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忆祖母觉生命之痛
听了外婆的一通抢白,骅幼慈这才知道原是为了这个,正待要解释一番,忽见母亲围着围裙,手上还举着炒菜勺就急急的赶了出来,看见外婆气成那样,便急道:“我的亲娘啊,我今天白天都给你说清楚了,小慈就是自己愿意来沙发睡,这下你们两个都清净,又什么不好的?偏你就多这个心,何苦又为这个来找茬,见天说她嫌弃你,怎么就看不见她对你的好?” 老妇人见女儿竟这般护着自己的女儿,更是气得浑身乱颤,道:“我心里不痛快,说她两句怎么了?你就心疼成这样,反倒过来说我多心找茬,别说我不是那起不讲道理的老不死,就算是,你们一大一小也该担待着,那才是为人子女的道理。如今我老了,就是废物一个,走哪儿哪儿都嫌,巴巴的被你接了来,可最后还是要嫌的!俗语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就是活得太久了,怎么也死不去,要是早死了,还得你们念个我的好,如今再死不去,自己的儿女有朝一日也变成仇人了……呜呜呜……你也别着急,‘口袋装口袋,一代还一代’,今天你们这样对我,这往后来也没你老子娘的好日子过!呜呜呜……”老妇人说着竟也触到了自己的伤心地,便索性身子一歪坐到了沙发上,扶着拐杖哭了起来。张佑芬见母亲哭的那样,待要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骅幼慈拉了拉胳膊,在她耳边低声道:“妈,您去炒菜去吧,我安慰安慰外婆就没事儿了!”张佑芬也只好擦了擦快掉下来的眼泪,转身进厨房炒菜去了。 骅幼慈已经不太记得那时候的自己究竟是怎么安抚这悲伤的老人了,她只记得,那是她第一次忽然感受到,原来母亲与外婆的关系中,也同样潜伏着一种对抗和纠结。而她与母亲之间,不也是同样的模式吗?可是,当她的目光越过自己的母亲看到外婆时,仿佛才忽然发现了藏在这“多心”与“找茬”背后的那种悲哀与绝望。那竟是生命与生俱来的恐惧与疼痛吗?抑或是生存的环境、成长的过程、乃至错误的教育模式所导致?那时节,这些问题却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骅幼慈上大二的那年,打电话回家时得知外婆又被舅舅接回乡下去住了。母亲说,因为外婆一日不似一日,看来大限也快到了。一则外婆整日吃斋念佛,十分害怕在城里死了要被火焚,说一定要老家去殓了棺下土才安心。二则大舅舅、大舅母也必定要让老母在自己家里归了西,方才能名正言顺的尽了这个孝,并发丧摆宴。骅幼慈听了,心里却无尽悲凉,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人至暮年时的无奈与执着。 大年初一,骅幼慈与母亲和小姨一家回城南老家最后一次探望外婆。那时节,外婆已经不大起床了,整日里靠几口薄粥维系着,躺在床上,仍旧拿那小木锤子周身的捶,渐渐的连“哎哟”的声音也越发微弱了。 那日,一家子坐在门厅的小铺子里,大家问起外婆的情况,却听凤萍姐说道:“她老人家现在是越来越不中了,眼睛也瞧不见,耳朵也听不真了。前几日小艾去看她,她拉着手问‘这是谁?这是谁?是不是秀芳啊?’小艾就给她说‘不是秀芳,我是小艾。’她就说‘哦,是老二啊?你娘来了没有?’小艾就跑出来说‘老祖真真是不中用了,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大舅母正在往炉子里添煤,提起那开水壶来,接口道:“你说她糊涂?我看她日子倒记得清爽。先前每个月初一、十五是必定要爬起来的。然后自己杵了拐杖去前街庙里烧香,人见了还给我说,你家老祖太身体还健朗,看她去那庙里烧香走得倒比年轻人都快些。我还说别人诓我呢,没想有一天我悄悄跟了去,果然看见她走路稳当得很。只是一进家就不行了,这儿也痛那儿也恼的,天天和你胡搅蛮缠的。” 说的众人都笑了起来,只有骅幼慈的眼眶渐渐的啜了泪,却怕被人看见,只得背地里用手擦了。这时小艾穿着一身桃红色新款羽绒服,刚烫了个新鲜发型走了进来。听众人说老祖,便笑道:“老祖啊,你们却只说她没文化不识字。可就不知道,她月月去那庙里,便携了些经书回来,日间念个不停。起先我以为她是混念胡诌的,就把那经书拿来,前后左右的字全部盖了,独独叫她一个一个去认,她竟都认得。把我吓了一跳,我说‘老祖,你可别是成仙了哟!’她就阿弥陀佛的直咂嘴和我笑。有时候吧,她也会想起来唤我,‘小艾、小艾’的叫,我以为她有什么需要的,赶忙跑过去瞧,却是拉着我教她认那佛经上不认得的字。统共教了几个,后来发现她不认得的我却也不认得了,那佛经上也净是些冷僻字,我这初中文化,哪里就识得那些?给她说我不认得吧,她还不信,就说我是嫌她麻烦,不想教给她!那往后,我走她跟前过,都要用报纸挡着脸才行的!” 说罢,众人又笑起来,骅幼慈却再也听不下去了,只好趁众人不留意时,独个儿溜到后院菜地里去,蹲着哭了一场方才罢了。
那次探望外婆,众人在床前立着的时候,外婆一直拖着的是余嘉的手,嘴里“嘉儿嘉儿”的叫,余婷婷不服气,便悄悄对骅幼慈说:“外婆心里终归还是只有他那宝贝外孙,我们这些孙女都要靠边站了!” 初二那天早上,骅幼慈与母亲及小姨一家子终要返城了。在床边告别,外婆终究还是忍不住哭了,拉着余婷婷和余嘉的手却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待众人下了楼,从后院绕到前厅,才与大舅、舅母告了别,便出了门。 刚出门来,骅幼慈不经意的回头一看,却见外婆竟然早已伏在二楼那一截土筑围栏上面,偏偏那土围栏正好齐脖子高,她便双手扒住围栏的边,端端的只镶了个脑袋在那截土筑矮墙上。 众人一路往前走,并未回头,只有骅幼慈瞧见了那颗头,瞧见了那头上散乱的银发随风胡乱的飞舞,不停的摔打在那张似刀刻般布满了褶皱的脸上。那脸上弯弯曲曲的沟壑里横着盈满了泪,被风一吹,慢慢的在那褶子里变干了,沿着褶皱却镶出一张风烛残年的脸来。还有那一双布满血丝而混浊不堪的小眼睛,对着天、俯着地,木呆呆的瞭望着这即将逝去的人生。却不知道她那眼中看出去的是否仅是一团团模糊的黑白灰?抑或是对哪一个背影特别的不舍与留恋呢?除了外婆自己以外,恐怕没有人会知道。 很多年以后,外婆趴在矮墙上露出来的那副面孔与那双小眼睛,仍旧是骅幼慈心底永远挥之不去的悲伤记忆。大三那年期中,便传来了外婆西驾的消息。余婷婷在电话里给她描述了当时的场景,可在她的记忆中,那张风烛残年的脸却早已定格了外婆的生命。那年,她写了一篇纪念外婆的文章,在校刊上发表了,有老师要荐到外面的杂志上去,却被她婉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