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爱讲坏话的纪信
荥阳城位于黄河的南岸,黄河在荥阳北面城墙外不远处拐了个弯东流而去。荥阳城墙很厚,有人说站 在城头上,即使闭上眼睛沿着城墙走,也不会掉下去。 城的规模也不小,就是把汉军守城部队都算在内,也不愁没有房子住。“这座城确实不错,可惜长不 了啦!”困守孤城的一军之主刘邦叹道,从一开始刘邦或许就抱有这个想法,仿佛他身边发生的事情, 根本就与他无关。 被楚军围城后,刘邦一直在盘算如何才能从瓮中之鳖的状态下逃离荥阳城,尽管荥阳城高大坚固,汉 军也不缺乏斗志,可是刘邦依然没有安全感,只因为围城的项羽大军过于强大,刘邦一直没有冒险突围 逃跑,一是怕突围不成反被楚军擒获,二是怕楚军尾随一举击破关中之地,那对于汉军来说可能会发生 难以想象的可怕后果。荥阳城作为一座孤城,补充城内近十万军民食粮的通道,只有与黄河岸边的敖 仓相连接的一条甬道,若遭到破坏,粮食补给就无法送入荥阳城,那么不用楚军攻打,荥阳城的士兵也 会败给饥饿。因此楚军与汉军近一年的攻防战争,主要是围绕这条漫长的甬道进行的。汉的出击部队先 是死守甬道,又与楚军殊死搏斗,在反复争夺的过程中,汉军的中坚力量几乎消耗殆尽。 到了满地野花的春季,比花还要鲜艳的楚军旗帜已经插满了整条甬道。由于仅有的运粮甬道已经被楚 军占领,而汉军已经组织不起来和楚军正面抗衡的军队了,没有粮食的荥阳城内,饥饿巳使城池处于 半死不活的状态。只有城墙上的士兵还在为防御而坚持战斗。断了粮的荥阳城内的情况开始急剧恶化 ,已经有人出来吃刚刚死去的人的了。再发展下去,还会出现易子而食的现象。 因为汉王刘邦的关系,荥阳城里的汉军阵营里汇聚了各种各样的人。价值观也是五花八门。在荥阳城 的情况不断恶化的形势下,有人打小报告对刘邦说:“有一个叫纪信的人在攻击汉王,他说:陛下错了 。”当刘邦听说纪信在讲自己的坏话时,脸上露出仿佛在听别人的事神情,问道:“纪信是谁?干嘛 的?”刘邦既想不起这个名字,也回忆不起他长什么模样。有人禀报说:“纪信是指挥十五名士兵的小 兵头,是沛县人士。”“是沛的纪信吗?”“汉王想起来了吗?”密告的人有点兴奋的问道。“不,想 不起来了。”刘邦兴趣索然的道。 早期卢绾在向刘邦推荐出身沛的人时,曾十分得意的说:无论怎么说,还是乡党之人值得信赖。 刘邦却不认同。因为对于刘邦来说,沛城的人还说得过去。沛城乡下老家丰邑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 评价刘邦时,认为他只不过是个地痞无赖。刘邦举兵之后,丰邑的乡亲不仅不帮刘邦,还曾拥戴一个叫 雍齿的人,背弃过刘邦。“乡党有什么好的!”几乎成了刘邦的口头禅。刘邦做事总是与众不同之处。 刘邦所处的时代,辽阔无边的土地上,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是一个以乡党联合的社会,只要是同乡 ,大多会无条件地予以信任,受到信任的一方一般也不会背叛。卢绾正是基于当时的道德价值而考虑问 题的。但刘邦根本没有考虑这一点。刘邦与项羽不同,从不重用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也不依据他人 的出生地来决定重用与否。因此,尽管投奔刘邦天下之士良莠不齐,但都会心甘情愿追随刘邦左右。 困守荥阳城的汉军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补充城内近十万军民食粮的通道,只有与黄河岸边的敖仓 相连接的一条甬道,若遭到破坏,城内就会再无粮草供应。