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姐妹
自古冤冤不相报,总因情缘说故事。 却说米夏自从班超分居后,情绪一直不太好,憋闷,烦躁,想儿子,想父母,有时也往隔壁的哥哥家散心,看到嫂子对葛季吆五喝六,那孩子低眉含泪,眼里全是委屈,忽然母性大发,以自己孤单为由,将这可怜的孩子领回家,姐弟俩相依为命,似乎倒有了精神的寄托,也不再那么心神不宁了。三嫂说葛季的母亲混蛋、恶毒,差点杀了你的儿子,你何必怜悯于他!她苦笑作答:母亲欠的债,哪能让儿子偿还,何况他和我流着一样的血脉!平时小弟弟在汉学舘上学,她在家做饭拾掇屋子,也不大闲。忽一日葛季回来,用手捂着鼻子,满面都是血,脸上却堆着笑。问了缘由,才知每天放学路上都被一帮孩子欺负,今日是班雄出头,与他联手,教训了那一帮臭小子,他们以后再也不敢欺负他了。小弟弟说着,叹了一口气,说可惜班雄马上就要去洛阳了,他在班上又没了朋友。 乍听班雄要去洛阳,米夏一下子心乱如麻,不知道是高兴还是焦急。傍晚到汉军采办处找到吉迪,让他约白狐出来,问个究竟。在吉迪的心里,长史是他的恩人,公主是他的偶像,很不理解两个大好人,咋就弄不到一块儿了,感叹世事过于复杂,许多问题无法想象。第二天,白狐背了一袋子大米到家,还带了两颗大莴苣,说是芦草湖屯军自己种的,给米夏尝尝鲜。他自救了班勇,就觉得和这孩子更亲了,爱屋及乌,自然也关心其父母的分合。谈起班雄去洛阳,他希望米夏给予支持,因为那是班超深思熟虑所决定的。究其原因,却与洛阳的朝堂有关。 汉章帝刘炟在位不到十三年,过度沉湎于后宫之欢,****施雨,很快把身子掏空,突然于公元88年孟春一病不起,一生只活了三十一岁。他那九岁的太子刘肇即日登位,号为和帝。窦宪的meimei窦蕊母以子贵,假皇太后的身份临朝称制。章帝生前曾与窦固深谈西域问题,颇以班超“以夷制夷”的方略为然,却也透露出朝臣对班超的担心:长期拥兵在外,又与诸国相交甚密,极易自重。窦固想了很久,才想出一个让朝廷放心的办法,那就是将小儿子送回洛阳,性质与附属国送质子差不多。老恩师一反常态,专门写了一封信,可是信还在路上,老将军也急急忙忙追随先帝去了。 老恩师离世的噩耗是长子班雄报来的,信上还说他已经荣升祖父。世间的事情总是这样,有悲就有喜,有来就有去,老的走了,小的来了,新老更替,生生不息。班雄已经替父吊孝,为窦固将军守了三天灵。班超认为儿子做到了极致,让他略感安慰,但是想起窦固将军的知遇之恩,他一直忙于西域战事,连一声当面谢谢都没说,就天人永诀了,仍不免歉疚。他挑了初一的日子,在长史府的东北角设了一个灵位,与徐干一起焚香祭酒,追忆恩师,不免喟叹人生的短暂与无常。他觉得对恩师最好的纪念,就是按照老人家的建议,将小儿子送到朝廷的眼皮底下,以安君心。 东汉的社会是男权社会,家庭的大事是男人做主,女人的同意与否,本来就无关紧要,何况这个女人已经被休,没有了参与家庭决策的权利。所以班超没有征求米夏的意见,只是让白狐通知一声。米夏没有挑理,不管她与班超是个什么关系,母亲对儿子的关爱源自于内心。虽然说关内经济繁荣,文化发达,社会稳定,但对班勇来说,那毕竟是一个全新的环境,一个陌生的世界。从小在沙漠绿洲长大的半大小子,能适应九六城的生活吗?班超的正妻水莞儿,能善待这个并非己出的儿子吗?这两大问题的困扰,令米夏吃不好睡不香,煎熬几天之后,突然做了一个的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决定:陪送!刚好解除质子身份的大哥在洛阳开货栈,卖的都是西域的特产干果,她可以借押货的名义上路,班超也不好干预。临走之前,他又决定连葛季也带着,让他也去开开眼界。 