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猜度
沈秀的那一丝不自然落在姬无涯眼中,姬无涯面上的笑容始终没有褪去。 略带几分温和的询问却是一把尖刀,悬在沈秀的心口,怎么答都不是,沉默了片刻,沈秀回话说:“王爷手中人证物证齐全,罪臣认罪伏诛。” “皇上最瞧不得忠臣被冤枉。”姬无涯也不慌不忙,“故而本王要细细的查问一番,以免错冤良臣,大人如今也只是被暂时关押在这里,毋须绝望,若是查到大人有冤屈,无罪释放官复原职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只定了一个沈秀的罪,显然不是姬无涯想要的,姬无涯想要的,是那些钱财的去向,是沈秀的幕后。 可是沈秀又怎么不明白,当了十年的官,最不缺的就是算计与被算计的经验。 “罪臣想知道,王爷都查到了些什么。”沈秀跪得端正,语气也是异常平稳,先前提起碧回带来的颤抖此刻完全寻不见踪迹。 姬无涯大大方方地说:“该查的都查过了,沈大人耗着不认,倒也没什么大的影响。” 沈秀突然笑了起来,俯身扣了个头,说道:“那王爷还来问罪臣作甚。王爷想知道的,王爷自然能查到,但罪臣答不出王爷想要的,在这儿也只是空耗时间罢了。” “你想护着的人,只能护一个,看你怎么选了。”姬无涯看着自己的手掌道,“当然了,要本王来选,本王也觉得一个领养的丫头没什么好护着的,可惜这样的丫头还扑到本王脚边哭啼啼地申冤。” 沈秀道:“一个丫鬟,又能知道什么。” 姬无涯点头附和道:“沈大人的品行确实让本王佩服,连一个丫鬟,都费心费力地寻门亲事,绾芸阁的少东家,青年才俊,家底殷实,要人品有人品,要相貌有相貌,是个不可多得的乘龙快婿。” 沈秀只说:“任天下怎样的青年才俊,有几个能比得过王爷。” 这一番装傻充愣,听得姬无涯露出一口白牙,接着说道:“我这儿收到了一封联名书,上百位平民百姓托一个老秀才写的,你想不想看一看。” 沈秀沉默不语,姬无涯自袖间抽出了信笺,看了两眼道:“本王是万万没想到,沈大人如此得民心,这些百姓甚至愿意替大人你将那些贪了昧了的钱财还回去。” 牢中又是一阵沉寂,姬无涯起身理了理衣裳,将信笺搁在石床上,指头特意点了点,随口道:“这信搁本王这儿也没什么用,就留给你吧。大人可以仔细考虑考虑,两日后才会升堂审理,大人还有机会。莫要负了这些信任你的百姓,还有那个苦苦为你求情的丫头。” 说完,姬无涯便是离开了牢房,沈秀跪行向前,打开了那封信笺,看着看着,一个堂堂七尺男儿竟是落下泪来,信纸上晕开了几片水渍,那些歪歪扭扭的笔画也晕了开来。 出了牢房,叠彩迎了上来,见姬无涯脸色不是很好,纠结了一番还是开口问:“王爷此番不顺?” 姬无涯道:“早知会是如此,那沈秀倒是个好奴才,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叠彩提起胆子道:“那王爷是不准备继续问了吗?” 姬无涯冷笑道:“问?问什么?本王倒是小瞧了本王那三哥的魅力,拼着家破人亡也要护着。” 叠彩道:“许是那沈秀有什么把柄在人手里。” 对此姬无涯没做评论,直接回了宋千府上,一堆等着拜见的官员一应被回绝了去,姬无涯到书房去寻了个清静,坐下拿着本书还没看两页,就见重章跪在案前,神情闪烁,显然是有些什么话想说。 姬无涯将书扔在桌上,道:“有什么话趁早说了。” 重章一看,觉得自家王爷心情似乎不是很好,再想想自己准备汇报的事,似乎会让王爷心情更不好,于是身子抖了抖,回道:“禀王爷,迟姑娘似乎同那个叫碧回的丫鬟关系愈发好了,属下想着,不如王爷开口替迟姑娘将碧回讨来,回京的路上也有人伺候着。” 姬无涯扶着额头,合着眸子说:“你最近是不是特别上心这类事,本王让你跟着谢景迟,不是让你监视她做了些什么,你倒好,丁点儿风吹草动都要过来汇报一番,前回猎场让你保护雍王的时候,怎么就没这么上心。” 重章把脑袋低到姬无涯睁开眼只能看见后脑勺的程度,而后回道:“属下……” 姬无涯摆了摆手道:“下去吧,本王从来不知本王的暗卫,竟然是个喜欢听女子闺房私话的。” 重章脸一红,急忙告退。 门被关上,姬无涯坐在那儿半晌不动,脑子里慢慢过着自己查来的那些事。 上京告状的那几个人,出示的证据太充分了,不像是他们能拿到的,裕王又不傻,不会想着去断了自己的一条财路,沈秀任在安州,太子他们的手再长,也没空往河池郡伸,这进京告状的人,又能是谁安排的呢? 原本姬无涯想不通,直到进了这宅子里,从宋千口中听来那么一句陈设丝毫未动。 