楚军与汉军打了近一年的战争,都是在争夺 向荥阳运粮的甬道。汉军的出击部队先是死守甬道,与楚军殊死搏斗,在反复争夺的过程中,力量几乎 消耗殆尽。到了春风吹起,万物复苏的季节,楚军的旗帜已经插满了整条甬道,而汉军再也没有力量从 楚军手里抢回关乎生死的补给线。可以说困守荥阳在战略上完全是个错误,如果退守关中,以汉军在荥 阳的战斗表现,绝不会将刘邦逼上绝路,可见刘邦身边的谋士也犯了巨大的错误,忘记了项羽在巨鹿之 战是如何击败章邯的了,刘邦的谋士和将军们犯了和章邯一样的致命错误。 被楚军围困的荥阳城,刘邦每天早晨都会开始乘坐马车,在荥阳街道转上一圈。这是刘邦的一种极为 朴素的领军之法,就是为了向士兵和城内老百姓们表明:"刘邦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还是没有放弃!还在 努力的为跟随自己的人战斗!” 尽管刘邦向追随他的人依然展现出信心十足的样子,可是饥饿和战争使荥阳城内的景象犹如人间地狱 。只有城墙上的士兵还在为防御而坚持战斗,而待在城里的士兵则蹲在屋内或路边上,市民也几乎都不 愿走出屋子。守城刚开始的时候,流在路边上的粪尿臭气熏天,但随着战争的残酷,战死和饿死的尸体 ,都因为城外楚军的原因无法运送到郊外,像垃圾一样堆放在空地上。冬天还好,尸体因为寒冷冻结, 没太大的问题,可是到了春天,皮rou开始融化,迅速腐烂,死尸的恶臭不但让人难以忍受,惨不忍睹的 景象更让意志薄弱的人产生绝望。 刘邦几乎没有巡视过普通士兵的岗哨,不过,也许由于长期困守孤城,刘邦的心里也有了压力。一天 晚上,他带着只带着夏侯婴一个人,沿着城墙各处查看。当遇上有人查问时,夏侯婴便回应:"汉王驾 到!"刘邦登上一个个的城楼,再从通往下一段城墙的露天台阶往下走,因为天黑,刘邦在下一段阶梯 的时候,一脚踏空,控制不了身体从台阶上滚落下去,摔了个四脚朝天,十分狼狈。这时,传来一个声 音:“整天只顾跟女人胡混了,所以才会这个样子!”偌大年纪的刘邦如孩童一般,躺在地上也不起来 问道:“我就是那样整天胡混吗”刘邦不恼怒,也不问对方是谁,虚怀若谷地回了一句。“全城都在 挨饿!”那个人说。听到说话的人如此说,刘邦坐了起来,看向话音传来的方向,一个人在离刘邦摔倒 处五六尺远的旗杆下蹲着。刘邦借着望不远的篝火的光亮,看清了那人是一身戎装。“我是汉王呢!” 刘邦说明了身份。对方说:“我知道。”说完那个人站了起来,刘邦也站了了起来。和刘邦比,说话的 人是个小个子。“你是越人吗?”刘邦问。之所以会这么问,因为在刘邦的心里认为只有吴越地方矮小 的人很多。“不是。听听我的口音就知道啦。”那人答道。“嗯,听口音像是沛城人哪!”刘邦颇感意 外。“不对,是丰邑人。”说完这句话,那人便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了。“丰邑,是故乡的人么?未必 就是中阳里吧?若是中阳里人,从长相上也能认得出来啊!”低头思考的刘邦还不知道,说话的人已经 走了,抬头想问说话者的名字,可是却发现说话的人不见了,刘邦看向夏侯婴问:“人呢?”夏侯婴看 向那人消失的方向答道:“走了?”刘邦自嘲的笑了,对夏侯婴说道:“你说这个人真是个怪人,这样 就走了,我还想和他多聊聊呢,难道他不知道这会让和他聊天的人很尴尬吗?真是一点礼貌也不讲!” 夏侯婴凑近刘邦,近距离的看着刘邦的脸,仔细端详着刘邦,仿佛看着什么有趣的事一样。刘邦推开了 他道:“怎么了?你那是什么眼神看我?”夏侯婴仿佛再也忍不住了,大笑了起来!刘邦有些莫名其妙 ,假装恼怒的对夏侯婴呵斥道:“阿婴!有什么好笑的!”夏侯婴边笑边说:“我们的汉王突然也说起 别人不懂礼貌来了!”听了夏侯婴的话,刘邦一拍脑门道:“也是哦!”