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刻骨
“小姐,大小姐来了。” 轻轻地把梁雍脸庞上的黑发撩开得细指一顿。梁媗有些好笑,真是说曹cao曹cao到啊,刚刚都还才念叨到她,谁知道梁婳现在就来了,还真是凑巧。 “快让她进来。” 梁媗起身,走到了大堂,才在居中大炕两旁的羊脂镂空盘花木椅上落坐,念湘就已经亲自去门外带着梁婳进来了。两人见面,又免不得的是一阵互相见礼问好之后,才重新复又落坐。 “大姐,真是难得,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过来,是来找娘亲的吗?”梁媗看着梁婳那因了最近过分清瘦,反而显得愈是清妍的脸庞,微微一笑地问道。 “这两日建安内大事小事接踵而至,母亲更是琐事缠身,我平日里自然也不敢常常来烦扰母亲,因此最近也就都在院里读书和女红,今日也是有事,不然也不敢突然过来的。” 梁婳语气低柔,神情也是自韩氏离开后,就一直是这般安安静静的,梁媗垂了垂眸,然后便就抬头问道:“不知是什么事,现在娘亲正在忙,要是大姐的事情紧急的话,我可以先派人去问一下弄琴。” “那就麻烦三meimei了。”梁婳竟也没拒绝,直接就对梁媗说道:“还请三meimei派人去问一下,娘亲那边现在得不得空,要是得空的话,就说我有事想拜见母亲。” “嗯,大姐你稍等,我这就派人去问。” 梁媗心底有些讶异,但却没有要耽搁的意思,转身对念湘吩咐了几句后,念湘就出去了。而梁婳见梁媗如此干脆的就帮了她这一个大忙,并且还没有要发问的意思,这让得梁婳是感激梁媗的。 可大堂里一时间却就有些沉默下来了,梁媗和梁婳在说完正事后,两人间忽然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本来大家的感情就不是十分要好的那种,尤其在梁媗这一方,对梁婳的感觉更是剪不乱理还乱的——爱没有,恨又没有资格,梁媗自己才是最蠢笨的那一个,她才是负了娘亲最深的那一个,她有资格去恨谁? 就连当年韩氏、梁姷和杨氏几人窜通谋害,最后让得雍儿出事,娘亲倒下的大错,她自己却也是那个得担大部分责任的人。 若不是她当初蠢得经不住梁姷的挑拨,就因为心里莫名其妙的嫉妒便放开了雍儿的手,把一个孩子丢在了身后,那谁能伤害的了在平日里周身层层叠叠的无数侍卫和死士们守护着的梁家嫡子? 就因了她的一句话,所以娘亲就让她带着雍儿出府游玩了。 就因她的一句话,雍儿便心甘情愿的跟着她闯进闹市、闯进汹涌的人群,甩开了侍卫,甩开了守护,最后她也甩开了那双紧紧握着她的手……… 砰! 响亮的瓷器碰撞声,惊得屋里的沉默刹那间就烟消云散,梁婳吃惊的转回头看向梁媗,却只见本来是被梁媗执在手里的樱草旧窑茶盏,现在却被人重重的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茶盏东零七落的倒着,里面的松蒙茶也就顺着小几零零落落的留了下来。 “小姐,你没事吧,有没有被烫着?”青茼也被吓了一跳,但她更担心的却是梁媗,几步忙上前去检查梁媗有没有被烫到,在发现自家小姐没事后,青茼也就赶忙把茶盏给收拾了。 “三meimei,你还好吗?”梁婳在青茼手脚利落的就收拾好了茶水,然后又亲自端出去后,便也开口对梁媗轻声问道。 “哦,还好。”梁媗暗暗的数次深呼吸之后,才终于稳住了差点失控的情绪,她勉强扯开一个笑容对梁婳说道:“让大姐见笑了,刚刚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些不开心的事,所以——” 梁媗没有说完,但梁婳已经明白了,她没有再问下去,屋内又是一阵沉寂袭来。 而恰好在此时,刚刚离开的念湘却回来了,她走到梁媗的身边,低头轻语了几句之后,梁媗便对梁婳说道:“大姐,今天你来得不凑巧了,娘亲现在实在是有些忙,弄琴说了,若是没什么大事,还是尽量不要去打扰娘亲的好。” “这样啊。”梁婳不是没想到今天可能会见不到沈氏,但当事实果然如此的时候,她还是有些失望的,毕竟最近这段时间,沈氏只可能一天比一天更忙的。 