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云越（一）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时代，大学生是天之骄子。人的名树的影，简东阳从镇政府出来后仅一天，几乎整个平寺镇都知道了。7月19日签字仪式举行时，主席台下人满为患，越明县电视台还派了记者过来采访。

    简东阳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细节把握能力一流，不但给足了镇里领导的面子，而且讲话很实诚，让人不自觉地心生好感。面对镜头，他从容自若，侃侃而谈，系统讲述了短期计划和长期规划，表示一定会将农机厂延续下去，并发展壮大。

    “农机是一个很有前途的行业，未来我们将陆续开发耕整机、种植机、收获机、脱粒机、排灌机、烘干机等等，将农业全部机械化。”

    “哎呀，简大老板，我要求不高，赶快把你们厂做的插秧机修修，老坏。我累得够呛，连跟老婆亲热的力气都没有了。”有刺头忍不住了。

    台下一片哄笑声，大家闻声望去，发现是一位戴着遮阳帽的年轻人，脸上皮肤比普通农民白，十有八九是在外打工临时回家帮忙的。

    简东阳微笑道：“我们会尽快处理，保证明年春耕你可以用。行不？”

    年轻人说：“你是汽车工程师，做农机技术肯定没问题，但你的手下呢？不是我看不起家乡人，镇农机厂这些年一直让大家失望，连最简单的脱粒机都做不好。”

    简东阳说：“影响农机质量的原因有很多，比如设计、生产管理、钢材、加工设备、工艺，工人的素质只是其中之一。我会成立培训班，到外面请技师过来讲课。还有问题吗？”

    年轻人摇摇头，简东阳扬声道：“各位乡亲父老，镇农机厂出产的农机，只要是三年之内非人为故障我们都保修，不需要你们出一分钱。出了保修期后，在12年内仍提供售后服务。”

    台下一片叫好声，有人问：“简工，你说的那个免淘碾米机真的有那么好吗？”

    “当然！”简东阳笑道：“明年我就会把这种机器做出来，最迟明年年底大家就可以吃上跟城里一模一样的好米了。不过我建议大家多吃糙米，营养远胜于养眼的精白米。除碾米机之外，我们明年还会推出榨油机，费用低，出油率高。大家以后想榨油，直接来镇上就行。”

    这厮的准备工作做得很足，似乎铁了心要做农机，简越在附近看着，心里别扭得慌。排外是人类社会一种很普遍的现象，包括西方国家，每个地方都有人很排外，成因复杂，方言、生活习惯、观念、利益纠纷等等，不一而足，但部分人可以例外，比如语言天赋一流、技术扎实、交游广阔的简东阳。这厮不可能是个死板的人，从前世他的发展可以看出，虽然身体欠佳，但沪上简家仍积攒了数千万的财富。换句话说，简东阳这种人不可能是理想主义者。平寺镇不适合大规模发展工业，即使二十年后镇区的企业仍寥寥，他这样做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这家伙有强迫症，而且不轻！”简越思前想后，忽然明白了，暗暗叫苦。现在的简东阳没有经历过90年到95年的低潮期，又有钱了，雄心勃发，强迫症短期内估计很难缓解。在挥舞的大棒之下，他要遭殃了。不用指望农机厂会占用简东阳过多的精力，这厮是真正的地头蛇，不但生于斯长于斯，上学在此，还曾在农机厂当过学徒。对农机厂的职工来说，简东阳是神祗一般的存在，收购过程中，没有任何职工抗议，也没有提任何条件，闻所未闻，显然大家都热烈欢迎，可以预见农机厂的管理会在很短的时间内理顺。换句话说，简东阳未来的空闲时间不少，肯定会将部分精力放到家庭身上，简宁英马上就要跑路，他可走不了。

    正想着，台下有人说：“农机厂的口碑一般，我觉得应该改名字。再说现在是民营企业，用老名字不好。”

    “谢谢关心。”简东阳说：“我跟镇里商量过，决定更名为云越机械。除整机外，我还打算生产零部件，岗位众多，感兴趣的可以到农机厂办公室报名。”