说完和夏侯婴对望着,也哈哈 的大笑起来! 第二天早上,刘邦令人找来了幼时的朋友卢绾。刘邦遣退了身边的侍从,只剩下他和卢绾两个人。刘 邦对卢绾说道:“现在只剩我们兄弟两个了,那些俗礼就滚一边去,我们兄弟还像在沛县一样说话。在 昨天夜里,我去城墙上巡哨了,下楼梯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有个军士看到了,就说我整天只顾和女人 胡混,而且他认识我。我想,沛附近出身的兵士里,在城内的,敢屡屡当众并且直接对着我讲我坏话的 人,恐怕就只有纪信了吧?他说是丰邑人。那一带的人似乎都不喜欢我这个人。当然,你除外。”刘邦 说出了自己的理由。“因为在故乡,你给人们的印象也只是个无赖或盗贼嘛!沾你的光,我的名声也糟 糕得很。”卢绾也直言不讳。“就算到了现在还是很糟糕吧?”刘邦像是在看很遥望远方,眼中涌起了 对故乡的思恋之情。“是的。”卢绾说,“有一段时间好像特别糟糕!都是因为雍齿和王陵为了和你竞 争,两人都讲了很很多你的坏话,许多家乡人都信以为真了。”“难道那些相信流言的家乡人只长了耳 朵没有长心吗!雍齿和王陵吗?原来是这样啊!”刘邦脸上露出了笑容,仿佛在嘲讽邻居家一条不懂好 坏,而对路过的他不停狂吠的一条小狗。“站在那两个家伙的立场来说,也可能是出于无奈吧!他们糊 弄不了诸侯豪杰,也只能糊弄糊弄没有见过世面的蠢人罢了!”刘邦道。 雍齿本是从前被人们认为是无赖的江湖同伙,但一直出了名地厌恶刘邦,或许只是因为刘邦的威望比 雍齿高,而雍齿总是认为自己的本事比刘邦高,应该他做头吧。在刚刚举兵的时候,刘邦曾把丰邑托付 给了雍齿,而这位讨厌刘邦的人却与陈胜属下的周市暗地里勾结,将丰邑献给周市,从而背叛了刘邦。 有人说雍齿似乎是为了使丰邑抱成一团,以赞成他的决定,才拼命讲刘邦坏话的。雍齿在丰邑一提到刘 邦,都说他是个笨蛋、毫无节cao、胆小鬼,简直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恶棍,这种评价几乎渗进了丰邑的 每一寸土地。 王陵过去也是乡党的头面人物。在刘邦填不饱肚皮的那段时间里,给他饭、保护他的,都是王陵,作 为乡党的一个无赖,他比刘邦名气还大,资格要老。在刘邦起兵的时候,王陵曾大感意外,简直是笑掉 了大牙,不屑一顾地说:“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王陵还曾对手下的党羽及势力范围内的农村 三令五申,严禁他们支持刘邦,这都是因为对刘邦没有信心,怕刘邦一旦失败会连累家乡父老。后来, 刘邦的势力一天天壮大,王陵比谁都困惑不解。王陵本想在置身天下争夺之外,只保护好自己的家乡就 好,可是处于乱世之中,身不由己还得依附于一个大的势力,王陵便按自己的眼光投靠了他人,而对刘 邦始终敬而远之。然而,没过多久他还是投到了刘邦的麾下。 刘邦击败雍齿后不计前嫌原谅了雍齿,让雍齿继续率领本部人马加入了汉军,成为了领军将军。对雍 齿这样的人也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憎恶之意。 “那位叫纪信的矮公,为什么不是王陵或雍齿的部下呢?沛和沛附近的子弟,几乎都是王陵或者雍齿 在当地募兵时加人汉军的,按常理应该成为他们的部下吧?纪信是谁的部下?”刘邦转移了话题问道。 “该是灌婴吧?”卢绾答道。“灌婴是绢帛商人出身吧,他为保卫甬道与楚军进行的战斗真是精彩啊! 不过,他并不是我们沛的人啊!你去调查一下,弄明白纪信为什么成了异乡人灌婴的部下?”刘邦感慨 的对卢绾说道。 没过几天,卢绾对刘邦讲起了他所调查到的关于纪信的事情。