梁婳眉宇间露出了失望的神色,梁媗也看到了,但她却只是垂眸接过了青茼重新为她斟好的新茶,低头浅浅的喝着,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有时候,彼此之间还是保留一些距离为好,尤其是梁媗和梁婳之间,梁媗是完全不知道该以何种心情面对梁婳的,要说前世最让自己刻苦铭心的记忆,那里面其实梁婳并没有占了多大的比例。 就算在前世她生命最后的那段时间里,周边全是梁婳的名字,甚至在最后推她入水的那双手,她都曾经怀疑过就是梁婳,不然一个在深宅大院默默无闻了那么多年的影子,谁会一定要置她于死地的? 只是这些在起初就没怎么被梁媗在意过的问题,到了后来知道了娘亲为她所做过的一切后,就更是无足轻重了。 梁婳在她的记忆里,其实真的不重要,相比起另一个人,梁婳在梁媗的记忆之中,甚至都可以算做胸无城府者了。最起码,梁婳实在是不可能如梁姷那般的。 不管任何事都想的很远,不管多微不足道的人,也都可以利用的很彻底,只要是对她有利的,那就要尽一切可能的利用起来。 只要是能让自己得目的实现的,那不管是什么事,都可以做。 梁媗抚摸着茶盏温润的瓷身,心底又浮现起了梁姷的脸,就是不知她现在在干什么呢?是不是又想出了什么损人利己的事,在暗中默默的筹划开了呢? “三meimei。” 就在梁媗自己想得都入神了的时候,梁婳却忽然轻声唤了她一声,吓得梁媗手一顿,抬头望去时,就只见梁婳还是微微的垂着头,声音又低又轻的说道:“看来今天我是见不到母亲了呢,但我真的有一件事十分紧急,三meimei,可否请你帮我一个忙。” 不可以!梁媗很想直接对梁婳这么说,但也不知道为什么,等话到了嘴边后,梁媗却总是想起梁茂皱着眉、红着眼的躲在了梁婳身后的景象。 梁茂今年也不过就是比雍儿大了两岁,但那刁蛮任性的劲儿,可是雍儿拍马也赶不上的,不过自从韩氏去了悲慈庵后,那个曾经一点也不讨喜的孩子却突然就变了。 镇东大将军府占地是十分广阔的,要在府邸内碰见一个人是不容易,可也不是太难,毕竟梁茂如今还在内院,甚至自韩氏不在后,梁茂更是就已经在梁婳得到了沈氏的同意后,把他接到裁素院去了。 裁素院离小云曛不近,可也不是远得天涯海角的,平日里梁媗在花园里碰到梁茂的机会也不少,但渐渐的梁媗也就发现他有什么地方不同了。 从一开始傲慢无礼的讨人厌,到了后来见谁都一副龇牙咧嘴的痛恨样,一直到了最近的沉默无语。 一个不过八岁的孩子,在梁雍还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时候,梁茂却就已经性情几经变化了,这其中到底是发生了些什么,梁媗无从得知。 但看着那张和梁雍六分像的稚嫩脸庞一露出那种无言的沉默表情时,梁媗就总是会先软下两分心肠来,而最近梁婳两次主动找上她,为的也几乎就是梁茂的事了,那这次说不定也是如此了。 梁媗沉默了一会儿,梁婳见她不说话,眼底的失望顿时就又深了几分,但也在这时,耳边却忽然听到,“大姐是有什么事想让我代为转达给娘亲的吗?若是这事的话,那大姐请说吧。” 梁婳顿时就怔忡了起来,在好半晌之后,她才反应过来似的赶忙就对梁媗谢道:“多谢三meimei了,事情是这样的,我希望三meimei你能代我向母亲说一下,若是可以,还望母亲能说服父亲,不要让茂儿这么快就搬出外院去。” 搬出外院?谁?梁茂! 梁媗有些愕然,虽说男孩子自是不能长住内院的,但要搬去外院,那最起码也得是十一、二岁之后的事吧,就像梁羡和梁颐,年幼时虽不能与梁雍相比,但也是在春凝居和燕南苑旁不远的小院子里一直到了十岁以后才被梁思玄吩咐搬出了内院,一个住碧漱院,一个住了归雨院。 但如今梁茂可是才八岁呢,父亲怎么就会让他搬出内院去了呢,这十分的不正常啊。 “父亲怎么会突然让茂儿搬到外院去呢,茂儿可才八岁啊。”梁媗这时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就把自己想不通的事对梁婳问了出来。 “是因为大哥。”原先梁婳是沉默了一会儿的,但顿了顿,她就还是如实的对梁媗说道:“前两天,大哥对父亲说,茂儿年纪也不小了,此时情况又特殊,还是要让他抓紧读书上进的好,所以希望父亲让茂儿搬出内院,到时他也好督促茂儿用功读书。” 