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坚持
第二天晌午,祭参看见米夏和班勇来了,但番辰亲自检查,不让马车进城,也不让她带吃食进去,就是米夏随身带的小包袱,也要打开搜,幸亏坎垦相劝,才罢了手。 祭参赶紧报知班超,一面放下吊桥。等米夏和班勇进来,看见班超直挺挺躺在炕上,身上盖着一条白单子,一下子扑上去,就嚎啕起来,哭得伤心欲绝。五岁的班勇已经多少懂些事,听说父亲死了,也是哇哇直哭,把一边站着的霍延、田虑和甘英几个也惹得眼泪兮兮。白狐看见米夏将白单子扯歪了,露出班超半个脸,赶快重新盖好,咳嗽两声,给米夏使了个眼色,然后就把班勇抱出去哄了。 白狐走后,霍延赶紧关了门,班超一把扯掉白布单,坐了起来,把米夏吓了一跳。班超说****的番辰想让我死,没那么容易!可是你和娃刚才这一哭,倒把我哭得受活,想着就这么一死也是幸福的。 米夏破涕为笑,不停用拳头捶打班超,似乎一切的思念和不舍都在这轻轻的捶打之中。班超用手为他拭去泪花,说咱俩还没过够呢,咋能抛下你和儿子就走?米夏觉得班超精神还不错,就是瘦了一圈,眼窝都有些深陷。想到夫君和一帮弟兄在里头所过的艰难日子,她也帮不上大忙,又是一阵伤心,不住地掉下眼泪。 经大家一阵宽慰,米夏不哭了,赶紧打开小包袱,露出里边几块馕饼,还有一些些奶疙瘩、炒面、方糖块和盐巴。她捏了一小块奶疙瘩就往班超嘴里塞,班超半张着嘴咬了一点点,然后抓住米夏的手,感谢她关键时刻送进来这些宝贝,让甘英将东西都交到餐厅,统一分配。甘英虽然看见馕饼眼珠都绿了,不停地舔嘴唇,但他还是有点不忍心。班超说越是到这种时候越要同甘共苦,我当司马的岂能搞特殊呢?拿走! 米夏把东西重新包起来,递给甘英。她早料到里边缺吃的,但没想到连烧的也缺,看到不少房子已经被扒了顶,树也砍完了,以前整齐气派的盘橐城,毫无生机,她曾经住过的王宫也拆了,马厩也拆了,不由得伤感,但将士们竟然能坚持至今,精神头也还不错,又使这个女人既叹且惊。其实她在外面也没闲着,她让人放风筝的事,被番辰察知,下令放风筝的人一律不许靠近盘橐城。她和田虑妻子都不完全是自由之身,番辰的人在暗处监视她们,有一次她找一个药店老板给吉迪带话,发现一个人贼头贼脑窥视她,转身给了一马鞭,打得鼻青脸肿,狼狈逃窜,后来再没见到那个人。她让吉迪和田虑小舅子的朋友想办法,往城边投掷盐巴和馕饼。 由于护城河不易靠近,南边的赤水河太宽,只能从东边的吐曼河对面投掷,加上距离较远,城又在高处,包大了投不过去,数量多了容易被发现,也是战战兢兢,不容易呢!霍延带头跪下,给米夏磕头,感谢她的救命之食,其他人模而仿之,急得米夏过来一个个搀扶起来。 班超笑道:一个个没眼色的,你嫂子来了,也不让我俩单独待一会儿!霍延等人掩门而去,米夏又控制不住了,抱着夫君啜啜泣泣。班超说他每天冷水洗澡,身体无大恙,能坚持到如今,就是相信援军一定会来。他嘱托米夏拿着自己的汉使符节,带上儿子,到于阗调兵,让于阗王派兵与援军一起来疏勒,攻打番辰,沿途把且运也叫上。 为了能够公开成行,班超嘱咐米夏出去后,一定刚要谎称他已经亡故,临终托付她送儿子班勇回洛阳,并请求榆勒多派人护送,装得像真的一样。估计榆勒考虑班超原来的身份,还曾有恩与他,不会不答应。吩咐停当之后,招呼董健、霍延、田虑和甘英等几个进去,重新给班超盖上单子,再找白狐抱来班勇,给他头扎白孝帽,再哭一场。到了一天唯一的饭时,米夏不好意思留下分食,赶紧带上班勇,娘俩哭着出城。祭参也已经在城楼插上一面白旗,蒙蔽番辰。 