但凡有心在贪字上的,也不会将自己搞得这么寒碜,碧回求情的话,重章原封不动的复述过,姬无涯愿意去相信。这样一来,那些搜刮来的钱财,沈秀怕真是十成十的送了出去,半分没落进自己的口袋中。 百姓们的请愿书,絮絮叨叨那么长一段,总结起来无非是沈秀是个好官,然后把政绩林林总总的叙述了一遍,最后那些歪七扭八的签名看得让人动容。 看到请愿书的时候,姬无涯其实内心就有了些判断。 十年前裕王的恩情,沈秀自认为不能不报,故而当裕王有需要的时候,给他当起了摇钱树,一叠叠银票送进王府,姬无涯估摸着沈秀一开始就做好了打算,当他权衡着当年裕王的些许恩情自己报完了的时候,寻几个人把自己举报了,这样一来,自己这几年的行径得了惩戒,也无需在任上继续被牵制。 报了恩,当了好官,最后也得了应有的惩罚。 这件事了,处置的圣旨下来,沈秀求仁得仁。 当年沈秀殿试,姬无涯尚且年幼,不知沈秀的才华到底如何,只是调阅过沈秀历年来的述职报告,兼之这一封请愿书,再看这书房里挂着的些许沈秀的笔墨,姬无涯估摸着探花许是低了些。 裕王开口夸赞一句,皇上钦点了沈秀的探花,可若是裕王不曾夸赞这么一句,说不得沈秀能否取得榜上头名,大约也是因为裕王的那一句话,沈秀才被外放,这么多年了仍只是个知府,若是留在朝中,说不得能不能捞个三品官儿当当。 这些沈秀不会想不明白,但,裕王载他至考场、殿试夸赞在先,有情有恩,沈秀就领了情,承了恩。 按理说,天高皇帝远,沈秀在河池郡当个知府自在逍遥,就算不帮裕王办那些事,裕王断然也不能怎样了他,可惜这样的人,把恩情看得太重。
姬无涯睁开眼看着不远处墙上挂着的画,沈秀的这些行为,若说没有半分动容,那是假的,可任他求仁得仁,就不合这回来的目的了,姬无涯扶着额头,左思右想,却也不知该怎样来解决这个麻烦。 正是愁思之时,突然想起了谢景迟。 自然也是想起了,那个被他用来要挟沈秀的碧回,沈碧回。 姬无涯起身推开书房的门,叫了叠彩,径直向着谢景迟的卧房走了去,叠彩跟在姬无涯身后,神思又是跑了开来,莫非王爷这是一时不见,就思之如狂?王爷对迟姑娘的感情,已经如此之深了么? 穿过一个小花园,应该就到了谢景迟的卧房,姬无涯多瞥了花园里那堆乱石一眼,正巧看到在赏花的一个姑娘,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和谢景迟差不多大。 那姑娘见了姬无涯便直接迎了上来,矮身行礼道:“臣女宋明漱,见过荣王爷。” 姬无涯停了下来,随口说着:“起来吧,不必多礼。” “臣女斗胆,敢问王爷可是来这小花园赏花的?”宋明漱笑得甜美,脸上两个梨涡让人不由得多看两眼,宋明漱伸手隔着帕子捏着花茎,将身旁那朵木槿花向前拉扯了过来,声音软糯道:“这木槿前些日子还只是个花苞,可巧王爷来了,就开了。” 木槿开得正好,花色浓艳,姬无涯看了那花一眼,道:“花识人,本王想,许是这木槿晓得宋小姐今日会来,故而开得这样艳丽。” 叠彩听到这话,不禁好奇地偷偷瞄了一眼宋明漱,长得清甜可爱,确实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只是比起迟姑娘,好像差了些,但比起迟姑娘,却是懂礼数多了。 不出所料,宋明漱掩面娇羞一笑,道:“王爷抬举臣女了,臣女听闻王爷此行来安州是有要事,只是不知,王爷会在安州停留多久。” 叠彩想,这大概是在估摸自己有几天的机会了,当王爷的,尤其是像自家王爷这样俊的,到哪儿都会有莺莺燕燕黏着,这宋明漱年纪不大,大概是得了自家爹娘的授意,可不是么,攀上荣王爷的亲事,官职进得少说要比从前快一些。 可这样明显的心思,姬无涯见得多了,自然一眼就看穿了,只说:“停个四五日,事情结了便是回京了。” 宋明漱刚还想说些什么,姬无涯就又道:“对了,本王听你父亲提起过,说有个女儿刚过及笄之年,就是你吧?” 宋明漱明媚一笑,点了点头应了声:“正是。” 姬无涯亦是笑了起来,看得宋明漱脸上挂起两团红晕,姬无涯开口道:“随本王来的迟姑娘,同你差不多的年纪,想来她住在这里也是无聊,有时间你带她四处走走,到城里逛一逛,也好解解烦闷。” 站在姬无涯身后的叠彩,明显感觉到了对面宋明漱的表情,在姬无涯说完这句话之后,特别的僵硬。 不等宋明漱回话,姬无涯就转身说道:“本王先去看看迟姑娘,不打扰宋小姐赏花的雅兴了。” 小花园里留下一个愣在原地的宋明漱,宋明漱身边跟着的小丫鬟这时才开口,安慰着自家快要哭出来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