梁羡说的话,梁媗一句也不信,但梁婳怎么也会如此呢?梁媗看着梁婳紧皱的眉头、担心的神情,就知道她也对梁羡的这番话是不信的,不然她也不会到娘亲这儿来了。 梁媗心下思索了一会儿后,对梁婳说道:“大哥有这份心不是挺好的吗?有他照看茂儿,想必也是好的,在外院之中的生活终归是不如内院的,但有大哥照应茂儿的话,大姐你也就不用这么担心………” “你真这么想?”梁婳不等梁媗把话说完,就忽然打断她的问道。 梁媗一顿,可还是说道:“我自然是这么想的,若大哥能照顾好茂儿,那大姐你当然是就不用再担心茂儿的了,这话有什么不对的吗?” “没有,但我问的是,漠珂你真信大哥会好好的照顾茂儿吗?”梁婳直直的迎上了梁媗的目光,完全不退缩,或许该说在梁茂的问题之上,自韩氏去了悲慈庵后,她就从来没有过退缩一次的。 梁媗心底叹气,看着梁婳那执拗的看着她的模样,梁媗反问道:“那大姐这么说是何意呢,你这是不相信大哥会好好的照顾茂儿的意思吗?” “是。”梁婳竟直接点头承认了。 这下就轮到梁媗沉默无语了,她这该怎么接下去?不管梁婳和梁羡闹得再僵,那也是他们同胞兄妹之间的事,她这个隔母的姊妹能插得上什么手。 而这次梁婳也不再逼梁媗表态了,她看着梁媗就继续说道:“虽然我不知道大哥这时忽然要茂儿搬出内院去是为了什么,但不管如何,我都是不会任他为了自己的前途就牺牲茂儿的。漠珂,这种心情,你知道的对吗?” 对,她知道,她比任何人但知道的再清楚不过了,为了雍儿,她什么事做不出来? 梁媗静静的看了梁婳太过执拗的眼睛好半晌后,却忽然端茶送客了,“念湘,你送大姐出去吧,我也要去看看娘亲那边是不是已经忙完了,要是好了的话,我得去给娘亲报告雍儿今天的课业了。” “是。”念湘笑着轻声应了,而梁婳却是在怔愣了好久之后,才突然起身对着梁媗就是福身一礼,不过梁媗没有受这一礼,只是径直往暖阁去了。 背后的脚步声轻缓的响起,是梁婳离开的声音,梁媗却只是头也不回的进了暖阁,迎面就看见了在临窗的大炕之上,那早已经把鹅黄织锦荷花暗纹绣被给踢得无影无踪的某只小老虎,那四仰八叉的睡姿。 嘴角微微上扬,刚刚还满腹心事的梁媗,此时就只是上前把大炕下面的绣被给拾了起来,然后又再给梁雍盖上。 暖阁内缓缓飘荡着的是木莲花的香气,淡淡的,却又十分清香,这是能让人宁静下来的香气,梁媗在阳光充足的午后,静静的在熟睡着的梁雍身边,待了好久。 …… …… “小姐,夫人那边好了。” 现在已是掌灯时分,沈氏用了将近一天的时间,才终于把最近各府之间要走动的应酬给安排好了,而在沈氏刚刚才能休息一会儿时,青茼却已经把消息递给了梁媗,而梁媗也连忙带着将近睡了一个下午的梁雍往书房去了。
书房里,沈氏正在炕上靠着闭目养神呢,梁媗和梁雍一进来却就破坏了满室的幽静,热闹瞬间就充斥在了屋内,梁雍更是几个箭步就跑进了沈氏怀里。 “听说你今日是睡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啊,怎么这么贪睡,你晚上可如何是好。” 沈氏摸着梁雍的软发,对他轻声斥道,不过视线却是淡淡地落在了一旁的少女身上,吓得她是一个哆嗦,然后赶忙解释道:“娘亲,这可不能怪我,是雍儿他死活不起来的。” 梁媗赶忙把责任都推到那小老虎身上,而沈氏还没发话呢,那小老虎就率先不满了,“jiejie冤枉我,我才没有呢,雍儿是困得睁不开眼睛了。” “哦,是吗,那我明天就真的不允许你午睡了哦?” 梁媗和梁雍就因为了午睡的事而斗起嘴来了,吵闹的都是些极其幼稚的话语,而沈氏却就在一旁看着,也不去阻止他俩,反而就在这略嫌喧闹的斗嘴声中,沈氏又缓缓闭目小憩了。 窗外是寒风阵阵,但在屋内,却是如三月般的温暖,炕上铺着的是雪青撒花洒丝月蓝合欢弹绡缎,炕几上放的是垂心半月碧玉茶盏,和汝窑芙蓉白玉盘,在冬天极其难得的新鲜瓜果和一些糕点,此时就放在了梁雍的面前。 但极其难得的就是,现下梁雍竟然完全就没注意到那一盘盘的糕点和瓜果,就只是和梁媗斗嘴斗得难分难解的,而要不是梁媗发现了沈氏的呼吸已经趋于平缓,知道她娘亲可能已经睡着后,才忽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的话,那估计这只小老虎说不定就是第一次把美食给视而不见了。 