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 戏班(二)
后院漾绿凝波,满庭芳草,偶尔路过几个丫鬟杂役,没什么表情。 我靠着砖墙,气呼呼的嘀咕:“我们自己又不是没本事来,花这冤枉钱干什么。” 下巴被扇骨轻轻抬起,杨修夷眉目含笑:“纨.绔子弟出门在外,不是皆出手阔绰,财大气粗么,我这样有何不对?” 想到这些日子,我和宋十八辛辛苦苦还没赚够二十两,那小二轻轻松松就赚了四十两,我着实气不过。 伸手推开他的折扇,我转头看向房门紧掩的别厅,就要走去,他拉住我:“里面正在翻云覆雨,有什么可看的。” 他耳聪目明,应是听到了些动静,我点点头,毛笔在口中蘸了点口水,趴在墙上边写边道:“真是道貌岸然,还以为是什么好男人呢。” 写到一半停下,回头看向他,疑惑道:“白虹戏班……怎么像在哪里听过?” 他擦掉我脸上的墨渍,淡淡道:“落雨街口小道场那戏台子,可还记得?” 我很快想起:“原来如此,宣城的那个也叫白虹戏班……”忽的一愣,“莫非是同一个?” “嗯。” “奇了,他们怎么也进了崇正郡……”这时想起他和小二的对话,我越发惊奇,“那小二好像说他们四年前就在这里了,等等,”我皱眉,“你确定是他们吗?会不会弄错?还有,你怎么知道他们正月里在这唱过……” 他神情变得严肃:“初九,有件事你就没觉得蹊跷么?” “什么事?” “你在宣城被血猴攻击的那日,宣城四方城门毫无异样,那数百只妖猴从何而来?” 忽的提到血猴,仿若上辈子那么遥远了,我有些难过,静了一会儿,轻声道:“不是没有想过,可是事后发生了一连串的变数。我根本没有心思去琢磨……”我抬眼深深望着他,“杨修夷,那天的事,对不起。” 他上前一步。将我拥在他和砖墙之间,双眸清柔:“你已经说过对不起了。” 我摇头:“那次的对不起是因为觉得没有资格管你的私事,太任性对你发脾气。现在的对不起,是我误会冤枉了你,你分明待我那么好。” 他低笑。轻抚着我的头发:“不晚,知道我的好就行,以前的事情我们不想了,以后好好陪着我,听到了没有。” 我环住他脖子:“我一直都想好好的陪着你啊。” 他一哼:“那这几天还不理我?” “不是在忙么……” 他在我额上轻轻一吻,垂眸凝视我的眼睛:“初九,我不会干涉你做你想做的事,但是你不能不理我。” 心下一暖,我柔声道:“杨修夷。” 他又一笑,温柔的看着我。渐渐垂下头,绵软的吐息落在我脸上。 四目相接,距离越拉越近,我忽的脸一红,忙推开他:“这可是在外面,不要这样。” 他朗笑了声,微微退开,又摇起那把折扇,发梢被轻轻扬起,颇为潇洒飘逸:“纨.绔子弟不都是这样的么?” 真是爱记仇。我横他一眼,回身执笔,又一顿:“那,血猴跟这白虹戏班有关?” “嗯。”他点头。“我派人调查过,白虹戏班的花旦名叫祝翠娘,唱腔极好,刚才听伙计提到了她的名字,我便试探性的问了问。还有一事,不过我不敢妄下结论。” “什么?” 他眉心微拧:“夏姑娘曾被人掳走你该急的。我在小桐驿站寻到她时,有个女人的身段步伐和祝翠娘很像。” 我一愣:“不会吧?” “我不能完全确定。” 我皱眉,没再问话。 将蒋青禾的行程整理了数番,那扇房门终于开了,一男一女两个身形徐步走出。 蒋青禾衣冠楚楚,着装整齐,我撇嘴,低声道:“真恶心。” 赵仙仙之所以怀疑他在外偷.腥,就是因为他这种做贼心虚的心态。 一个人要在外游耍那么久,哪能不沾点风尘泥石,他却将衣袍整理的连褶皱都没有,真是笨。 一个丰盈女子依偎着他,是卸了粉妆花黄,换了一袭简单绿衫的祝翠娘。