卢绾对刘邦说道:“纪信确实是丰邑人 ,在王陵或雍齿前来募兵时,他死死守住仅有的一点田地,拒绝应征。他说:我有老父在家。怎么能当 毫无益处的兵呢?纪信依旧靠摆弄土地过活。认识他的人说他对世上的人都看着不顺眼,对雍齿或王陵 也从来是恶言相向。里的父老甚为担心,也曾告诫纪信:你可千万不能当兵啊!即使有官员前来募兵, 父老也总是把纪信的名字从名簿上删掉。站在父老的立场来看,以纪信的性格,只要当上兵,肯定会说 上司的坏话,无论他有几个脑袋也是不够的,才想方设法保护他。丰邑的父老也常常告诫纪信:务农是 天职。可决不能有野心哪!纪信却说:光会说送人情的话!甚至对这位父老,纪信在背地里也要恶狠狠 地讲上一句坏话。纪信有一个叫周苛的朋友,同样是小个子,但周苛性情温和敦厚,几乎从不对他人评 头论足。父老把周苛也从募兵的名册上删了出去,因为事前已跟周苛讲好,就是为了使纪信不要轻举妄 动地跳出来。纪信的父亲死后不久,周苛和纪信便离开丰邑,来投奔我们的汉军。那时刚好碰上我们彭 城大败,在沼泽地中东躲西藏、艰难度日。他们二人忍饥挨饿在各地流浪,听说我军正困守在荥阳城内 ,便参加了这场孤立无援的守城之战。”刘邦安静的听完,叹道:“无论由谁来看,他们都是加入了前 景不妙的一方啊,虽不能下定论说二人愚蠢,但肯定是绝不聪明。更不聪明的是,如果落脚到同乡的王 陵或雍齿的旗下,很可能会得到优厚的待遇,但他们却厌恶这两个人而选择追随灌婴。灌婴军可是保卫 甬道的第一线部队,每天他们都要在如雨点般飞来的弩箭之中跑来跑去,很可能就默默无闻的死去了。 他们只有换班的时候才会返回荥阳城里吧,然后在望楼上睡上一觉。那天夜里,我偶然碰上纪信,原来 正是他头一天从前线返回来休息的时候啊!你去纪信带到我这来吧!” 卢绾并不认识周苛和纪信,关于周苛和纪信的事都是从别的乡亲那打听来的。当卢绾寻找纪信走近一 座望楼时,一个士兵马上跑下来说:“我就是。”卢绾便用绳索捆着纪信,将他带到刘邦面前。刘邦显 得很吃惊,立即命人松绑,并赐予座位。“是叫你来解解闷的,不是要惩罚你。我只是想听听你在众人 面前都说我什么坏话。不过,听说你还是沛县丰邑人氏哩!我们是乡亲啊!先讲讲丰邑的情况吧!”刘 邦温和的对纪信说道。“你是哪个里的人啊?”刘邦问纪信。纪信恭敬的回答了自己所在里的名字。听 了纪信的回答,刘邦说道:“记得在那个里的旁边有一条小河,里的大门旁边有一座土桥。土桥边上还 有一颗野生的小漆树。那个里,本来都是一些善良的人哪!那棵野生的漆树,若是触着它,就会起斑瘆 。但是,里人却不想把它砍掉,说是难得有飞过的鸟儿把种子落在这个地界上。不过,对我来说,那可 是一块令人心酸的土地。人们大概都在讲我的坏话吧?”“……对陛下的,那些坏话,就像摇篮曲一样 ,是从小听着长大的。”纪信犹豫的回答道。“你说的应该是这次天下大乱之前的事吧!”刘邦问。“ 大乱之后也是这样的。”纪信回答。“不用说,大乱之后,大部分坏话都是由雍齿和王陵到处散播的了 。那你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关于我的坏话?”刘邦还是温和的问道。“汉王!”纪信忽然流出了眼泪。由 于无法控制住感情,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说道:“我并不是纪信,纪信现在正同楚军打仗。我叫周苛 ,恕我冒昧,我和纪信的关系就如同汉王和卢绾将军一样。我已经作好了死的准备,在此之前,陛下能 听听其中的原委吗?”“好!”刘邦庄重的答道。周苛平静了一下激动的情绪,开始讲述他和纪信的事 情:“在王陵或雍齿前来募兵时,拒绝应征。他说:我有老父在家。怎么能当毫无益处的兵呢?信依旧 靠摆弄土地过活。认识他的人说他对世上的人都看着不顺眼,对雍齿或王陵也从来是恶言相向。