其实这次米夏想多了,班超非但没反对,心里还暗自高兴,因为母亲所顾虑的问题,他这个父亲也担心。要么咋说夫妻之间息息相通呢,大事上往往能想到一起。送行的时候,他还特意嘱咐米夏,到了洛阳多住一段时间。米夏自忖,住长住短得看心情,没准老娘不回来了,省得谁看谁别扭。一路虽然艰辛,尤其要照顾儿子以及比儿子更小的弟弟,累的是体,cao的是心。好在路上所见所闻,都是新鲜,特别是进入阳关之后,越往东越养眼,一会儿红山高矗,一会儿青峰入云,河流回转,大路畅通,田连阡陌,鸡犬相闻,更是让他们兴奋不已。进了洛阳城,正赶上秋天的毛毛细雨,打开车前的帘子,但见绿树红墙之间,伞盖一片,摇晃移动,好半天不见人影。见了人影,却是罗钗鲜艳,伞蓝伞红,两个水水的女儿家,屈膝行礼,齐声喊她二娘! 打红伞的是班雄的媳妇,半岁孩子的mama;打蓝伞的是班雄的meimei班韶,也已经出阁。米夏还不习惯“二娘”的称呼,何况已经没有名分了,嘴里胡乱答应着。两个少妇先把米夏扶下车,转圈儿打量一番,啧啧地夸赞一阵,竟戏谑她们的父亲真是艳福大,眼力好,娶到这么一个大美人。这时朱门里走出一个上年岁的妇人,一袭青衣,一块蓝帕,腰上系着褐色的围裙,两只湿手还在围裙上揩擦,满脸细密的皱纹,记载了岁月的消磨,明眸蛋脸的表情,还留有年轻时的风韵。不用说就是水莞儿了,略显木讷地笑着打招呼,与班韶的眉眼挺像。 猛然见到这个女人,米夏不知怎么就心头一酸,泪水夺眶而出。她想这个女人三十岁上独守空房,十六七年过去,已经春秋远逝,显出老态,一辈子差不多交代了,而自己还不到她当时的年纪,也变成孤单妇人,一时同病相怜,叹息为何做班超的女人就如此命苦呢?她先是与水莞儿双手对握,想好好说两句话,无奈总也忍泪不住,只叫了声jiejie,竟与其紧紧相拥,两人都轻轻啜泣,惹得小辈们也眼泪兮兮,赶紧劝母亲让二娘进屋休息,人家走了小一个月的路了。米夏这才想起让班勇给大娘磕头,与嫂子jiejie相认,并把葛季介绍给他们。 水莞儿给了班勇一包钱币,以为见面之礼,也给了葛季一包,然后把米夏领到上房的右间,给她居住,让班勇和他小舅舅,住到门口的倒厦里,以前是班超给人抄书的书房。米夏谢过水莞儿周到的安排,就听到院子里有男人说话的声音。班雄与妹夫一起回来了,进门就向米夏行磕头之礼。米夏看着比自己只小几岁的大小伙子,唤她二娘,心里怪怪的,又不好多说,显然班超没有把休她的事告诉家人。她给每位小辈都准备了礼物,以心换心,全家人对他也都很热情,班韶竟然扳着她的肩膀,说她与二娘有缘,就好像以前见过似的。水莞儿点了一下女儿的额头,嗔她鬼丫头,就你嘴甜!一阵嬉笑过后,迎来了米夏的大哥大嫂一家,大家就坐到餐桌上,吃起了主妇精心准备的家宴。 这个小院儿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几十年没有过的大聚会,令家里的大人小孩都很兴奋,一顿饭从后晌吃到黄昏。夜里,左右房居住的两个女人,竟然都睡不着,索性搬到一起,互相领略对方的体味。女人在一起不是说孩子就是说男人,很难找到别的话题,特别当两个女人属于同一个男人的时候,对男人的议论更是事无巨细。水莞儿年近五旬,对男女之间的事情都看开了,她十分关心班超的身体,问他在盘橐城的起居,饭量,公事忙闲,瘦了还是胖了。米夏则对班超以前在老家的事情感兴趣,问他脾气大不大,生意好不好,交往的都是些什么朋友。说得高兴,一个jiejie长,一个meimei短,似乎亲姐妹一般,内心没有任何芥蒂。鸡都叫头遍了,还没有一点睡意,兴奋的水莞儿突然说,那年听说米夏要和班超回来,她曾经在新被子的里子上,留了一根针,想着扎她。米夏听了,搂住了她,感到这个女人好可爱,真的,以前还担心和她见面吵架,争风吃醋呢!直到天快亮了,水莞儿才突然想起,一早就该去大伯子家见婆婆了,咱们还是睡一阵吧!