    人群立刻sao动起来，签字仪式迅速变成了招工咨询会。

    ……

    镇领导在记者面前大大地露了一把脸，心满意足，这些都是政绩，难得碰到如此配合的知识分子。签字仪式结束后，在镇上唯一的宾馆里设宴款待简东阳一家。简宁英家教一流，很懂事；简越人小鬼大，很乖巧，领导们都赞叹不已，说简家后继有人。

    落后的平寺镇一直是越明县居民口中的干部养老地和流放地，还说如果谁得罪了大领导，十有八九会被弄到平寺镇去。这个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包括书记镇长在内，大小领导近十名。书记姓杨，五十左右，人比较和蔼。如果不出意外，再过两年多就要退休了。镇长姓郭，四十左右，一副精干的模样，看样子是想继续往上爬，不甘心以科级身份退休。副镇长有三名，常务副镇长姓孙；分管农业的副镇长姓乔，分管工业的副镇长是贝胖子。平寺镇工业不多，即使包括作坊在内也没多少。贝胖子是真的人微言轻，以他的性格，如果没有强援，估计不大爬得起来。

    如果农机厂发展起来，杨书记就能光荣退休，而郭镇长说不定能更进一步。农业机械化能推广开，乔副镇长是受益人之一。贝胖子不用说，直接受益人。如果工业基础设施逐步完善，平寺镇将会涌现出大批的小企业，响当当的政绩。

    席间言谈甚欢，简东阳很忙，领导们也希望他早点将农机厂弄上轨道，宴席不到一个小时便结束。

    “等等！”郭镇长突然一拍脑袋，苦笑道：“瞧我这酒量，一杯倒。简工，有件事我必须得提醒你。你侄儿简越没有上户口，明年上学恐怕有些麻烦。”

    “还有一件事，”孙副镇长说：“你弟弟和弟妹没有领结婚证，非婚生子违反计生条例。罚款是少不了的，简家眼看着蒸蒸日上，希望你早点让他们处理好，不然费用大了。”

    意外成为主角，简东明和祁可玉都有些不自在，简东明赧然道：“各位领导，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现在刚开始，厂里百废待兴，要不这样，最迟8月底我会处理好所有的事情，行不？”

    “行！”杨书记说：“东明啊，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不过这事最好早点办妥。记住啊，八月底之前，不能再拖了。如果云越机械发展起来，我们就再也兜不住了。散了吧，兵贵神速。”

    双方就此分开，领导们去忙土地和水电，简东阳则带着家小到农机厂休息。刚在厂长办公室坐下，简东明便对简越说：“带你姐去外面玩。”

    简越撇撇嘴，知道他们又要商量什么不宜让小孩子知道的大事，拉着简宁英出了门。没走远，因为简宁英困了，想睡觉，他便让小丫头在大树底下的长凳上休息，自己则戴着帽子在空地上散步。

    农机厂衰败不是没有原因，前任厂长嫌车间的机床工作时噪音大，在小山后建了现在的办公室，红砖墙，水泥瓦，单双杠，长凳，凉亭，嘿，居然还有球网，真会享受。这些设施以平寺镇现在的收入水平，不便宜。

    “砰！”办公室里突然传来一声闷响，似乎有人在拍桌子！简越一惊，轻手轻脚靠近房门，竖起耳朵听着。

    “为什么要叫‘云越’？‘云’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越’不对头！”袁枫婷声嘶力竭。

    “哥你今天必须解释清楚！”简东明咬牙切齿。

    “你们这是干嘛？”简东阳很不解，“云——平寺镇是山区，云多；越——越明县，‘云’和‘越’合起来，意即蒸蒸日上，志存高远。不是‘云中鹤’和‘简越’的合称，你们想到哪去了？”