里的父 老甚为担心,也曾告诫信:你可千万不能当兵啊!即使有官员前来募兵,父老也总是把纪信的名字从簿 上删掉。站在父老的立场来看,以信的性格,只要当上兵,肯定会说上司的坏话,无论他有几个脑袋也 是不够的,才想方设法保护他。丰邑的父老也常常告诫信:务农是天职。可决不能有野心哪!信却说: “光会说送人情的话!”甚至对这位父老,信在背地里也要恶狠狠地讲上一句坏话。有一次我和信一 起干农活时,一边干活一边问信:“信哪!你为什么老是说人家的坏话呢?。”信很吃惊的回答道:“ 我是那么讲话的吗?”我问:“信啊,在这个世上,你难道就喜次你自己吗?就是说,除了自己之外, 你是谁都不放在眼里啦?”你猜信怎么说?他有些气恼的对我说:“阿苛呀!你应该最了解我的脾气的 。我最讨厌的就是我自己。”“那你为何总是说别人的坏话呢?这样会让别人认为你根本就是讨厌人家 嘛!”我又问道。信不说话了。见信不说话,我又问:“信!问你件别的事吧。就是说,你其实是想得 到别人的认可,对吧?可世上所有的人偏偏都不理睬你,这才是你真正气恼的原因。比如,连父老都不 认可你的本事。想把你紧紧地绑在乡里的这块土地上,直到蹬腿死去为止。于是你才总是谩骂父老吧? 可是父老们所做的都是发自内心的亲切关怀啊!”“你忘了吗?我还有个上了年纪的老父亲呢!不当兵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周苛,你真是迟钝,连眼前的我是个什么人都看不清楚吗?”信说。“不错,我 确实很笨。”我说。我是很想丟开乡里赶快去当兵,可是我又不能把信扔下不管。“我问你,你喜欢刘 邦先生吗?”我试探着问了一句。“不喜欢。”信说出这三个字时,第一次放下了手中的活,不知他在 想什么。“为什么不喜欢”我又问。“因为那个家伙是个笨蛋嘛!不过,他也能成为那么大的大笨蛋 ,似乎大大小小伶俐聪明的人都跑到他跟前去了呢!说到这儿,像雍齿这号人光是能打仗,只是为了捞 便宜才挤到一块去的。王陵算个什么东西?只是个小小的混蛋罢了!要不,就是个臭水泡子一样的混蛋 。说到这一点,刘邦就好像是泗水河泛滥,淹没整个原野那样的一个特大号混蛋,没有个边儿。”信说 。“这么说,你心里还是喜欢刘邦的吧?”我问他这句话的时候,他回过头来,脸涨的通红不说话。“ 你这家伙还是喜欢刘邦先生的呀!信!如此焦躁,恐怕就是整天急着在这世上找出一个能喜欢的人吧? ”我问道。爱说坏话的信开始出奇的沉默,望着远方发起呆来。信父亲的情况很糟,一直卧病在床,当 离开了人世时,是我亲手挖的墓xue。在墓xue边上,信哭得死去活来,满脸都是泥水。下葬之后,也没有 离开墓冢,以枯草铺地为床,在我帮他搭建的简陋的小棚子底下忍受着风霜雨露。他披头散发,不洗手 脚,很快就满脸污垢,成了个泥人。他整天趴在坟头上哭。这种真诚的孝心在乡里受到好评。而当我把 这种好评告诉纪信的时候,他却脸色骤变,火冒三丈,大吼道:“世间的俗人总是把事情搞得乱七八糟 。像我这样没有出息的人,还谈什么孝心呀?”他抓住我,把传出风言风语的某某人大骂了一通。“信 !你认为这样还不是孝心吗?”我问他,我不懂,我也吼道:“你真是个有理说不清的家伙。”“阿苛 ,你看看我的脸!”信狠狠地往自己右脸蛋上打了一巴掌,劈劈啪啪地打着脸蛋说:“你看看!这个家 伙能不能老老实实地在我们这个里种上一辈子地?不要说国家和整个天下,连个小小的乡村都不想要, 不过我纪信至少还想在世上那些混人面前,亮一亮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人。就是一个讨人嫌的家伙!还说 他有什么真诚的孝心,世上的人简直就是昏了头了!就是这张脸,你们瞧瞧吧!”“你疯了吗?”