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微末骄雄 (上)
星纶河,栖霞湾 深秋的星纶河虽没了夏时雨季那滚滚逐流的气势,却有着另一番生气盎然的景象,大洋中的金刀鲟沿着大河一路回溯,直抵位于深山的发源地繁衍生息。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不时露出这些巨型水兽的金色背脊,仿佛波流中劈波斩浪的金甲重骑。朔风起,秋鱼肥,往年的这个时候也是渔民捕捞河鱼最为繁忙的时节,湾外千帆相竞的场面也是他处难得一见的盛景。而现如今,江面早已戒严,绝大多数船只被征集在夏郡的码头严加看管,以防西岸的叛军夺船渡河。 略显空荡的大河边,十几艘柳叶形的长船陆续抵靠西岸,匆匆卸下数百名士兵和少部辎重。船头的军官大声斥责着动作稍慢的桨手,同时催促着船主将空船起航,再次驶回对岸。 西岸河滩边临时搭起的灰布罗盖下,几名银华军的将领围在地图边指指点点,低声交流着。易军统兵万户孟彰皱着眉,焦急的扫视着河面。已经过河的士兵尚不足半数,大量辎重和车辆仍滞留在东岸码头,仅凭目前的船只,至少还需半日方可完成渡河。想到这里,孟彰心里不住暗骂,大军抵达之前,夏郡郡守调拨的二十艘大型兵船便已在栖霞河湾等候,很快便将两千夜族铁骑先行运往对岸,但是之后却突然遣人调走兵船,以十五艘只能载运数十人的破旧商船代替。 依照征讨使丰炬过河前留下的军令,易营步军早在一个时辰之前便该开始在河西整军设防,然而在整整延误了两个时辰之后,全军却仅有三千人得以过河。孟彰此刻正在火头,而那郡守派来的官员却又一次站在了眼前。 “孟万户安好。”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站在罗盖之外,微笑着对孟彰弯腰作揖。 “夏郡长史宋思正……你来得很早,不知有何贵干?”孟彰的视线没有离开河面上往来的渡船,声音冷冰冰的,如同秋日的初霜。 “万户应该已经知道了,这船……” “一个时辰前是有信使来过,被我派人轰走了。怎么,真的连这小船都想调走?杜郡守难道是准备让我的人自己游过河去么!?”孟彰的声调陡然提高,罗盖下的其他将领纷纷停止交谈,齐齐朝这边看来。 “请将军息怒,两个时辰之前,枫山镇和碧萝镇飞书告警,说有数千沙贼在河岸聚集,似乎有渡河掳掠之嫌。枫山镇距离此地不过二十里,居民中多有老幼,杜大人体恤其民,固命我就近征调船只,以便将那些妇孺先行撤回夏郡暂住……” “哼哼……”孟彰冷笑着打断了来人的话,“撤离老幼妇孺?真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过我觉得真正令杜预之牵肠挂肚的东西,恐怕不是那些穷困潦倒的贫民,而是他在枫山镇外的商号和私产吧?” “这……”宋思正没有料到孟彰会这么说,一时语塞,“可是,这些船原本便是我们夏郡的啊……” “你们夏郡的船??当前叛军前锋与夏郡只有一河相隔,杜预之不思进取征讨,却在我大军过河之时屡次三番阻我运兵,究竟是何居心!?”孟彰逼近两步,手指已触上了刀柄。 对于夏郡郡守贪赃枉法的事情他早有耳闻,那杜预之虽然是易族平民出身,却与夜族豪门多有互利,几番遭人检举却依旧平安无事,举止也愈加放肆。大并一朝武风盛行,武官地位高于文官,郡守虽比统兵万户官位略高,但是实际上几同平级。孟彰虽然不能直接处置杜预之,但是杀掉其下属的长史却是轻而易举,谅那庸官自知理亏,也不敢怎样。 孟彰的眼睛盯在对方的身上,手在刀柄上抚摸着,心中还未拿定主意,却将宋思正吓出了一身冷汗,后者抖如筛糠,慌忙摆着手求饶道:“孟……孟万户,之前的兵船是寒薇城派人征走的,来人手持青海公的手书,说是要去协助河防,十万火急。此事千真万确,下官万万不敢谎报……今天我只是奉杜大人之名前来办差,这拿主意的人可不是我啊!下官对朝廷一片忠心,还请万户明察……” 看着说话都哆嗦的宋思正,孟彰面露鄙夷,心想这么一个无用之辈,尚不配脏了自己的刀。他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的说道:“请你回报杜大人,大军尚未全渡,船只无法奉还。孟某军务繁忙,恕不远送!”说罢,也不管其话有未说完,便挥手示意卫兵将其带走。 宋思正后脚刚刚离开,一个身材粗壮的将领便在孟彰身边低声进言:“将军,夏郡那个杜预之太过目中无人,同为银华军,他不敢触怒夜人,却对我们多有刁难,真是狗眼看人低!