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糖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西域大都护在线阅读 - 第二十六章 廷争

第二十六章 廷争

    窦固闭着眼睛都能想到前方将士的窘境,每天都有鲜活的生命在盼望中绝望而死,他觉得朝廷把戍边的部队放在危险的地方,当兵的也是人子人夫,人家对朝廷尽忠,朝廷凭良心也得对人家的安全负点责,现在匈奴人攻得急,将士们命悬一线,朝廷如果任其自灭,对外增加了敌人的嚣张气焰,对内令忠臣丧气寒心,以后谁还愿意当傻子为朝廷卖命?敌人拿下戊己校尉后不再内扰也还罢了,假如匈奴根本不把朝廷当回事,以此为跳板,乘胜东进,大肆向关内侵扰,朝廷还能派谁去御敌,还能指望谁效忠?

    深悉边防的窦固分析,戊己两部只有几千兵马,都能坚持好几个月,匈奴的兵力也是有限,不难击走,要是下令酒泉和敦煌两个太守,各领上两三千人马,虚张声势,快速驰援,用不了四十天就可凯旋。因为匈奴军队围了几个月,人困马乏,粮草靡费很大,也已经疲敝不堪了,看见汉军大队人马,肯定就撤。他把自己的想法写成奏章,准备上奏,但被涅阳公主挡了驾,说眼下朝政一边倒,公卿大都惟马家马头是瞻,你这身份提出异议,难免被人嫉恨,不如夹着尾巴做人,这奏章还是找别人上吧!窦固觉得老婆说的有几分道理,就找三公之一的司徒鲍昱商议。

    鲍昱是东汉历史上最正直的一个三朝老臣,在万马齐喑的时候也敢讲真话。他在汝南时,因班超的朋友——楚王刘英谋反案有千人被杀,让他很震惊,及时上疏明帝,劝阻进一步的勾连攀扯,挽回了不少人的生命。后来他调朝中为司徒,主管刑狱,适逢大旱,章帝问他如何消灾,他便乘机进言,说这是冤狱不平所致,要求“蠲除禁锢,兴灭继绝,死生获所”,章帝同意了他的建议,释放了无故被囚禁的人。在他担任司徒期间,为了准确衡量刑狱,平息诉讼,还制定了《辞讼》、《决事都目》等律条,与当时的法令一起颁行,在朝野都有好声望。

    这次廷议出兵救援西域,三公九卿中只有鲍昱一个人旗帜鲜明地主张出兵,但由于孤掌难鸣,他又不是主管军队的太尉,也没法坚持。现在有了窦固的暗中支持,他就拼命排众议,摆人伦,讲道理,终于说得章帝刘炟动了心,诏令征西将军耿秉出屯酒泉,行太守事,腾出年轻的酒泉太守段彭率领张掖、敦煌、酒泉三郡部队,并调鄯善骑兵共七千多人,前往救援戊己校尉。

    河西援兵解下柳中城围的时候,已经是公元76年正月了,己校尉关宠病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见了援军就把这口气烟了。他的部下已饿死许多,活着的也瘦得风都能吹倒。段彭怜惜落泪,当即麾军进攻,一举拿下车师前庭交河城,杀敌三千八百,俘虏三千余人,车师前王勾甾再度投降。但是段彭这个人也是个经验主义者,他什么情况都没打探,就断定戊校尉耿恭早就不在人世了,因为疏勒城那边环境比柳中更险恶。多亏耿恭有一个老部下叫范羌,是敦煌大营温校尉的司马,这次带队参战,他下定决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段彭没办法就让他带两千人去。

    范羌一行踏着几尺厚的积雪,翻山越岭,弃马步行,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达到疏勒城下,也是筋疲力尽,费尽心机从南山入城,救出耿恭,出城后缺粮无草,无奈就地解散部队,只带着二十六个亲吏,与匈奴优留单于追赶的军队,在齐腰深的雪地里且战且爬,一路将衣裤里的棉絮都吃干净了。走到玉门关城楼下时只剩下十三人,个个衣衫褴褛,形如槁骨,见到守将出迎,悉数倒在地上,扶都扶不起来。几天后耿秉从酒泉赶来,抱起堂弟耿恭,轻得只有一个小孩子的体重,不由得痛哭捶胸。