班超的老母亲已经七十六岁,头发花白,牙没剩下几颗,耳朵也不大好使,但眼睛却一点没花,见了班勇这么一个半大孙子,给她磕头叫奶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乐得脸上开了花,嘴唇嗫嚅半天,也没听清老人家在说什么,忽然就拉了班勇的手,让他帮着打开炕头的小箱子,窸窸窣窣好一阵,从箱底翻出一个红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副带锁的银项圈,看来存放很久了,布子有一股淡淡的潮湿味。老太太抖抖索索,双手举着项圈,非要亲手给孙子带上,结果举了几次,也没举过班勇的头顶,往后趔趄两下,身子就站不住了。水莞儿和米夏一起上前搀扶,但见老人脸色通红,嘴唇发乌,忙叫班固两口过来看视。几个人手忙脚乱,将老太太平放在炕上。 作为长子的班固翻了翻母亲的眼皮,又试了试鼻息,平静地告诉大家:老人殁了。接着就他指挥下人烧热水,支凉床,安灵位,安排妯娌仨给老人洗脸、洗脚、梳头、换老衣,穿得花花绿绿,还往脸上涂了一些胭脂,趁身体还未僵硬抬到凉床,盖上被单,点上长明灯,在灵位前跪下,恭恭敬敬点上三支祭香,三磕九拜。一切安置停当,这才招呼所有家人跪在灵前,嚎啕大哭,一是抒发后人的感恩之情;一是用哭声向邻居报丧:他们家老太太走了。 米夏突遇此事,大惊失色,觉得不可思议,婆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能说死就死了呢?但班固出奇地平静,说老人其实是专门等班勇的,半年前已经时常懵懂,说话颠三倒四,几次都气息奄奄,差点过去,接到小孙子要回来的信儿又来了精神,医生都说是回光返照呢!见到你们后,老人家也没有任何遗憾了,你看,母亲开心的微笑一直挂在脸上。所以,我还要感谢你们母子呢,是你们给了她念想,给了她力气,让她多活了几个月。 大伯子的话让米夏稍感安慰,但她的心里一直有个心结,不明白老婆婆对孙子那么上心,却对她这个生孙子的母亲甚是冷漠,从见面到永诀,几乎没有在乎她的存在,难道中原人真的拿小妾不当媳妇,做妾的在家里没有任何地位?没有她这个妾,老人家的孙子能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吗?然而她的话难以同任何人说,而且没有时间说。接下来的几天里,孝子贤孙们都在守灵迎客,事务性的工作全靠媳妇,她又不大懂规矩,往往事倍功半,繁琐的中原丧仪,一批一批的吊唁者,把她忙得连轴转,腰也酸腿也困,只要倒下身子,便能呼呼大睡,根本没有时间琢磨老人的内心世界。直到老婆婆的灵柩,被送往扶风的班家祖坟安葬,她再一次同水莞儿睡在一起,才有机会提出自己的疑问。 水莞儿觉得老太太最后的日子,是半阴半阳的,身子在人间,魂早都走了,所以糊里糊涂,不是心里没米夏,都死去的人了,也不用和她计较。倒是班超那个没心没肝的,自己躲在那么老远的地方享清闲,让咱们一帮女人和孩子,替他在老家行孝,他这一辈子都欠着咱们的,欠得多了,咱们下一辈子要让他还,让他当牛做马还!说着说着,就伤心地哭了。她这一哭就收不住,似乎要把十多年的凄风苦雨,艰难煎熬,一股老全吐出来。米夏实在找不到安慰的话语,也陪着哭,哭着哭着,也哭起了自己的心酸。一想到老太太眼中无她的表情,心都凉了半截,妾在班家都没有地位,她连妾都不是了,还住在班家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