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下
梁乙埋望着没藏阿庞的背影,又恨恨骂了一声:“废物!” “爹爹!”梁乙逋却是一点儿也没有在乎没藏阿庞是不是废物,只是皱眉道:“高遵裕为何突然胆子大起来了?难道宋军来了援军?” “大军调动,我们不可能不知道。”梁乙埋断然否定。 “宋军因为整编军队,调动频繁,被他们瞒过,也不奇怪。”梁乙逋还有话没说出来:当初宋军纠集大军直扑平夏城,西夏军还不是后知后觉? “总有消息的。”梁乙埋不以为意,又道:“纵有援军,亦不足为惧。” “高遵裕想诱我军渡河,半渡而击之?” 梁乙埋沉吟了一会,点点头,道:“这也有可能。但是高遵裕声明事先不许一兵一将出寨,料他也骗不过我。” “那高遵裕为何要如此相让,迫不及待的想来决战?他没有必胜之把握,反而让出如此多的有利条件?”梁乙逋心中总是隐隐感觉不安,“高遵裕是胆小之人,并非狂妄之辈。” “许是宋廷内斗使然。”梁乙埋冷笑道:“高遵裕迫于无奈,只得出战。他以为两军结阵相抗,未必输于我军,又或许,其中另有手段……但是这些并不重要,他高遵裕既然敢开出如此条件,我岂能不敢应战?他纵有千条妙计,我独不能将计就计?” “这倒是。”梁乙逋口里虽然如此说,可到底还是不能放心,然而却又无法说出个所以然来。而且梁乙里今日被宋人如此侮辱,若龟缩不出,到时候梁乙埋只怕会被军中所轻。更何况,梁乙逋也知道,西夏之利,也在速战速决。若是那什么“平夏城”真的建成,再想攻下,只怕就是千难万难了。 “来!”梁乙埋却没有注意梁乙逋的担心,他只觉不论高遵裕玩什么花样,自己都可以将计就计,大败宋军,最起码也可以全身而退……如此想去,竟是越想越兴奋,笑逐颜开地拍了拍梁乙逋的肩膀,向一面地图屏风走去,一面还心情愉悦地笑道:“且来看看四天后如何破宋!” 四日后。 辰时。 太阳刚刚从东山露出脸不久,强烈的金光洒满了石门水的两岸。蔚蓝色的天空中,不见一丝云彩。一个静谧的早晨。 平夏城的宋军,一大早就起床埋锅做饭,士兵们难得的饱餐了一顿羊rou,然后披挂整齐,在营寨中安静的等待着战争的到来。特别是西大营中,早已聚集了平夏城宋军最精锐的部队。人人都翘首向北,等待着西夏人的出现。大战之前的平静,最让人心焦。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高遵裕竟然真如所约,撤走了石门水南所有的部队。只有少量的斥侯在西大营与没烟峡之中巡逡着。 “梁乙埋究竟会不会来?”站在箭楼上观望的高遵裕,心中不断地翻滚着同样的念头,但每次他把目光投向站在身后的“月明真人”时,对方那笃定的眼神,总是轻易地将他将要到口的疑问压在嘴唇之内。 “只有相信他了。”高遵裕在心里无可奈何地对自己说道。无论如何,既便梁乙埋不来,他也不会损失什么。高遵裕又抬头望了望天空,患得患失地在心中感叹:“若是梁乙埋不来,真可惜了今天这样的好天气。” 但是,放出了如此诱人的诱饵,梁乙埋连看都不来看一下,未免太不可思议了吧?高遵裕无意识的绞动着手指,继续胡思乱想着。 等待是最折磨人的事情。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石门水以北的原野上,依然毫无动静。 石门水北岸十余里。 旌旗密布。 “怎么样?宋军可有动静?”一身金丝绵袍的梁乙埋骑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向探子问询道。 “禀相爷,宋军西营聚集了众多的兵马,但是自大营至石门水岸,原有的人马已经被全部撤走。东营侦骑四出,难以靠近,不知虚实如何。” 探子的回报,让梁乙埋十分的满意。他拈着长须,点了点头,笑道:“不料高遵裕真是信人。难道他想学宋襄公不成?还是自信过度了?” “相国何必管他许多,只要能过河,让他们背城结阵又如何,谅宋人也当不起铁鹞子的一阵冲锋!”梁乙埋身边的将领忙凑趣说道。 梁乙埋沉吟着点了点头,举起手来,高声命令道:“传令!全军前进至石门水北岸结阵!” “是!” 已经没有必要再隐藏大军的动向,西夏的近十万军队,一齐吹起了震彻长天的号角,在数以千计的旌旗的指引下,战马与骆驼掀起了漫天的灰尘,远远望去,便如同一片黄尘的海洋,排山倒海般移向石门水,与此同时,还伴随着一阵阵如雷鸣般的声音。 “终于来了!” 根本无须任何斥侯的禀报,大宋平夏城西大营的将士们,都能感觉到战争的临近。 高遵裕兴奋的握紧了拳头,高兴地望了“月明真人”一眼。 “我高遵裕名垂青史的时刻来了!”高遵裕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已经全是汗水。他抿紧嘴唇,眺望远方天空中的灰尘海洋。那黄色的海洋越来越近,慢慢地,地平线上露出了黑压压的人马,还有迎风飞扬的五色战旗,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漫涌向石门水的北岸。 “高帅!”站立在一旁的顾灵甫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要不要准备一下?待西贼半渡之时,一举击溃之。” “半渡而击之?”高遵裕笑了笑,摇摇头,道:“梁乙埋不会上当。” “由不得他不上当,他的人马渡过一半,未成阵列之时,要战要守,权在大帅。”顾灵甫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我料他必然搭好浮桥,从容渡河。”高遵裕抿着嘴说道,目光有意无意地看了“月明真人”一眼。 顾灵甫正要继续劝说,忽听到一个行军参军高喊道:“快看,西贼果然开始搭浮桥了。”他抬头眺望,果然,有数千西夏士兵,开始泅过石门水,准备搭设浮桥了。 顾灵甫心里一惊,微睨高遵裕一眼,却见高遵裕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笑吟吟地说道:“今天的天气,还真是热啊。” 顾灵甫这才感觉,太阳越升越高,阳光渐渐炎热,空气中一丝风都没有,自己的铠甲之下,也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西夏人的渡河,一直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梁乙埋每渡过一只部队,便命令先行结阵,盯紧宋军西大营的动静。而最先渡河的,照例是西夏的精锐骑兵,铁鹞子部队。一直等到这支骑兵结阵完成,西夏的其他部队,才敢依次渡河。 但是整个宋营,却一直是巍然不动,没有半点风吹草动。高遵裕身边劝他准备出击的将领谋士越来越多,但是高遵裕竟是毫不理会,最后竟然好整以暇的喝起茶来。还命令给所有的士兵准备了一泡茶水。 谁也不知道高遵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有那个“月明真人”似乎知道其中的原由,虽然天气越来越热,但是他的表情却显得越来越轻松。 西夏人的部队渡河的越来越多,石门水两岸尽是马嘶人喊之声,数以万计的部队,从数百座浮桥上通过,到达南岸,背水列阵——这却是迫不得已,石门水至平夏城西大营之间的距离,只能够让西夏人如此布阵。 但是梁乙埋显然并不以意。 的确,如果你确信自己的军队能占到上风,又何必害怕背水列阵?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顾灵甫只感觉自己因为心情过份的紧张或者说激动,全身几乎是泡在了汗水当中。他大口喝了一碗茶,继续瞪大眼睛注视着越来越多的西夏兵,时不时又回头望望高遵裕。 高遵裕的表情也越来越放松。 终于,整支西夏部队,都渡过了石门水,在石门水南岸,结成了森严的阵容。只有少量部队,留在北岸,保护浮桥。 “该出战了吧?!”宋营中,几乎所有的将士,都冒出这样的念头来。 但是主帅高遵裕似乎忘记了有战争这回事。 宋军依然紧闭寨门,张弩待发,并不出战。 “高遵裕玩的什么花样?既然约我们来决战,放我军渡河,他却一直闭寨不出……”西夏的将领也迷惑起来。 梁乙埋眯着眼睛沉吟了一会,笑道:“让人去叫战!” “是!” 不多久,数百名西夏骑兵纵马到了西大营前,高声呼骂起来:“高遵裕,尔约我家相爷前来决战,今我家相爷已如期前来,尔为何畏缩不出?莫非尔是想学王八不成?” “高遵裕听着,尔若是有种,便即出战。若是无种,让出大营,我家相爷说了,放你一条生路!” “高遵裕鼠辈……” 但是任凭这些人在营前骂了将近半个时辰,宋军西大营却始终紧闭寨门,若是这些骑兵进入射程之内,便用弓弩一顿乱射了事。 西夏军中军之中,梁乙埋眯着眼睛,微笑注视着这一切。本来高遵裕如此爽快的放他过河,他心中还有疑惧,但是此时,一切都已不言自明! 他取出一块丝绢,抹了一下额上的汗水。到时候,梁乙埋已经相信自己知道了高遵裕的计策——疲兵之计! 拖延不出,用炎热的天气来消耗西夏军人马的体力,然后再以逸待劳,一举击溃已成疲兵的西夏军! “嘿嘿,高遵裕,你打你的如意算盘,本相却没有这么容易上当!”梁乙埋在心里不住的冷笑。他看了一眼脸上都淌着汗水的将士,举起手来,命令道:“传令!各军轮流休息。” “是!”中军官领令后,迟疑了一下,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说道:“相爷,天气太热,是不是可以让人马轮流去河边饮水?” 梁乙埋看了一眼麾下,摇了摇头,道:“恐乱了阵脚,且迟一会。” “是。”中军官略带失望地退了下去。 时间在等待中流逝。 太阳越来越高,终于到达了它的顶点。正午的阳光,烧烤着空气与大地。 石门水南岸,骂阵的西夏士兵换了一拨又一拨,每一拨都骂得口干舌燥,声嘶力竭,却毫无作用。高遵裕只是派人给梁乙埋射来一封书信,书信中写了四行大字:“国相之来,何其太早?午后决战,不为失信!”