信的 话让一向自认为最了解他的我也慌了神。信又抓起旁边的一块石头,举起来就往头上狠狠砸了一下,鲜 血便顺着他的额头流到面颊上,血和肮脏的面孔让信犹如一个恶魔。当他还想再举起石头来往头上继续 砸时,我拼了命夺下信手中的石头,如果不阻止纪信,说不定信就会自己将自己砸死。当手中的石头被 我抢下来时,信哭得更凶了,一边哭口里一边说:“我就是因为有患病的父亲,才一直赖在这个里的土 地上。要是没有生病的父亲,像我这样的人早就该当上兵了。当上兵,可能早就碰上狗屁飞箭死了。我 那生病的父亲现在巳经不在人世,再没有什么力量可阻挡我了。我悲伤的就是这个,哭就是因为这个呀 !”不久,我和信便离开丰邑,来投奔汉王。那时刚好碰上我们汉军彭城大败,我们在沼泽地中东躲西 藏、忍饥挨饿在各地流浪,当听说汉王正困守在荥阳城内,便参加了守城之战。”听周苛说完之后,刘 邦举起大掌猛地拍案,说道:“我明白啦!”刘邦当即准备提拔周苛当亲兵卫队的队长,但周苛却谢绝 了。他说:谢谢陛下的错爱,但自己被提拔就等于超越了纪信,现在这样的身份就巳经很好了。周苛说 完便施礼告退了。 过了几天,刘邦再次派卢绾去找纪信。卢绾对周苛和纪信说道:“陛下重新有旨,既然说得那么恳切 ,就先这样吧!不过,你们两个人都可以认为自己是中涓了。你们随时都可以进人宫内负责接待客人。 也就是说,你们有资格随时到陛下跟前去。” 卢绾向灌婴传达了这个意思。灌婴觉得既然这两个人已经有资格想见就能见到汉王,那就不能再让他
们当普通的小兵头了,一下子就把二人提升为自己的副将。 从此以后,二人都负责掌管灌婴的士兵,作为甬道的守备队长与楚军作战。虽说士兵们大多数都是流 民或山林大盗出身,但因长期处于乱世,个个都成了打仗的能手。而纪信和周苛说来还近乎门外汉,然 而纪信凭借机敏的感觉,在防御战中起了很大作用,老实厚道的周苛则很善于统领士兵。 困守孤城作战,是以有大量援军前来支援为条件的,但因为汉军在运输线争夺战的失败,让汉军处于 一种只能坐以待毙的态势。 情况危急下,张良考虑了一个最为理想的方案。首先将刘邦送回关中,在当地以及汉中、巴蜀大量招 募兵员,再亲率援军从项羽的重重包围之中解救荥阳城。荥阳现有的粮食很快就要吃光了。如果将兵员 减少到五分之一,还能保证吃到刘邦前来救援。至于那五分之四的兵力,只有靠某种计谋,使之消失得 无影无踪。现实的困境,似乎让刘邦从荥阳城里消失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可能是个梦想,不过,只有把这个梦想变成现实,才是汉军免于在荥阳这里自取灭亡的唯一出路。 ”张良对刘邦说道。“怎么办才好呢?”刘邦问道。“陈平是个善于出奇制胜之人。恐怕只有和他商议 一下才会有办法。如果陈平能想出一项计策,陛下就要全盘采纳,连半句话都不要修正。”张良道。张 良对陈平那善于出奇制胜的才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出奇制胜要靠其自身的一整套理论来圆满完成。张 良当然知道,倘若他人从旁置喙,出奇制胜也就不能成立了。 陈平再一次以刘邦中军大帐主角的身份登场了。刘邦将包括自身命运在内的一切都托付给了陈平。“ 这项计策,至少要有两名勇于献身之士。其中要有一人作为出奇制胜的源头。要通过源头之死来展开妙 计。首先要在汉王身边物色可以成为妙计源头的人物。”陈平对刘邦说出了自己的计谋成功的条件。 有一天,陈平把周苛召进帐里,没有讲这项奇计的全部内容,但透露了其中的一部分内容,问他是否 愿意应承。周苛低下头去,没有即刻回答。过了一会儿周苛脸上露出了笑容说道:“我认为您的计谋是 个好办法。只是不知道信会有什么想法。我必须同纪信商量一下,才能作出答复。”