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3 谁惯着你
看似只有一百来丈的路,绕来绕去,跑了我一千丈,除了偶人,四方寂静,没有鸟雀,没有蛇虫,静的如死了一般。 山门洞开,阴恻恻的,我抽出一根中天露走了进去。 如我所想,空旷的洞中有一阵法,天圆地方的布阵,极为珍稀的锁魂花铺陈了一地,空中盈满月萝湘露的清香。阵中一尊四足方鼎,纹以夔龙,下方两行乳钉,乳钉外血迹斑斑,有几滴是新鲜的,还带着一股甘甜,是我的血。 我若有所思的抚着方鼎,气韵清澈如灵气,凶狠如煞气,两者结合之下,大约就是烛司说的上古之气了。 忽的一个年轻男音紧张的叫了起来:“谁!” 这个叫声将我吓得不轻,手指当即伸入小斜包里握紧里面的巫器,尽量用镇定的声音说道:“你又是谁?” 很多年以后,婇婇把我介绍给她说的那位在埠璪为别人写奇闻异事的沈家娘子,为她提供素材,我讲了许多鬼魄的故事,最为特殊的便是眼前这个。 他叫北风,死前十八岁,现在八百三十七岁,我们在互相警惕,互相试探的情况下了解了对方。 其实说他鬼魄,他只能算是一缕游丝,八百三十七岁的高龄理应是很可怕的存在,他却还没郭香芹来的厉害。 他说他死前为禾城北家庄的一介布衣,一夜父亲突生顽疾,他跑去找城里找大夫,就在路上被人给强行掳走了。掳走他们的是谁他不知道,蒙眼长绫摘下来的时候。发现数百个年轻男子同他一起被掳了过来。是个祭祀活动,他们在祭神颂歌中被人投入了硕大的油锅,临死前他一直牵挂着父亲,不知为何,意识和感知便被吸附在了所祭奉的方鼎之上。不得往生,也离开不了。 人死前什么模样,鬼魄也会什么模样,他是只残余的精神游丝,可见他死前就被炸得一干二净了,不过一缕游丝是无法修炼。也无法摆阵的,我问他设这九厄妄心阵的人是谁,他给我的回答是这樽方鼎。 再之后,他跟我讲述这樽方鼎的古怪之处,八百多年的光阴被他半日讲完。说他语句简练,不如说古人喜欢省词,我听得费尽,但总算能明白一二,最后我拍了拍方鼎:“北风,这方鼎对你真好。” “好?” “它一直在帮你啊,设下九厄妄心阵也是为了你,它的意识……”我敲了两下。毕恭毕敬,“器灵大神,你在没?” 可见婇婇说的对。见识跟年龄是没有关系的,北风虽然活了八百多年,但自方鼎被尘封至此后便再无接触外人的机缘,他问:“何为器灵?” 我解释了一下:“人跟人久了会生出感情,人跟一样宝贝久了也会生出感情,这种感情称之为灵契。譬如你用一把武器。用得久了,这武器会生成自己的意识。还有一种情况,以人rou殉葬。魂魄便藏在了器皿中。” 他忙问:“器灵可有法脱离此宝贝么?” “没有。” “若宝贝破碎呢?” “器灵随之魂飞魄散。” 他不再说话,气氛一时安静,我大约猜到他在想什么,宽慰道:“你放心,你不是这尊方鼎的器灵,这是上古神器,它的器灵不是神也是仙,你只是个**凡胎。”刚说完,忽然想到了什么,我靠着方鼎坐下,边想边自言自语:“我说的对,器灵不是神也是仙,很厉害的,可能我说不上话就被他一根指头给戳死了,烛司放心让我来的话……噢!我知道了,肯定是烛司感知这个器灵被封印了,那这九厄妄心阵又是……”我想了想,抬起头虚望半空,笑道,“我又知道了!北风,这器灵沉睡中还能帮你设九厄妄心阵招揽食物,可见他是把你当同伴了啊。”说完,我顿了顿,皱眉,“九厄妄心阵……该不会绑架你的那些人是九厄门的人吧?” 大约这段话跳跃太快,他没能反应过来,愣了好半会儿,表示不清楚:“何为九厄门?” 我没回答,兴冲冲的爬起来,绕着方鼎一圈又一圈,细细看过去,摸索过去,终于在一排乳钉下找到几个精致古字:“丁若。” 上古时期的氏族部落都兴在所有物上刻上自己的姓氏,可这些巫族都犯了错,怎还敢将姓氏往上刻?我除了感叹勇气可嘉,脸皮真厚外,真不知还能说什么了。 北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田姑娘,可有法助北风脱这囚禁之苦?” “脱离方鼎么?”我摸着下巴,忽的想起,这么件大玩意我怎么带走,扔在这里太不稳妥,就算没有北风,难保他不会再害人。 但是,这个玩意也太大了。想了半天,只能靠巫阵封印了。 “你在这等我!”跟北风招呼了一声,我转身往外跑。 妙云的尸体大咧咧敞着。 死于欲/望,死于贪婪,死于罪恶,死于愧疚,死于悲伤……这样情绪强烈的心脏都处于一种兴奋状态,据说口感很好。