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六章 普罗米修斯
军警稽查处的监狱,自洪宪时代起,就是四九城里公认的鬼门关,阎王殿。任你是何等豪杰,也只听说站着进去,未见谁竖着出来。雷震冬绰号雷屠夫,并非江菩萨那等慈悲角色,在京城里,是出名的活阎王。 乃至共合恢复,雷震冬成了葛明党人必杀名单之一,与其之前捕杀反洪宪人士的赫赫武功,亦大有关联。其转而投靠段系,总算保全了性命。但是为了在新主人面前,证明自己的作用,手段,也就越残酷起来。 虽然共合不是帝制,没有那么多乱党可以抓。可是总里最头疼的反对者,坚持抨击段系,又不可接受资金支持的记者,再不然,就是热血上头,而缺乏理智的学生。都会别冠以西南特务的名义,抓进这座监狱,当然,其中大部分人,再也没有出来。 孟思远此时,就关押在这座监狱的最深处。在这里坐监的,如果外面有家属,能搞来大笔的钞票,又或者有漂亮的女性亲属,愿意为了自己的亲人而放弃尊严,那犯人还是能活的不错。至少在枪毙之前,不用受太多苦。像孟思远这种,既没人送钱,又没有女人献身的,按说便只能吃那连牲口都不肯下嘴的牢饭,喝生满虫子的馊水。 但是,与事实相反。在典狱长楚梦熊亲自关照下,孟思远的住宿条件并不差。虽然人在牢房的最深处,但是却放了一张木床,而不是稻草。房间被收拾的很干净,还在房间里预备了煤油灯、字台与太师椅。 字台上,茶壶里是新泡的龙井,豌豆黄、艾窝窝、蜜麻花、茯苓饼,几样稻香村的点心,放在另一端。 摊开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就着煤油灯,孟思远握着钢笔,抓紧一切时间低头书写。对他而言,现在最宝贵的就是时间,能多写一些字,就多写一些。 牢房门外,传来了钥匙搅动锁眼的声音,随着金属门嘎吱做响,熟悉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就是刻意压抑的兴奋声音 “孟总长……给您道喜。” 说话的,是个四十几岁的男人。人虽然不太高,但是很结实,满脸横rou,相貌凶恶,脸上一道横贯刀疤,更显狰狞。但这道刀疤,是当初在战场上,为了保护雷震冬被敌人劈出来的,正是靠着这道疤,他才能成为这一方天地的土霸王。 虽然在京城里,楚梦熊根本不算人物。但是在这座监狱里,他是当值无愧的国王。不拘正要或是名流,到了这处小天地,都得受他摆布。乃至一些女学生或是才女,为了救自己的家人、意中人,不得不在这处小天地被他享用几个晚上,亦非异闻。 他算不上好人,在京城里,甚至很多人不愿意把他算成人。但是自从孟思远入监以来,他于孟就异常关照。徐又铮位置再怎么高,也终究是站在九天之上,到了九地之下,就还是这些具体办事人说了算。因此孟思远不但没受皮rou之苦,饮食各项反倒是极为优渥,每天还能定时见阳光,纸笔也无限量供应。 看到他又在写东西,楚梦熊道:“孟爷,您其实不用这么辛苦,喝喝茶,吃吃点心,这些东西不急在一时,您出去以后,有的是时间写。”他凑前一点,压低了声音 “山东那边,有几个朋友住在我那……您最近几天,等我的消息。” 孟思远看了看他,虽然待遇不差,但是孟思远的气色并不好,两眼布满血丝,形容枯槁。形销骨立,只有双眼,依旧充满神彩。固然有煤油灯照明,但由于采光不好,整个房间依旧黑暗,这双眼睛如同明灯,所到之处,黑暗尽散。但是黑暗终究是占了上风,也就越显得明灯无力。 “朋友……是济南来的商人吧。” “对对,还是孟爷有见识。就是济南来的老客,跟咱虽然是初交,可是跟您算是旧识。大家都在想办法,不会让您委屈太久。” “你……你何必和他们做生意?这些人玩得很大的,你做不起。安心当你的典狱长就好,不要做你能力范围以外的事。尤其他们的生意,你不要做。” “多谢孟爷好心,咱老楚是个绿林出身,剪径劫财的事做的多了,更不是什么替天行道的公道大王,只是个土匪。等到投了军,也就是穿制服的土匪。我会的东西不多,只有两样,一是杀人,二是打人。靠这两门手艺,却能财升官,玩好女人,就知道这个天下没救了。世道如此,我凭什么当好人?我杀人,我害人,我为非作歹,那是因为大家都这么干。议员也好,督军也好,都与我是一样的货色,我犯不上尊敬他们。