容貌生得不算好,完全比不上赵仙仙的端丽明艳,但她有股浑然天成的妩媚,尤其是那双如翦水瞳仁,满是风情,闪闪生辉,一蹙眉一转眸都是难言的风韵。 翠娘将蒋青禾送到一个别门,两人在那止步,听不清说些什么,杨修夷带着我从屋后绕了过去,藏在转角处的树荫下。 “这不行,上次那批货你便拖了我半个月,我跟你说了多少次,这不是我能做主的。”翠娘不悦的声音隐隐传来。 蒋青禾有些无奈:“我也想让他们快些,可材料实在紧缺,价格都被抬得很高,还有李家和我在争呢。” “你就不能多花点银子?” 蒋青禾拉住她的手:“翠娘,我们先不提这个了,行嘛。” 祝翠娘别开头,气道:“那提什么?我说我没吃饱,你可还有精力?你每日把你家那个娘子喂得饱饱的,我呢?我数月才见你这么几次,你次次都……” 蒋青禾羞赧,忙打断她:“翠娘!” “哼。” “那明日。”蒋青禾不怀好意的笑道,“我现在就回去补补,明天我一定把你喂饱。” 祝翠娘任他乱来,嘴上却气道:“又明日,那你今晚可不要又被勾.引着去碰她。” “不会!”蒋青禾信誓旦旦,“绝对不会!” 祝翠娘转过身子,恼道:“她一定看出什么了,否则这几日哪会引着你,就想让你没力气来碰我,真是阴险。” 我嘴巴半张,似乎有些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了,随即更加生气:“太可恶了,人家是正妻,要她管,一个姘.头废话那么多。” 杨修夷嗤声:“说他道貌岸然都是抬举了。他现在这模样连正人君子都不装了,坦荡荡的真小人。” 蒋青禾继续哄她,看似内向不爱言辞,说的话却露.骨的很。还将赵仙仙给贬低了一顿,听得我真想去打人。 好半天,他们终于依依惜别。 祝翠娘柔若无骨的白嫩纤手摆弄着他的发冠,嗔道:“今日你就先回去吧,明日也不要来了。先去坊里看看我要的那些货好了没,顺带再去抢下那批原料,这事我真的很急。” “嗯,我尽力。” “你若能及时给我这批货,你要的盐和铁器我一定想办法弄来。” 蒋青禾在她胸前又捏了一把,邪气道:“遵命,娘子。” 蒋青禾离开了,我们继续跟上,他先叫了辆马车去了一个酒楼,一个人叫了几份小菜和酒水。吃没几口便出来了,又叫了辆马车,然后才回了蒋府。 我觉得现在去找赵仙仙不是好时机,便和杨修夷说先回家。 他觉得我一回去又得忙了,非得拉着我在北斜街的平乐茶肆里要了间二楼包厢。 我整理好了蒋青禾的行程,无事可干便把玩着杨修夷买给我的组木暗格,他在我对面作画,时而凝眉沉思,时而提笔着墨,良久。将他画好的数张纸推了过来:“初九,你看看。” 我被组木暗格弄得快要气死,没空理他。 他长手一探,夺了过去。几下就将九个木格全数解开,在檀木茶海上一字排开。 我一愣,顿时气道:“你太过分了!” 他看向画纸:“你比对下。” 我捡起画纸,是一个身姿窈窕绰约的女人,面罩薄纱,长纱垂至腹前。手执一柄长剑,斜指着夏月楼。 她身边还有两个女人,同样蒙面,其中一个略微丰盈,娇媚模样比对另一张画里的祝翠娘,我几乎可以马上认定她们就是同一个人。 我抬起头:“会不会是你认定了她是祝翠娘,所以才画的相似了? “不会。” 我又比对一番,忽的心下一咯噔,伸手指向为首的那个女人:“她,她穿得可是蓝衣?” 杨修夷浓眉微拧,摇头:“不是,穿的是白衣,不过面纱为蓝色。” “眉梢有颗黑痣?” “不记得了。” 我怔怔的盯着画中人:“她大概多大?模样怎么样?肤色很白对不对?” “怎么了?你见过她?” “她,她……”我皱眉,喃喃道,“应该是她……” “谁?” “砍我腰的女人……” 他身子一僵:“什么?”
