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 剑崖谷(11)
当年六月,苏婉受封为德妃。 苏婉对轻薄过她的文叶应该是有怀恨的。所以文叶也成了唯一一个被凌迟处死的前代刺史。大云的惯例,凌迟这个罪一般只用于谋反和通jian。 这笔买卖绝对合算,这是真的。从此之后,秦家银号变成了大名鼎鼎的大秦古泉银号。这个名字是经过他深思熟虑的。大秦当然是他的姓氏。既然发了家,就要光耀于宗室。古泉这个来源于他收的一个得意弟子。他的名字叫古全。他立刻就想到了古泉二字。所谓古泉,是自古以来源源不绝的泉水。暴发的商号多了去了,但要古今不绝才见真功夫。“泉”字又有“钱”之意。从此大秦古泉遍布天下,就像四处密布的泉眼。源源不断的金钱,就从这些泉眼中汩汩而出。直到如今的天下成为古迹,也绝不会断绝。 只有五年左右,大秦古泉已经遍布大云七州,同时也开始向海外诸国蔓延。金银就像滚滚潮水一样涌入他的银库里。十年之后,他已经无所谓金银了。因为大秦古泉开出的银票,只要一张分文不值的纸,几点墨水,一丝印油,一个印鉴一敲,这东西就比金银还可靠。 人们将金银存入大秦古泉,却换回这些轻飘飘的纸票。然后用纸票付账,也用纸票作抵押,也用纸票还债。这些纸票可以做金银能做的任何事情,除了打制首饰之外。所以只有首饰店才会去兑换金银。大秦古泉就像一只吞金的饕餮,只吃不吐。 但大秦古泉银号的徽记却不是饕餮,也不是招财的貔貅。而是一张肥胖的猫脸。 那就是肥团儿。 苏婉走了之后,肥团儿并没有跟着离开。它好像就一直认秦钱为主了。几乎是至死方休地跟着。连赶也赶不走。奇怪的是一连三十年,它竟然没有老死,甚至除了稍微变胖之外,并没有明显的变化。但它是苏婉的遗迹,让秦钱烦不胜烦的一部分。 直到一把火烧掉璃园之前,他几乎终日在这个一日荒过一日的院子里流连。这时他已经不忙碌了。他根本不用忙碌,都无法阻止滚滚的金银流入大秦古泉的库房。而且现在有一个复杂的团队为他处理所有的事务。忠实可靠的徒弟古全则成了大掌柜。只有极为重大的变故才需要知会到他。而这种事一年也不会有几件。现在财富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纸面上不断增长的数字。 人生一旦越来越完美,那剩下的仅有的缺憾就会同步地扩大,直到扩大成生命的全部。 对,他现在的唯一的缺憾,就是无法见到苏婉了。他对所有的女人都失去了兴趣,也对所有别的东西都失去了兴趣。生命就像这座荒废的园子。它一日更甚一日地荒废着。杂草繁茂,怪藤爬满了墙。老鼠在房间里出入,锦鲤池变成了一潭臭水。它还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这里也许还残留着过去的痕迹。苏婉的发香,或许还残留在那早已腥臭的排水沟中。她踩过的脚印,也留在那些茂盛的杂草丛里。她梳妆用的铜镜,虽然布满了灰尘,但依然还在原处。十年过去了。他常常在院中一边借酒消愁,一边唱起那首海外传来,不知哪位高人写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所不同的是,苏婉根本就没有死。她在千里之外的云央宫活得好好的。但他们绝不可能相见,这比之生死两茫茫的痛苦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甚至还有通信。但都是单方面的。长生局的密探,有时会以德妃之名送来一些消息。但字迹都不是苏婉本人的字迹。消息的内容,指示大秦古泉以财力配合某种行动,比如赈灾、贷银、填补管库的亏空、甚至贿赂官员等等。 一入宫闱深似海。苏婉在宫中,也毫无疑问地卷入了朝政的争夺之中。此时自命帝除了依赖魂宗之外,也扶植了阴阳宗主动叛变的最后一支隶山派,让出身隶山派的季宇清做了刑部尚书。朝廷中围绕他俨然形成了一个新一代的阴阳派势力。此外自命帝又大量启用天命帝时期的儒士文人,这帮文人几乎掌控了中书省和各地刺史的位置,成了让魂宗势力都难以撼动的文官派。