落到我手里,就是绿林遇到绿林,活该被我收拾。可是孟总长,你不一样。” “我看过您在铁路上干活的样子,也听过您的名声。堂堂共合总长,住进来,只有把兄弟给您使钱,您自己身上,却连十块钱都找不出。没有金表,没有大土,在监里可以啃窝窝,不需要八大碗就能开饭,我就知道,遇到了一个好人,一个我只在天桥听包公案时,才听到过的好人。咱共合,像您一样的好人没几个了。这样的稀罕角色,别人怎么看待我不管,我得恭敬着他,我得护着他。这笔生意,我心甘情愿下本。只要您能够安全,我就放心了。” 孟思远却摇着头“你不懂,这笔生意,就算是稳赚,我也不肯做。这座监狱,到现在依旧是你做主,没有调几营士兵过来,就是有人希望我做这笔生意,我却偏不能要他如愿。” “孟爷,您可别倔,现在那判决……” “判决,我知道,可是,我不在乎。自从前金时代,我参加葛明开始,就从没怕过死。他们随时拿走我的生命,但休想夺走我的名誉和尊严。如果我现在真的做了什么,很多事,这辈子就说不清楚了,于我而言,那比死更难过。” 楚梦熊似懂非懂的看着孟思远“您看报纸了吧?您那把兄弟,可放了硬话,山东听说现在正在扣车。所有途经山东列车,一律扣留,准备运兵。这还不算,水上扣船,还不许往京城运送粮食。现在京里,就只能靠买洋人的米,勉强维持供应。或许这么一压,正府就低头……” “没用的。如果我离开这里,小徐的面子往哪里放?此例一开,正府威信即成笑柄,从此以后,正府将听命于督军,不能杀一人,不能除一官。不管是段总里还是小徐,都不会容忍这种事情生。所以他们,肯定不会放人。你把这个拿回去,给你家的人看,他们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也不会为难你。” 楚梦熊接过孟思远递的纸条,只见上面写了一短诗。“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他学识不高,不知这诗出自何处,但依稀记得,好象是前朝某位忠良所做。而这位大忠臣,后来下场不怎么样,被皇帝砍了脑袋。具体情况,要得到天桥书场问说书先生,想来孟思远以此诗做比,似已不存生念。 “孟爷,您这是……何苦?” “人皆有恋生畏死之心,这是人之常情。就像人们想过好日子,想要荣华富贵,想要娇妻美妾一样,无可指责。但是我们这个国家,如果真的想要富强,想要不再受列强欺负,想要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国家,就总得要有人站出来牺牲。普罗米修斯虽然牺牲了,但是他为人间带来了火种,他的牺牲,就是值得的。中国需要一个普罗米修斯,我愿意做这个普罗米修斯。我写的东西,是我这几年,翻译普鲁士著作,结合自身所见所知,一些心得体会。它们的文字和见识,都很幼稚,但是我相信,我共合今胜于古,将来总会有一些比我优秀的人,可以看的比我远,做的比我好。我这些东西,如果能给他们一些启迪,就算是我给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一笔财富。” “孟爷,您……您说的那个普什么东西,是卖什么的?我没听说过。但我知道,人活千般用,一死万事空。您只要活着,就可以带着大伙修铁路,可以带着大伙挖矿。那都是实打实的,您要是有个好歹,这些可就都完了。” “在监狱里,或许是这样。可是在这个国家层面,就是另一回事。我曾经以为,办实业开工厂,就是救国家。直到我被人抓进保定的监狱,才知道,工厂实业,只能让一些人财,不能挽救那个腐朽的金国朝廷,所以我选择当葛明党。我在共合之后,想着修铁路开矿山,能够让我们的国家富强。直到这次再被抓进来,也明白,矿山铁路,只会成为军阀敛财,动内战,屠戮同胞的工具。今天站在段芝泉这个位置上的,如果是其他人,或许我个人的境遇会好一些,但是于整个国家民族而言,并没有什么好处。铁路矿山,救不了中国。只有一场轰轰烈烈的变革,砸碎旧镣铐,才能建立一个新的中华。这个中国,将不属于我这样的商人,也不属于拥有武力的军阀,而是属于普通民众,芸芸众生,只有那样的中国,才有希望真的战胜洋人,走出自己的路。我交给楚兄的,不是一些胡言乱语,而是火种。只要你能把火种保留住,早晚有一天,就能看到火烧天下,四海沸腾的模样!”