陈平知道周苛是要 返回他所在的阵地,便慌忙将其止住。若把这个极其机密的计划随便在阵地上泄露出去,就会落得个满 盘皆输。“我们还是把纪信叫到这里来吧!不,不是这里,叫到汉王跟前去。”陈平说。他是想在刘邦 面前跟纪信谈话。陈平或许在想:如果纪信拒不接受,出于保密的需要,就要将其监押起来。 纪信正在指挥士兵作战,刘邦的钦命特使出现在面前。"是要找我吗?"冲着特使大声嚷道:"少来胡 说!"接下来才讲出理由:“眼前楚兵就要爬上来啦!有事等换了班再说!”当夜幕降临,纪信换了班 正在城墙上休息,钦命特使又再次跑了过来。 这次纪信没有说话,连戎装都没换就跟着特使一块儿走了。 在刘邦的官邸,纪信看到陈平和周苛都在等他时,纪信笑着嚷了一句:“周苛,我什么时候被下油锅 啊?”。就在这时,刘邦像是邻家的一位大伯一样,随随便便走了进来。尽管如此,纪信已是浑身打战 了。“纪信,以前在城墙上见过面嘛!”刘邦刚说了一句,纪信就把脸扭向了一边。 看到纪信的一举一动,陈平一时竟失去了主意,不知是否该将如此机密的计策告诉眼前这个人。他看 了看周苛。周苛的眼神似乎给了肯定的答复:纪信就是这样一个人,是完全可以信赖的。 陈平开始向纪信仔细解说起他的计谋来。 陈平的计谋是让周苛当上御史大夫,任命为荥阳城的最高统领。因为当刘邦先逃离荥阳,随后那些将 军和文官们再逃走,等现有兵力的五分之四逃掉之后,再由周苛留下来指挥余下的军队。残留的守军大 多是荥阳及其近郊出身的人。在刘邦等人成功脱逃之后,周苛方可执掌荥阳的指挥权。总之,他是一支 被遗弃的部队的最高统领,是一个必死无疑的角色。 陈平为周苛配备了两名将军。一名叫枞公,是一位稳重认真之极的人物,另一名就是魏王豹。 魏王豹是过去六国之一的魏的一名公子,与兄长咎一同趁秦末之乱图谋复辟魏。咎经过一番苦战之后 ,投降秦章邯将军,最后以**了结一生。豹则诡计多端,在这乱世之上闯来荡去。起初他曾亡命于楚 ,并接受楚的保护,恢复了旧魏国的地盘。后来,当刘邦趁项羽北征,急袭并一举攻占彭城之时,豹又 转身投靠了刘邦。尔后,刘邦因大败而逃进荥阳城内,他又诈称回归故里而背叛刘邦,占据了黄河渡口 。刘邦遂拨出军队给韩信,命其捉拿豹,又命人将豹带至荥阳。刘邦并没有将这位反复无常的魏王豹送 人阴曹地府,竟然照旧使用。 “跟魏豹这样的一个人在一起,荥阳是守不住的!”周苛带着这个想法找枞公商议,十分果断地杀了 魏王豹。 纪信装扮成刘邦。因为纪信个子矮,为了混淆视听,在车底座上放了一个台子,站上去就足以掩人耳 目了。 陈平为纪信这个替身配了两千名士兵。但这是让妇人化装成的士兵。城里的妇人们都很不心甘情愿, 但汉军把收藏的财宝分给她们,直到行动当天都充分保障她们的饭食。靠这些办法把她们牢牢地吸引住 了。冒充刘邦的纪信始终不开口。他只是在考虑事成之后,如何能使妇人们平安逃脱。他打开库房,又 给妇人们追加了许多财宝,还教她们在逃跑的时候,要一边扔财宝一边跑,从后面追上来的楚兵就会因 捡财宝而耽搁时间。因为纪信随意打开库房,陈平把他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陈平!”纪信伸手按下陈平的头,说道:“给我跪下!我不是纪信,是汉王!身为汉王,若不受到尊 崇,怎么能作为汉王来一展身手呢?” 刘邦逃离的日子终于定下来了。 那一天,纪信扮成刘邦出城,去向项羽投降。 当天,真正的刘邦扮成了一个农夫,在内宫门前与纪信所扮的刘邦分手时,纪信说道:“刘邦!拜托 了,一定要夺取天下!”当纪信已经乘上刘邦的金色华盖马车,从车上伸出手平静的说:“汉王呀!别 忘了,并不是所有丰邑的人都厌恶刘邦呢!”对于世俗者来讲,纪信毫不激动的平静语调说话是前所未 有的。“你可是喜欢我的呀!”