然后,宋军竟然当着西夏军的面,轮流换哨,吃起午餐来。 梁乙埋哪里料得到高遵裕这种无赖的招数?强攻硬寨,自然是得不偿失,而且折腾了一上午,整个西夏军中,也有点人乏马困了。饥尚可忍,各人带了干粮,但是渴不可耐,人人都眼巴巴地盯着身后那条石门水,恨不得立时扑过去,把那条河的水都喝干了才解渴。 “国相,是不是该让人马去喝点水了?”终于,连梁乙埋身边的将领,都有点忍耐不住了。这该死的太阳! 梁乙埋看了看手中高遵裕的书信,又看了看身边的将士,终于点了点头,但立即又叮嘱道:“各军人马,轮流饮水,切不可乱了阵脚!” 他的话音刚落,以军纪严整而闻名的西夏军中,都忍不住发出一声欢呼之声。 立时,石门水畔,再次传来人马嘶鸣的声音。 一拨拨的人马,离开本阵,前往河边饮水。铁鹞子部队虽然没有前往河边,却也有人从河边取来清水,给士兵和战马解渴。 石门水的清水,果然清凉解渴,在这炎然的天气中,对于西夏将士来说,实是人间至美的甘露。 但是梁乙埋却看不到,此时此刻,便在对面的宋军西大营中,高遵裕与月明真人,脸上都露出了微笑。 一直在喝茶的高遵裕,“呯”地一声,将手中定窑所产的精美瓷杯摔在地上,站起身来,厉声喝道:“传令三军,准备出战!” 被西夏人的骂阵憋了一肚子气的宋军将士,在摩拳擦掌许久之后,终于有了一个解气的机会。随着高遵裕的命令一层层传下,宋营之中,号角长鸣,战鼓擂动,旌旗举起,西大营的营门,终于打开!数以万计的精锐禁军,如潮水一般从营门中涌出,长枪在前,弓弩在后,步兵居中,骑兵在两翼,背靠大营,结成了一个巨大的方阵。 大战终于开始。 这是宋夏之间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战斗。 西夏军投了八万余人的军队,宋军也有六万余人的部队。 近十五万的军队,在一片狭长的地带布阵决战,若从远方的高处眺望,会感觉这块地方,密密麻麻布满了全副武装的人类。 横行西北的铁鹞子们望着如同小山一样移来的步兵方阵,眼睛开始充血,他们“刷”地拔出了战刀,高高举起,正想用他们无坚不摧的冲锋撕破宋军的方阵,但是战刀尚未举过头顶,就感觉到身子一阵发软。紧接着,只听到战马一声声的悲鸣,训练有素的良种战马竟然不堪重负一般,马腿一屈,全部软了下来。身披重甲的铁鹞子们,如同一个个铁*,重重地从马上摔了下来。 西夏人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 然而,噩梦才刚刚开始。 继铁鹞子之后,不断传来的战马的悲鸣声,一匹匹战马与骆驼,就这么突如其来的倒下;一个个的战士,突然发现自己手脚发软,四肢无力,别说战斗,连张弓的力气都没有! “中计了!”每个人的心中,都闪过同样的念头。 在这一瞬间,梁乙埋只觉得脑海中一阵空白。他尚未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宋军的箭雨,便已经到了眼前。 “快撤!”梁乙埋在一阵慌乱之后,下意识地做出一个相对正确的决定。 任何一个有理智的将领,这时候,都已经知道战争的胜负已定。现在唯一要紧的,是利用自己的机动力,赶紧逃走。 但是逃跑有时候亦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宋军两翼的骑兵,在一阵战鼓的催促下,抛开方阵,加速冲杀过来,切入西夏军阵中,屠杀着几乎毫无抵抗力的西夏军。与此同时,西夏人赫然发现,在石门水对岸,又有一支宋军部队不知从何处冒出,开始攻击守卫浮桥的后卫部队。高举将旗上,赫然绣着一个斗大“狄”字! “水!河水!”在回望北岸的一瞬间,梁乙埋突然明白过来——高遵裕拖住自己的目的,不是为了疲兵,而是想让自己的人马,去喝石门水的水。而毫无疑问,此时在石门水的上游,一定有一只宋军部队,在那里不断的往水中投毒! 仿佛是为了印证梁乙埋的猜测,梁乙埋果然发现,尚能一战的部队,正好是没有来得及喝水的部队!而与此同时,从石门水的上游,又漂下来几只烈焰冲天的火船! 梁乙埋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却听到一阵“轰隆隆”地巨响,一股刺鼻的硝烟味在战场上弥漫开来。他知道,这是宋军使用了霹雳投弹。他回头望去,便见自己的士兵,一部分拥挤着渡河,一部分干脆开始四散逃跑。战场上传来宋军震耳欲聋的喊叫声:“活捉梁乙埋!”“莫叫梁乙埋跑了!” “大事去矣!”梁乙埋在心里哀叹了一声,刷地一声,拔出宝剑,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