    “是吗？”袁枫婷阴阴地说：“你和东明长得像，小越像你可以理解；你爸聪明，小越聪明也可以接受。可是这些解释不了吃饭时他的表现——你每年最多回家三次，包括他去我们家的几次，你这些年跟他相处的时间总共不超过一周，他只有五岁多，小孩子健忘。只要你眼睛没瞎，就能察觉到你和他的相似程度，有些动作和习惯几乎一模一样。你怎么解释？”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没人说话，显然在冷战状态。简越晕乎乎的，没想到小身板和简东阳的强迫症又惹麻烦了。这事说来简单——相由心生，他是简东阳养大的，小孩子体弱，吃饭时有些撑不住，不自觉地放松了伪装。

    “我来说吧。”祁可玉的声音响起：“81年6月，我跟着师父到沪上学习美发，碰到了东阳。他说他是越明人，在沪上打工。我信以为真，便多聊了几句，一来二去熟悉了。东阳以前的性格和习惯你们都知道的，熟了手脚就不太规矩。8月中旬，我一个须定老乡在澄溪开了一家理发店，希望我过去帮忙，我于是离开沪上去了澄溪。84年10月，我去越明县城玩，碰到东明，以为是东阳，便打招呼。你们可能不知道，东阳跟我说他叫‘简东明’。也许是看我长得漂亮吧，东明故意装糊涂，加上他那个时候正在学习农技，很勤奋很上进。我心想，找到心目中的另一半了，便决定和他结婚。谁知婚礼上见到东阳，一下子明白了，可是明白了又能怎样，婚都结了，再说东明人不错，至少当时不错。至于小越为什么那么像他，我觉得跟小越模仿能力强，又和小英相处了很长时间有关。我跟东阳之间没有任何不正当关系，就这么多，你们爱信不信！”

    屋内又安静下来，没人说话。过了一阵，袁枫婷幽幽地说：“东阳留给东明的那些书，上面有很多小孩子的指纹，不仅仅是在有图画的页面上。我一时来了兴趣，出了很多四年级的算术题给小越做，全对。唉，我是一时昏了头，把这件事给忘记了。以他的智商，模仿东阳的行为轻而易举，而东阳是他这几年唯一适合的模仿对象。”

    简越很沮丧，又出漏洞了，他大学毕业多年，孩子很小，早就忘记了小学课程是什么样子；随即窃喜，屋里的四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连袁枫婷也有心机，但老天还是站在他这一边。

    “兄弟，”简东阳顿了顿，“这是一笔糊涂账，不过今天已经理清了，希望就此揭过。如果你还不相信，我们可以做亲子鉴定，用高科技来澄清事实。等等，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亲子鉴定是对至亲的伤害和不信任，你嫂子已经弃权了，当事人是你、我和可玉，提出鉴定的人不能一点代价都没有。如果你决定做亲子鉴定，首先，费用你出；其次，如果不能证明小越是我的儿子，你得拿出一成，半成归我，半成归可玉。能接受不？”

    “我，我，我……”简东明嗫嗫嚅嚅，“那我放弃，就此揭过。——云中鹤跟你有什么关系？”

    “咳咳，”简东阳被呛住了，用手拍拍胸口，“‘云中鹤’是同事给我取的绰号，这两年已经很少叫了。你和可玉怎么没有领结婚证？”

    “平寺没领结婚证的又不止我一个，再说原因你知道的，何必多问！”

    “哼，上户口跟领结婚证可没有必然联系，托关系就能办出来，你和可玉真是瞎胡闹，光顾着较劲，不替孩子考虑。”

    “嘿，哥你在大城市呆时间长了，不知道乡下的习惯，我们村孩子没户口的多着呢，都是要上学才补办的。现在规矩真多，烦！”

    “这样啊，还有事吗？如果没事我们就开始工作，现在刚开头，琐事繁多。”

    要出来了，简越赶忙小跑到简宁英的边上，装作睡觉。嘎吱一声响，门打开了，又过了十多秒，他被抱了起来，接着被放到沙发上。NND，真没想到会是这样，难怪简东明、简东阳和祁可玉之间关系古怪。简东阳在大吃祁可玉豆腐的时候，估计从未想过她会成为弟媳。无需多想，已经搞定了。

    真舒服啊，睡觉，我是小孩，我是小孩，我是小孩。TMD，我真是小孩，这么快就迷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