刘邦激动的说道。“那也未必!”纪信又恢复了平日的尖嗓门。“乡里 的父老常讲一句话。说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如白驹过隙。今天能以这样一种抱负去死,难道还不该当 成一大快事吗?” 夜深人静之后,纪信与两千名女兵一同赶往荥阳城的东门。城楼上有老朋友周苛将军。周苛估摸纪信 已经大功告成,便从楼台上放出带火的弓箭。在相反方向的西城门待机而动的刘邦等人,一看到带火的 弓箭就立即逃往城外。陈平所谓出奇制胜的妙计就是这样安排的。 东城门被打开了。纪信特意让车轮发出响动,冲了出去。头戴汉王冠的纪信站在车台偏右的位置上。 车台的左面,作为汉王的标志,有一杆类似帅旗模样的装饰物在随风飘扬。车后面有妇人们伪装的二千 名兵士徒手随行。 “我是汉王!城中粮草巳绝,特来投降!”纪信高声叫道。 楚兵起初颇感迷惑,但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当即齐声高呼!,有的人甚至抱在一起跳起舞来。 对于楚兵来说,这场战事也是十分艰难的。其艰难程度,纪信此刻也完全看出来了。 围攻城池之战结束了。这种喜悦之情连同欢呼之声,很快就传遍全体楚军,像海、啸一样震撼着天地 。楚军各部队都丢下阵地,开始向东城门靠拢。趁着这个空隙,刘邦与张良、黥布、陈平等十余骑一同 从西门逃了出去。陈平的妙计成功了。估量刘邦等已逃脱之后,其他将军也率领部队逃走,天近黎明的 时候,城里就只剩下周苛与其指挥的残留部队了。 纪信的马车被楚军骑兵包围着向前行进。女兵们巳经逃散,没有一个人随行。楚军前线的士兵没有一 个人认得刘邦的相貌。纪信就在未被识破的状况下继续前进,将近黎明时分才好不容易到达项羽军营的 门前。这时才被营门的卫兵们识破是个冒牌货。“你是什么人?”项羽瞧着被拖到面前的纪信,不禁怒 火中烧。纪信仿佛对项羽十分憎恨,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大声吼道:“受骗了吧,项羽!”纪信 火山爆发般地痛骂了一通,最后只剩下声嘶力竭、根本不成其意的叫骂声了。 “把他烧死!”项羽命人把附近能找到的干柴全部堆起,把五花大绑的纪信扔到高高的柴堆上,点燃 了大火。在熊熊的烈火中,纪信一直没有停止对项羽的叫骂,但很快就化成了灰烬。 由于军力太过悬殊,伤亡的部队又得不到兵员补充,没过多久,荥阳城陷落了。周苛被生擒活捉,推 到项羽面前。项羽由侍从嘴里得知这个周苛就是先前那个纪信的好朋友,而且对周苛的不凡气概甚为吃 惊,便说道:“是来做我的将军吧”项羽这个举动实属罕见,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被生擒活捉的将领 总是要当场砍掉脑袋的。而项羽见周苛没有反应,又接着提高了条件:封你为上将军,赐你为万户侯。 岂料周苛却有如纪信的灵魂附体一般,咆哮起来。“谁给你这样的人当将军!”周苛高声吼道:汉王必 胜!你还是降汉吧!舍不得你那条小命的话,现在就赶紧滚到汉王跟前去吧!” 项羽怒不可遏,将周苛扔进油锅里活活烹死。 如果项羽和刘邦换一个处境,刘邦会如何做呢?刘邦肯定会善待纪信,对纪信骂他的话采取无视的态 度。而等待城破时,以纪信的生命为条件招揽周苛。如果成功,就多得两位勇士,敌人失去两个勇士。 如果失败,依然善待之,就可收买天下勇士之心,不论结果怎样,都是受益者。可惜项羽看不明白,或 许项羽临死之前还是不明白为何会败给刘邦,只有把失败的理由推给鬼神吧! 胜败岂无凭?只是世人看不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