这三派在朝中相互争斗,维持着自命帝权势的平衡。苏婉活在其中,恐怕也是如履薄冰地活着吧? 秦钱只能单方面地接收消息,从不能主动联系苏婉。他甚至连苏婉的消息到底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他只能一一履行。他可以肯定的是,现在的苏婉,也就是德妃,应该是朝中魂宗派的核心人物之一。她的权势和执掌天下政务的中书省左丞相韦莫深不相上下。他们相互之间的死斗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这样的苏婉,怎么可能回到那些安然、幽静,卿卿我我的往事中去?那是永远也不可能的了。也许苏婉是环境不同才变成了那样。也许苏婉本来就是那样。他只不过是苏婉在这条路上所需要的一块垫脚之石而已。 但他依然迷恋着那个往日的已经不复存在的苏婉,不可自拔。 五年之前,他终于收到了一张真正苏婉亲笔的便条。苏婉那种清秀婉转如美人一般的字迹,他一眼就能认出。那张看似普通的信纸,甚至有一股他熟悉的幽香的味道。信纸展开,宛如美人亲临。他仿佛又回到了往日里。但信中的内容只是冰冷的寥寥数字: “秦郎:备黄金一百万两现货,五年后亲取,事关生死存亡,切勿有误。” 一百万两现货黄金!以秦钱二十余年经营银号的认识,整个大云帝朝,存世的黄金就算全部收入囊中,也不会超过一千万两。她竟然需要一百万两黄金,真是狮子大开口啊。简单一个“备”字,真是说得轻巧。 但以大秦古泉这个天下排名前四的大银号的力量,如果悄无声息地收纳黄金,五年内聚集一百万两,也并非全无可能。苏婉显然不是随便开价,她是考虑过大秦古泉的实力而开出的一个可能的最大值。
苏婉要这么多黄金做什么用?这也许不是他应该问的。在争夺云央宫的过程中,第一需要的实力,第二需要的就是金钱了。而且前者是可以用后者买来的。 秦前忽然醒悟了。苏婉对他,其实只有两个字,那就是:利用。 他们的相见相识,恐怕只是整个党争路上的一个小插曲罢了。 也许是应该走出过去的阴影的时候了。 凡是卷入党争的商贾,没有一个能寿终正寝的。 当年天命帝立国,玉州巨商沈万甚至捐资给天命帝修建了云央城。结果呢,发配易州西南极边之地,死在路上。家产抄没入官。现在秦钱已经站在魂宗派一边。倘若云央之争魂宗落败,他必死无疑。倘若魂宗胜了,他恐怕也很难不落个发配抄家的下场。 五年前十一月,秋干物燥之时,璃园忽然失火。 荒芜的园子化为灰烬,灰烬和雨混成了泥浆,泥浆又干涸成了尘土。终于不复存在了。人们在灰烬中发现了秦钱烧焦的尸体。将他埋葬了。他没有女人,也没有后代。但是大掌柜古全依然执掌着大秦古泉银号。据说巨富的秦老板竟然死于厌世,他立下遗嘱将一切财产都传给了他的得意弟子。 “当然,我知道你不会死。”苏婉将他的秦郎扶了起来。当年,她在剑崖低下找到的这个年轻人,现在年过半百,已经鬓发班白了。但他的脸上,痴心却一点都没有变。她并没有看错人,这个人就是整个计划中最基础的一环。只有他能完成聚集一百万两黄金的重任。像他这样的人,无论投生六道中的哪一道,天人也好,饿鬼也罢,哪怕在无间地狱,他都注定是大富之命。他是迟早被金银压死的命格,“我还没有回来,你就不会死。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她自信地一笑。虽是绝代风华,但她毕竟已经年过五十。无法掩饰的法令纹,就像两道深沟,被岁月刻在鼻翼的两侧。面容虽然经过细心的保养,但也远比三十年要干涩了许多。其实玄门女修是可以用法术来维持自己的容貌的。尤其是结丹的女修,几乎可以保持上百年容貌不变。然而她现在只是凡人。 从收到她的琉璃佩那天开始,秦钱就知道自己的遁世计划彻底破产了。那个琉璃佩本来是他与苏婉结合的信物。在送她去云央城选秀的时候归还了给她。已经是近三十年没见过的东西。它一出现,秦钱就明白了。德妃的人马已经破解了剑崖周围,他叫人布下的空结混天阵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