属下认为,应当杀掉刚才那个软骨头的长史,好让那个姓杜的知道,在我们面前,还轮不上他暗动手脚!” 孟彰静静把话听完,脸色阴沉的令人害怕,那个将军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赶忙单膝跪地,请罪道:“末将一时鲁莽,不该擅议朝廷命官,还请将军息怒。” 孟彰凝视着河边飘扬的鬼鹰战旗,低叹一声,回身说道:“苏秉谦,有些话自你穿上这身衣甲的时候起我便说过多次。银华易军的名望是我们的前辈在尸山血海中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夜人杀敌建功,我们也是一样!虽然易族没有资格在武魂碑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但在同一面战旗之下为国效力,我们问心无愧,也无需向任何人证明什么!”他出手扶起跪在地上的将军,眼神锐如针尖,“我的确很想一刀斩了那个夏郡的来使,但是现在我军即将深入北陌砂地,一切补给都需经由夏郡中转。若是现在和杜预之闹僵了关系,难保他不会从中设计作梗,最后战事不利,白白流送的还是我们麾下这几千袍泽的血。” “大军奉旨讨贼,粮草转运乃是重中之重,他杜预之好歹也是一郡之首,为官多年,岂敢这般轻重不分?若是我们平叛不利,他也难逃干系,就不怕掉脑袋么?” “哼,现在战火已是迫在眉睫,此人却仍惦记着自己的那点私利。这种重利忘义之辈,还有什么做不出的蠢事?当前战事要紧,我们不必和他多作计较。” 孟彰走至地图边,卸下佩刀压住羊皮地图的边角,招来诸将围成一圈。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细细寻着,不久,其指尖在星纶河西岸的某一点止住,并在那里轻轻敲击:“征讨使率领两千骑兵已经离开了四个时辰,虽说只是外出侦查,不过据我猜测,他八成会对叛军前锋下手。你们看,根据先前斥候的回报,那支叛军正是在这个名叫‘鬼石滩’的地方扎营……”
“此地看上去无遮无拦,不便埋伏。据报叛军前锋人数足有上万,而夜军只有两千,征讨使大人若真的冒险进攻,岂不是会身陷险境?”一个年轻的统兵千户面显担忧。 “韩将军多虑了,”另一个年纪稍大的千户抚须说道,“你初来乍到,可能有所不知,那两千铁骑是征讨使丰炬和副使元烈的本部精锐,其战力可不同于地方郡兵。依我之见,根本无需埋伏,他们若想打垮那支乌合之众,也就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 年轻千户名叫韩濯,本是云楼郡西易候的下属亲信,年纪轻轻便官拜郡都尉,领郡兵五千,后来受到侯爵本人的大力举荐进入银华军中补缺,这才刚刚到任不满一月。对于夜人的战力,他屡有耳闻,却仍是将信将疑。 “孟万户,依大并军律,战区丧失主帅或战旗者,主官判斩,副官下至千户位者皆会贬为庶民,押送北荒垦边。现在我们坐拥强兵,却对主将的危险视而不见,末将认为……此举有所不妥。” 在银华军中,孟彰的善战之名人尽皆知,连夜族将领都要对其礼让三分,然而此时这个入军不过月余的新任千户竟然对其直言指摘,顿时引得众将侧目。那些跟随孟彰征战多年的将军毫不掩饰心中的轻视,纷纷不满地将头扭向一边,苏秉谦更是将战刀直接拍在了桌上,冷冷地看着韩濯。 不过孟彰却并未生气,他微笑着打量着韩濯,答道:“韩将军说得没错,军中律法至严,若是征讨使当真出了差池,我等皆会背上失职之罪。不过,现在我部几乎全为步卒,且尚有半数人马滞留对岸,倘若分兵冒进,只如同杯水车薪,与敌仓促接战,反会自乱阵脚。我觉得,此事应当……”他还没有说完,便听见河滩上突然变得吵闹起来,那些声音越来越大,回首望去,竟有人群正朝着这个方向聚拢而来。 “孟万户!今天这事你可得做主啊!”一个鼻青脸肿的男子连滚带爬的扑倒在罗盖前,大声哭嚎。 银华军一向以铁军著称,大至行军布阵,小至坐卧姿态,皆有明令规范。而现在诸将四周乱哄哄的围着一圈兵丁,还有一个男人这般哭喊,简直毫无体统! 看着眼前这般混乱的情景,孟彰前额青筋凸起,心中更是恼火异常,他一手抄起配刀,三两步便跨出罗盖,心里只想用这闹事者的头颅明正典刑。但是等他走近看清那人的容貌,心里却是咯噔一下,嘴上脱口而出:“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