,维护国王的权威呢!大家对国王的法规命令,一定要坚决执行,至于执行中有啥问题,也可以随时反映嘛,怎么能动辄就闹独立呢?要是你部落底下的村子也闹独立,不想归你管,你们怎么办? 不等乌麦开口,那落阿悉言部落王就开口了,说一个男人娶一个女人,就跟天天吃烤馕一样,会烦的,要是一天烤馕一天拉条子嘛,就没有那么烦了,要是再一天抓饭,或者来只烤全羊,那就更好了。听了他的话,班超忍俊不禁,夸他说得形象,饭是要变着花样吃,不错,但记得汉朝的法律是,一夫一妻,纳妾不算。说着,给白霸使个眼色。 白霸会意,马上接着说,谁说只许娶一个女人了?咱们规定是户籍本上老婆只能登记一个,你再娶别的女人,那都是纳妾,不算老婆!乌麦又问:那妾能睡不?白霸笑说你不睡你娶人家干什么?两个部落王听白霸如此解释,疑窦冰释,小声议论了一会儿,说有司没有向他们解释妾不妾的,觉得他们理解错了,原来新王给了大老婆较高的地位,小老婆不能叫妻子,也就哄然大笑,如释重负,把这事情翻篇了。 白霸的聪明的确不是盖的,见班超今天给他搭了一个下坡的台子,意在纠正他不切实际的政策,马上举一反三,主动解释考试录官,王府有王府的考法,部落有部落的考法,不是只考文化一种,你也可以考摔跤,也可以考骑马,还可以考采矿,关键是要考,程序要公开,是把有能力的人选上来,让别人服气。他这解释进一步打消了部落王的顾虑,俩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赶紧起身,跪下给白霸磕头,说他们冒犯了国王,请国王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