这次班超算得很准,榆勒果然同意米夏东去。这个医生出身的国王,还有他的一份清高,虽然和匈奴勾上了,也不愿意结仇汉朝,他认为班超是病死的,又不是他打死的,他没有责任;但班超是以汉使的身份来的,又死在了他的地盘上,让人家的儿子回家,也算仁义之举。他还让人买了一口上好的棺材,让番辰送过去,以示体恤。 班超看到祭参接回来的大厚松木棺材,绕了一圈,不禁失笑,让霍延劈了烧火,俩伙夫直叹可惜。白狐抻脖皱眉,捏指掐算,说班大人有喜了!董健特别见不得奉承拍马的举动,照着白狐的屁股给了一脚,说人家送棺材咒咱,你还说有喜,有个屁的喜,每天吃一块马rou,喝一点菜汤,全都是喜屁! 白狐显得很认真,说他到过关内很多地方,有的地方讲究,给当官的送玉石棺材,不到一尺长,取的升官发财的意思,如今这口虽不是玉石,但体积大,材料上乘,也算得好礼,说明大人你还要再上一层楼呢! 这话虽说有点牵强,却也受听,最重要的是有利于鼓舞士气。班超捻捻胡子,转圈看了看自己的部下,笑说果若白兄弟所言应验,你们大家也都有了自己的功名,岂不大好? 说来也怪,从这天开始,城外投掷的食物也多了,有时候每人能分到一整块馕饼,大家不约而同地赞叹棺材带来的福气,相信困苦的日子很快就会过去。不几天,米夏到盘橐城外致祭,以告诉班超成行,祭参在城楼上几乎是笑着招手,被霍延拉在了身后。 可是就在米夏离开疏勒的第二天,班超病倒了,还有五个人和他一样,跑肚子拉稀,头痛发烧,半天时间就拉得身子软塌塌的,站都站不起来,躺在炕上浑身guntang,医官让人不停用凉水擦身,还是不能退烧。 药箱里只有几包甘草,煮水喝了也是无济于事。霍延急得来回踱步,催医官再想办法。医官摊开双手,一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样子。田虑从城墙上下来,说坎垦在城下给士兵训话,让他们严加防范,不许老百姓往城里投掷食品,声音很大,看样子是给咱们听的。他觉得弦外有音,应该是番辰发现了城外有人抛掷食品的事,给咱们下毒了。 大家觉得田虑分析得有道理,这个千刀万剐的番辰,给汉军耍了这么毒的一招!甘英连忙追查,果然病倒的都是吃了一个整包里头的馕饼,而其他人吃的都是散装的小块。医官一听是中毒,忙叫董健通知所有人,禁食外来食品,并将大蒜头和青菜叶加盐巴捣成汁,用井水给病人冲服。这大蒜也叫胡蒜,从古埃及传到西域,在西域有很长时间的栽培史,张骞出使西域回去时带了几头,始在关内开始栽种。大蒜是一种可药可菜的调味品,对于艰苦环境下增强人的抵抗力,具有很好的效果。董健负责种菜,他每年都要栽大蒜,并要求每人每日生吃一两瓣。 经过三天救治,所有病人都脱离危险,但身体还十分虚弱。班超年纪最大,经此一折腾,瘦得眼窝深陷,连翻身都困难,硬是靠着顽强的毅力,和几十年的练武的身体底子,闯过鬼门关,于十天后能起来下地了。他让祭参搀着,想上城墙看看。祭参笑而不语,就是不让他上去,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死了”,苦笑着回到屋里,躺在炕上,掐指头计算米夏应该到了于阗,援军该走到哪里。 这种黎明前的黑暗最是难熬,你明明看到启明星了,却急忙等不来天亮,苦苦挣扎着,更多的靠信念支撑。到了九月中旬,盘橐城所有的房子都拆完了,能吃的东西都吃干净了,韭菜叶,白菜帮,甚至连苜蓿根都刨得一根不剩。这天董健将翻过好几遍的胡萝卜地重新翻了一遍,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找到半根胡萝卜,却像捡了个大馍馍一样高兴,左看右看,举到头顶看,看够了便在胸口的衣服上擦了擦,递给班超。