    耿恭的气节远在苏武之上,是一个亘古未有的英雄,他以微弱的兵力固守孤城,抵抗匈奴数万大军,经年累月,耗尽了全部心力,凿山打井,煮食弓弩,先后杀伤敌人数以千计,忠勇俱全,没有使汉朝蒙羞。司徒鲍昱等请求章帝给他们晋爵重赏,章帝沉吟半天,最后任命耿恭为骑都尉,不久又迁为长水校尉,范羌平调到雍营任司马,其他人都给了个不起眼的小官,朝野都觉得章帝的赏赐过于刻薄。

    其实这里边是有原因的,章帝是站在他的角度权衡赏赐值不值,有没有意义,他刚从太子变成皇帝,考虑问题的角度还没有很好地调整过来,而且接着就耍了一个小孩子的大脾气,也不和任何人商量,突然下了一道圣旨,说西域这么麻烦,也给朝廷做不了什么贡献,朕不要了,谁爱要谁要去!这时一个叫李邑的卫侯见风使舵,说朝廷既然不要西域了,还花费国帑养班超那一伙人干啥,不如让班超回来到他府上当个书曹。

    这不是打大鸿胪窦固的脸吗?班超可是窦固选拨的人才。这位熟悉西域事务的显亲侯虽说眼下不掌兵权,但贵为九卿,怎么着也轮不到卫侯来恶心。所以当堂上奏,说班超是先帝任命的军司马,真千石的俸禄,虽然只带着几十个人,但在西域干的是几千人都干不了的事情,有功劳也有苦劳,就是班师回来,也应该是太尉府的人,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卫侯的家奴了?卫侯什么时候设置了千石的书曹职位,这可比太尉府的书曹高多了。这几句话,就把李邑放到火炉子上了。明帝时楚王刘英私设两千石的官员都是杀头的大罪,一个闲官卫侯敢设千石书曹,还不得腰斩!

    李邑一下子就赤白了脸,马上跪在章帝面前,说他的书曹秩奉只有百石,没有逾越朝廷的制度,班超来了也是这么多。朝堂的大臣都觉得李邑出来搅这一缸浑水,实在莫名其妙。其实这个卫侯是世袭的爵位,他的爷爷曾在光武帝危难时背其过河,光武帝以德报德,封了李家六百户的食邑。李卫前些年放到幽州当刺史,官声不好就调回朝廷挂个闲差。他这会儿就是想报复一下班超,因为班超在兰台管奏章时,他拿钱贿赂班超,要查一个告他状的折子是谁上的,班超按规定拒绝了他,他就一直记恨。班超被免职后,他找人查到了,也黑了那个告状人,弄得人家丢了官回家。

    章帝当然不知这段内情,也不想听大臣在朝堂吵架,就说咋安排再说,先把班超叫回来吧!他这做派颇像其祖父光武帝的作风,是隔代遗传的典型,也充分表现出年轻人的不成熟,城府浅,感情用事,缺乏宏观驾驭能力。年轻人不成熟是客观规律,不管你是贵为天子还是贱为奴婢,一个人牙没长齐的时候你让他咬苹果,多半是咬不动的。但街头混混不成熟至多惹事招祸,伤害自己,一国之君不成熟就不是害己那么简单,他掌管国之重器,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国计民生,这不是过家家的儿戏!

    更可笑的是满朝文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把头顶的乌纱系得牢牢的,嘴巴闭得严严的,两条腿夹得紧紧的,谁也没敢放一个蔫蔫的臭屁。中国传统封建文化的丑陋就在这里,很多官场达人,为了保全自己的既得利益,根本不考虑国家的大政,想着疆土再大也是皇帝的,只有朝廷发的赏赐才是自己的。等到朝廷的大厦将倾,却往往埋怨生不逢时,把一切都归结于社会。

    毛躁的章帝放弃西域的决定,连他自己几年后都觉得过于轻率。但错误的决定当时亦有人欢迎,这些人中有一个就是班超的原配妻子水莞儿,因为她所处的角度不同。刚开始是她儿子班雄听学堂里的同学说的,她抿嘴一笑,说得是想你爹想疯了,小孩子家家,嘴上没毛,说话不牢。隔了半天,大伯子班固来正式打招呼,她的脸就热了,心里头也活泛起来。京城的小道消息总比大道来得快,这是多少人不服而又不得不承认的规律。掐指算来,她与夫君已经有三年多没有见面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思念,只有她这个年龄的妇人才能体会心中的凄苦。平时她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的,每日里拉扯孩子,cao持家务,采买濯洗,过去许多由夫君干的事情现在全部要她来做,白天几乎没有闲暇的时间,到了晚上,就拿出起丈夫的信简,从时间最近的往最远的排序,一遍又一遍地阅读,每读一遍似乎都有新的发现、新的理解,虽然那些写在柳(枝)简上的文字,她差不多都能背下来了。