楚梦熊听的并不十分明白,但隐约间,他也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血在渐渐变热。他确定这种感觉,与时令气温无关。只有在少年时,第一次投身绿林,跟着一群不知所谓的喽罗大喊着杀富济贫时,才有过类似的感觉。曾经以为,自己的血早已经冷了,今天才现,原来它还是热的。 他颤抖着接过笔记本,将之塞入怀里,又看向孟思远“孟爷,您听我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好死,也不如赖活着不是?” “楚兄好意,孟某心领。然孟某若生,则诸般罪名,皆成铁案,终我一世,也只能靠强权洗刷,于民间层面,我这个硕鼠名声就算做实了。一个硕鼠说的话,是没有人愿意相信的,不管是启迪民智,还是唤醒民众,都做不到。我热爱生命,但我更热爱名誉,我愿意在此,坦然面对,等待着最终审判的到来。” 楚梦熊无奈的离开监舍,回头望去,四面八方的黑暗,已经吞噬了明灯,再也看不到光。离开监狱先回了家,将孟思远的纸条,交给了在自己家听消息的几个山东来客。 这些以生意人自居的神秘客,见到字条之后,在一番讨论后,果然告辞离去。但是楚梦熊的心,并未因此变的宁静,反而越紧张起来。他有一个预感,现在的共合,正站在悬崖边缘,稍一失足,便是万劫不复。 拿了家中的铁锨,在院落里挖了个坑,将孟思远的笔记本埋了进去。于孟思远的话,他理解不了,但总觉得,这样的好人说话,肯定是可信的。这份笔记上的话,肯定是救世良方,自己只要保护好它,将来四九城的老少爷们提起楚梦熊,或许会挑大指,称一声好汉。 心中怀着梦想,火种仿佛给了他无穷的力量,正在他挖的热火朝天时,院门猛的被人踢开,十几名北洋兵猛染冲入,不等他做出反应,人已经被按在地上。 徐又铮自外而入,看着手下交出的孟思远笔记,在手里随意翻动着,冷如冰霜。“孟思远这个人,倒是有些本事,连你楚梦熊这种人,都能被他给拉过去。可见此人是不能留的。这种东西……有意思,真应该让赵冠侯看看,他那金兰手足的脑子里,装的什么东西。带走!” 人被推上马车,楚梦熊很清楚,等待自己的命运,将是什么。但是他心内并没有惧怕,只有懊悔,懊悔自己,没能保住那火种,未能完成孟先生的托付。 马车行驶在街道上,将路面轧的做响。报童的吆喝着透过车壁,飘到楚梦熊耳朵里。 “直隶曹仲帅电响应山东号召,要求正府无条件释放孟思远。如正府坚持己见,第三师全体将士,将实施总辞职……” “江宁李秀帅电,希望正府慎重考虑山东所提之合理要求,如一意孤行,不纳民意,李某携苏省将士,集体辞职。” “共合第三十七师师长商全电,请求正府将三十七师全体将士悉数枪毙,已正国法!” “山东省议会,已经决定,于两天后召开临时会议,就山东是否独立问题,投票表决,赵冠帅布通告,山东全体将士,集体递交辞职书,不再负担山东治安之责……”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