手指微微发颤,我整理着残缺记忆:“姑姑和我在树林里,她要杀我姑姑,我替姑姑挡下了那一剑,被拦腰砍为了两半,怎么逃出来的我不知道,但姑姑为了救我,在我身上设了阵,为此姑姑粉身碎骨,她,她……”我抬起头,“一定是她!她和原清拾一直在找我!” 他望着画里的女子,眉目阴沉。 胸口变得窒闷,我起身离开,被他拉住:“去哪?” “去找翠娘啊!”我怒道,“她既然跟这女的是一伙的,那一定有线索。” 他走到我身边:“先别急,我们要想个办法从她身上入手,万一打草惊蛇……” “用得着想什么办法!”我叫道,“她就在那里!抓到她以后我有的是办法让她说话,她的嘴巴如果真的那么硬,那我也要一刀把她的腰给砍……” 他提高音量:“初九!” 我看着他的眼睛,清亮如雪,像一潭沉静秋水。 我的眼眶渐渐泛红,颓然坐了回去。 他俯身蹲下,肃容道:“你冷静一点,不论发生什么,让我走在你前头。”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他忙抬手替我抹掉:“别哭啊。” 我看向画上的女子,栩栩如生,一双狠厉眼眸似要穿透画纸望入我的眼睛。 我拧眉,不止是在那个梦,我一定还在其他地方见过她的,在哪里? 我望着她,苦苦思索,脑袋渐渐开始发疼,耳边无数声音涌来,像要将我的脑袋撕碎。 “初九?” 我闭上眼睛,思绪穿透记忆里的那些纷杂人音,飘出去好远好远,终于停格在一个阴云雨天。 天色很暗,灰蒙落雾,我趴在窗外,躲在那偷听,屋子里坐着数人,正座上的高大男子因光线看不清容貌,但我知道他是爹爹。 他放下手中茶盏,清和低沉的声音淡淡道:“不行,牙儿不能嫁给外族人。” 屋中站着一个男子,道:“可是没人能比我更好的照顾她。” 是原清拾的声音。 坐在爹爹右下第一个位置的老人冷笑:“我们皆视她为珠玉,自小呵护疼爱有加,所有人都比你宠她,你走吧,今后不要再出现了。” 原清拾不太高兴,仍在争着,争了很久,终是离开了。 我远远跟了上去,他从出来时的温笑渐变为愠怒,一路心绪狂躁,离开村子后径直下了后山矮崖。 崖下立着一个蓝色面纱的女子,似笑非笑:“已经是第六次了。” 他没有说话。 女子跟上他:“就算月家如今人丁凋零,她没有兄长小弟或堂亲,她也不会嫁给外姓为妻。就按照我说的吧,软的不行便来狠的,这一脉还剩五个,随便抓谁回去都行。” “狠的迟早会有的,”原清拾淡淡道,“你以为这个村子还能留着多久?等年杳一到,他想把女儿嫁给我都来不及了!” 胸口有一股沉闷感越发明显,我害怕的睁开眼睛看着画上的女人,眼前却浮现出另一个画面。 滔天火海,脚下是成泊鲜血,许多人抓着我想将我带走,我大哭挣扎着要往火海中已死的爹娘跑去。 蓝纱女子从人群另一边走来,唇角浮着冷笑,将村中一个小男孩的头颅丢来,脑袋溅了我一脸,我抱着头尖叫出声。 “初九?”脸似被人捧住,“初九!” 数人上前将我强行带走,我奋力挣着,看着爹娘的尸身被火海淹没,离我越来越远,我张嘴哭得撕心裂肺,却无济于事。 “初九!!” 我终于抬起头,眼前一片朦胧,模糊不清,看不到人影。 “别想了好吗?”熟悉声音传来,柔声对我说着。 我回头望了圈,再努力想要看清他的眼睛,我问:“谁是初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