    贤惠的水莞儿,是典型的边防军嫂,她见不到夫君,就想在夫君的信简里徜徉,从字里行间寻找温情,享受回忆夫君一言一语、一颦一笑的甜蜜,这种甜蜜常常能让她带进梦里。有一次他梦见自己到西域找夫君,经历千山万水,夫君将她领进一望无际的葡萄园,那垂在头顶的绿葡萄一串一串,晶莹剔透,如珠似玉,散发着酸甜的腻味儿,夫君伸手摘下一咕嘟,然后搂着她,一颗一颗放进她嘴里。她甜在嘴上,喜在脸上,惬在心底,醒来时发现枕边满是口水,点上灯坐在炕头,很想寻找夫君手里剩下的葡萄,是自己吃了还是给了别人,可怎么也回不到原来的梦里。

    为了续梦,水莞儿托人买来一株葡萄苗,栽在门口的照壁旁,旱天浇水,雨天施肥,天天看着葡萄苗茁壮成长,指望着一年两载之后,能将夫君手里那些葡萄挂在自家的院子里。孰料事与愿违,春节前婆婆和嫂子一起来家,夸了他这么多年的孝顺温柔、恪守妇道,把她的心暖得热热的,然后告诉她夫君在西域纳了妾,是个小国公主,才意识到夫君留在手里的葡萄,已经给了另外一个女人,一个比自己小十五岁的西域女人。

    班超的信是寄到班固家的,水莞儿认为夫君是怕她想不开,专门让婆婆和嫂子来和她说。那个小他两岁的嫂子过去对她特热情,自从班超当了司马秩奉高过班固,她没法居高临下了,就阴阳怪气的,说话常常夹枪带棒,嘴上劝她想开点,脸上挂满了幸灾乐祸的表情。她只能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还能咋样呢!等婆婆嫂子一走,她就****一把大铁铲,把那棵葡萄连根带蔓全部铲掉,扔到门外的垃圾堆里,然后掩上大门,抱着女儿在家哭了半天,两眼肿得灯笼似的,照见镜子自己都害怕。

    涅阳公主听说了,专门来看水莞儿,拿她与后宫那些女人比,多少女人十一二岁进宫,天天翘首期盼,最后老死宫中,连一次宠幸侍寝都不曾,那才叫悲惨呢!就是前朝送给匈奴单于和亲的王昭君,也是在深宫寂寞好多年,临别了先帝才见到有些姿色,还心有不舍呢!水莞儿和班超好歹夫妻在一起十几年,不亏。班超一个人远在西域领兵,挣的赏钱给你捎回不少,男人家也不容易,那风火劲儿上来,总要有地方排解,反正你也沾不上,爱娶谁娶谁去,眼不见心不乱。等到哪天回来了,他们的热火劲儿也过去了,你和那个米夏公主又不是一个味儿,他总不能顿顿喝羊杂汤吧,还能不想你这碗红枣rou粽子?没准久别胜新婚,雨露都洒你这边呢!再说了,你是妻米夏是妾,位分上差着呢,她还得看你的脸色不是。

    公主就是公主!尊贵不说,就凭这皇宫里熏陶的少女岁月,成人后那劝慰女人的水平,还真不是一般婆婆mama能比的。水莞儿慢慢也就想通了,大凡男人有点地位,有点钱财,不是盖房子就是纳女子,要么就是买车子,或者大修土堆子(祖坟),总要折腾的,只不过每个人的偏好不同。这京都的九六城里,妻妾成群的家庭多了,也不见得谁家见天抹泪儿,有多难为情的,还是该干啥干啥,该咋过咋过吧,谁叫咱摊上这么一个丈夫呢!

    人过得高不高兴,全看自己的心情。水莞儿心情调整好了,就张罗着腾房子,买家具,缝被褥,添灶具,抹墙扫舍,整理院落,整整忙了二十多天,把家里收拾得齐齐整整。她还在新缝的被子中间故意留下一颗针,想着那个小女人晚上睡觉时被扎着后,肯定会出一点点血,她还要装模作样地道歉说自己年纪大了,丢三落四,可能是没来得及拔针又忙别的事去了,让meimei一到家就见红,真是该死!让那个小贱人也知道知道,她眼里揉不得沙子。可是过了几天,她又把那颗针取了下来,怕万一扎着夫君,她还舍不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