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是妙云这姿势我却觉得很不好。我将衣裳给她遮上,把她一路拖了回来。 我让北风的残魂浮在鼎上,赤血玉从我掌中缓缓升起,红芒如线,璀璨陡转间迸射万千光阑,将幽暗的山洞照得通亮。 我微阖双眸,吟念咒语,狂风骤起,吹得我瑟瑟发抖,强撑着神思将最后一句往生咒念完。一切刹那寂静,赤血玉跌回我手里,我抱着自己忙缩成一团,呵气取暖。 “北风?”我打着牙战喊出声,“北风?” 没听到回音,那便成功了,没等我离开,北风的哭声在我耳边响起:“田姑娘……” 这声音比先前那几次都要近。我一愣:“你在哪?” 他哭道:“汝之木簪……” 以前我喜欢绑根马尾长鞭,后来在崇正郡,轻鸢交了我和十八一些简单的挽髻法子。我现在用一根木簪将上面的头发盘住,但因为新生了很多短发,碎碎杂杂的。挽的实在不够好看。 这根木簪是梨花木,很贵,但是很通灵气,没想把北风的魂魄给吸了过来。我哭笑不得,拔出簪子,头发顿时散了。我轻叹:“你先忍忍,我会帮你的。” 割下衣角将木簪包好,我放进斜包里,而后以妙云的尸首为器引,将山洞暂时封印。余后之事便写信给师公,让他来处理吧。 离开停留峰范围,萧睿他们没有急着赶回顾闲花庄,仍是继续采药,只是不敢再往深山里走了。 一晃又是几日,我跟在他们身后,佳言有很多坏心眼,但没有坏胆子。是以妙云死了,她一个人再兴不起什么浪了,我算是清净了不少。 萧睿和曹琪婷愈渐形同陌人。曹琪婷那么骄傲,外露的情绪都被她收敛了回来,想必也只有我才能注意到她经常不经意就停在萧睿身上的目光。 缘分缘分,谁说的准呢,我不想管闲事,但我管了。管了却没有收到什么效果,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吧。 天空灰蒙蒙的。林间冷风骤起,他们在山涧里采药。我抱腿缩在涤尘阵中。算算日子,快冬月了,穹州沧州那边还好,京城那儿恐怕已经大雪飘飘了。
冬月三十是师父的生辰,腊月初九是我的生辰,腊月三十是杨修夷的生辰,我们三个都凑在了雪花飞扬的冬天。 往年杨修夷生辰都是回家过的,师父说好歹同门,意思意思送些小礼物吧,我送的还真是小礼物,竹叶编织得四不像和一些随手拈来的护身结,一看就是打发人的。唯一算得上有诚意的,是十四岁那年的一串小铃铛。那时过年,师父带我去柔城玩,街头吊花盏的游戏我赢了三钱,想着杨修夷回来要给他送礼物,这银子是我自己赚的,无论如何要挑个像样的,所以我挑了好久,选了那串铃铛。 至于师父的礼物,那真是不堪回首的师父血泪史。 十一岁时已记忆模糊,记不大清,印象深刻的是十二岁。 当时我在想给师父准备什么礼物好,丰叔优哉游哉的飘来,建议我为师父做顿饭,并好心的给了我一叠食谱。 那晚我做了丰盛的一顿,师父吃了一口,沉重的放下筷子,杨修夷和丰叔在一旁笑得灿烂:“这是你徒儿亲手做的,你不吃完如何对得起她?” 我满目期待,满心紧张,连连点头。 师父扯出一个笑容,提起筷子:“来来来,我宴请大……” 杨修夷当即朝我看来:“你肯定不想给我们吃的,对不对?” 我像护犊的母狗跳了起来:“这是给师父一个人吃的,你们千万不要碰。” 他们笑眯眯的看向师父。 师父神情复杂,又哭又笑,杨修夷跟我解释:“你师父被你感动了。” 十三岁,我又在想给师父准备什么礼物好,仍是丰叔优哉游哉的飘来,建议我为师父洗个脚,并好心的给了我一包草药,结果师父的脚被麻的十天下不了床。 我的生日就在他下不了床的这十日里,那时年幼,最爱过生日,我便成日担心如何是好。在我唉声叹气托腮帮子时,杨修夷摇着折扇飘来说了一堆话,意思是既然我师父陪不了我,他作为尊师叔,关爱下晚辈,勉为其难陪陪我好了,带着我一起去了山下。抱着一堆好吃的好玩的回来时,师父气得胡子乱飞,把东西都扔了出去,我也生气了:“这是我的生日礼物!” 平日杨修夷的东西不能要,但这不是平日,我气呼呼的把东西一件一件捡回来,小心的收好。师父老泪纵横的趴在窗上,大骂杨修夷jian诈狡猾心狠手辣,我听不下去,第一次帮杨修夷说话:“你这臭老头,嘀嘀咕咕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回过头,杨修夷站在梅树下眉目含笑的望着我,腊月的雪花飘在他身上,落在他黑泽柔软的发上,那一年,那一眼,这个少年像是站进了画里…… 我叹了口气,冬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