班超舍不得咬,递给霍延,霍延又递给田虑,这样一个个传下去,传了一圈,又传到董健手里,谁都舍不得吃。董健眼眶酸酸的,将胡萝卜伸到班超嘴边,请他务必吃了,因为他是大家的主心骨。班超摇摇头,指着坐在地边的下属们说,没有你们这些弟兄,主心骨有啥用!董健又说给祭参吃吧,祭参年纪最小,应该得到照顾。祭参把头一埋,说叔叔和兄长们体恤,我更应该讲究孝道,谁吃都轮不到我! 班超突然看见离他最远的两个伙夫,想着他们一直给使团做饭,很是辛苦,这胡萝卜就给他们两位吃吧!俩人只是摆手,把头深深埋在两个膝盖之间,一语不言。最后还是霍延想办法,让班超先咬一口,然后大家轮流咬,咬到哪儿算哪儿。班超只好用牙尖儿啃了一点,后面的人也都用牙尖儿啃一点,一圈转下来,半截胡萝卜只吃掉指甲盖大一点,难过得董健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儿,他与白狐一起回来,却显得很高兴,因为白狐在东墙脚下挖到了可以吃的板土,长得一层一层的,很像薄板。 板土没有任何营养,仅仅可以饱腹,而且吃多了涨肚,白狐又发明了一种吃法,就是把被子里的棉絮扯出来,撕成条,卷着板土吃。这样维持了几天,棉絮也没有了,只有白狐、董健等几人个人还能坚持吃板土,其他的人只能靠喝凉水维持生命,连上城巡逻都很困难了。 班超觉得援军到现在还不来,大概是他们这些人的大限到了,关宠在柳中的悲剧有可能重演,只是没人说破。他仰八叉地躺在长过白菜的地上,想着就算这几天死了,也算值了,在西域这些年,占蒲类海,烧匈奴营,大败尉头、姑墨军队,还把康居大军都搬来了,算算也是没少折腾;前朝太史令司马迁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他所率领的汉使团不说与泰山比吧,至少也和葱岭差不多! 这个时候,班超突然觉得要死也死到城楼上去,要看着敌人,守着城,让援军一到就能看见咱们。于是大家拄着剑,拉着手,互相搀扶着、依偎着,蹒跚挪步,慢慢爬上城头,一人一个垛口趴在上面,不一会,有的睡着了,有的颓下去,靠墙坐下,或者直接躺到了,只有他们几个能吃土的还有一点精神。 到了夜里,深秋的寒气袭来,大家都被冻醒了,不管有无气力,一个个浑身发抖。白狐拿出唯一保存下来一床被子,给班超披上。班超让他也进来,还让旁边的霍延也扯一个角。班超有气无力,勉强张口,让大家看东边天上的下弦月,像个啥?霍延嘴里乌拉,说像舀水的马勺,董健咬着嘴唇说像块瓜皮,祭参哆嗦着说说像一只船,白狐抢说最像女人圆圆的屁股蛋,只是太远了,摸不着。 白狐是个生命的奇迹,不管多么恶劣的环境他都能忍受。他让大家仔细想想这辈子见过的女人屁股,一个个拿来比一比,看哪一个更像下弦月。一群光葫芦就沉入对女人的想像与渴望,一个个闭上眼睛,似乎将周围的寒冷都忘了。一向不愿提女人的董健,此刻也不觉得白狐的说法有多么讨厌,反而看出白狐的生命力最旺盛,这时候还能想到女人,一定与从小在狐狸窝里生活有关,就想让他讲讲跟狐狸抓鸡的故事。白狐却不语了,又往嘴里塞了一把板土。 太阳出来的时候,大部分人都没从半僵中醒来,只有白狐还趴在垛口,向下张望。突然,他像是自语地说,番辰撤了,紧接着又大喊一声:番辰撤了!等大家挣扎着要起来,他却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