但现在则就不可能了,在梁媗自墨画的手中接过了一床薄衾为沈氏轻轻地盖上时,梁雍却早已经快要爬到炕几上去坐着了,那些糕点也早在他的嘴边了。 本来梁媗这时急急的赶来书房见她娘亲,是要和娘亲说梁茂得事的,但在看见了她娘亲那满脸的疲惫后,梁媗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窗外夜色渐浓,而窗内的灯火却依然璀璨明亮,散发出了温暖的光芒。 这一夜南兰溪畔里反常的极其安静,在梁媗和梁雍离开后,南兰溪畔里都是寂静无声的,直到第二天天色将明之时,南兰溪畔里才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忙,而等到梁媗和梁雍陆续来给沈氏请安之后,这里才又变得和平时一般的热闹了起来。 正屋内,梁媗和梁雍正陪着沈氏把早膳用完,在丫鬟们收拾的时候,梁媗终于找到机会把梁茂的事和沈氏提了,“娘亲,昨日大姐来南兰溪畔找过你,但因娘亲你一直没时间,所以大姐后来就先回去了。” “这事弄琴已经和我说过了。”沈氏反应冷淡,对梁媗直接就问道:“她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的?” 梁媗也知道瞒不了她娘亲的,而且她也没想过对沈氏隐瞒,因此干脆的说道:“大姐说,父亲有意想让茂儿搬出内院去,大姐希望娘亲能劝劝父亲,不要让茂儿在这么年幼的时候就搬到外院去住。” 沈氏顿了顿,她没料到会是这件事,其实梁思玄之前是有问过她得意见的,但因为沈氏从来就不关心其他姨娘和其孩子们的事情,所以当时沈氏就让梁思玄自己看着办了。 可想不到梁媗竟会站在了梁婳一边,在此时又重新提起此事,这让得沈氏有些意外,但还是淡淡地说道:“你怎么会突然管起别人的事情来了?” 梁媗一滞,可还是说道:“茂儿今年也不过才比雍儿大上两岁吧。”说着,梁媗就把目光投向了一旁,已经在拿着木雕玩耍的梁雍看去了。 雍儿此时还是如此的无忧无虑,但梁茂却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已几经动荡了,不管梁媗与梁茂之间是有多陌生,但在昨天梁婳拜托她的时候,梁媗就是说不了拒绝的话语。 也许是梁婳想保护梁茂的心情,梁媗实在是太过了解了,所以才无法拒绝梁婳的拜托?真实答案到底是什么,梁媗自己也不知道了。 但不管怎么说,梁媗还是相信她娘亲能理解她为什么会帮助梁婳的,就像她娘亲肯定也能理解,每当她看到梁茂那张与雍儿六、七分相似的脸庞时,就总是会忍不住的心软一般。 梁媗不过短短的一句话,也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表达清楚了,而沈氏也的确能知道她的心情,为人母者,疼惜和想保护孩子的心情,再无人能及了。 一阵长长的沉默过后,沈氏终于开口了,“此事你不要多管,这是你父亲决定了的事,哪容得你们妄言的。” “娘亲………” 梁媗还想再努力为梁茂多说两句,但沈氏淡淡地看过来后,梁媗便又把话都给咽回去了,点点头便不再提起此事。 一旁的梁雍还在拿着手中的黄杨木雕积巧玩得不亦乐乎,根本就不知道沈氏和梁媗在说些什么,而等稍后三人散完食回来后,梁雍再拖沓了一下,梁媗便亲自送他去了鹤寿斋,一个早晨便也平静无事的就这样过去了。 下午,梁媗把午睡正酣的梁雍叫起来后,两人就在暖阁里开始读书写字了,像昨天那般的能酣睡一个下午的美事,毕竟是稀少的,平日里梁媗都是要揪着这小老虎看书习字好一会儿的。 而像昨天午后那般的放过了梁雍的事,是梁媗少有的对那小老虎的放任呢。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 “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他山之石,可以为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