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名匠之族（上）
大风渐渐止息，昏黄的油灯在街口惯性的左右摇摆，路人们人行色匆匆，只求早些返回家中。街边的店家整理着歪斜的旗幡和掀翻的桌椅，笑脸恭送着结账离开的客人，心中不断咒骂着之前那场突如其来的败兴狂风。 锦云楼大门紧闭，萧索如旧，穿过门板，可见满目狼藉。桌椅板凳的破片散落在四处，原先堆在墙角的酒坛只剩了大块碎片，琥珀色的美酒淌了一地，散发着浓郁的酒香。酒楼正堂的屋顶上垮出了个一人长宽的窟窿，与之相接的墙壁和木质隔断也像是被巨力撞击过一般，密布着纵横交织的裂缝，稍微触碰便簌簌得落下灰土。 来自城卫府的带刀衙役在室内小心翼翼地左右翻找，试图搜寻出哪怕一丝半点的线索，但除了零星的血迹和异常的搏斗痕迹之外，他们竟连一个清晰的脚印都再难找到。锦云楼的掌柜和伙计排成一列靠墙站着，似乎仍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难以置信。大堂正中，身穿锦衣罩甲的按察官驻足在窟窿下方，听着副官的报告，面色冷峻。 “头儿，这掌柜和伙计都说不记得发生过什么，看他们那晕头晕脑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这事很有些古怪，要不要先行上报？”副官试探着问道。 “报什么？”按察官皱着眉反问了一句，“这里既没发现死者，也无伤者，若是城守大人细问下去，要我如何回答？况且，我似乎也曾见过类似的情景……” “难道城中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不，不是在寒薇城……”按察官好像想到了什么令其恐惧的事情，不愿再多提及，只是甩手说道，“够了，大军刚刚出征就出了这样的怪事，刚刚还刮了那么一场要命的妖风，真是晦气至极。都给我听好了，此事严禁外传，让店家也把嘴巴封严实点。如果走漏消息，哼，统统下狱治罪！” 副官有些犹豫，上前进言：“万一……这和西戎叛匪有关，那便事关城防命脉，若是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我们可担当不起啊。” “西戎叛匪？”按察官眉毛一挑，脸上瞬间浮现出夜族贯有的高傲，“那些连长枪都端不平的野人可没有这样的本事。退一步说，就算有细作混入城中又能怎样？别忘了，这里可是寒薇城，一座从未陷落过的要塞之城，想在城中作乱，得先问问你我手中的刀！” 街道对角，丘贤轻轻掀开窗前的竹帘，看着衙役们从锦云楼快步离开，转身低声说道：“老师，您所料不错，城卫府的人没有声张，已经封了店门离开了。” 躺椅上的老者闭着眼睛，面色苍白，胸口轻微起伏：“官府中是非太多，如此最好，让我们省去了一番口舌……” 见到老师负伤气虚，丘贤懊恼万分：“学生无用，若是当时能迟些离开，定叫那道宗禅师有来无回！” “你不必自责……天禅师不虚其名，现在的你非其敌手，还是不要遇见的好，”钟离勋睁开双眼，略微撑起身子，“去照看一下丘玄，如无大碍，天亮后我们便启程返回王城。” “但是……老师您不是说过，引发乱世的关键人物不止一人么？现在这些人的身份还未查明，我们就要这样放弃寻找么？” “不必再找了……”钟离勋轻轻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我与道宗禅师恶斗一场，杀心已现，短时内难以再得到来自神的启迪。这寒薇城内百十万人丁，茫茫人海，又能去何处寻找？此番，那个墨台毅虽中了我的‘风翎之术’，伤势不轻，但难保其没有其他帮手在侧，若是再度被他们缠上，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倒不如尽早离开，另做打算……之前的信送出去了么？” “老师放心，我已将信件飞鸽传书王城，不日便能发往各地。” “好……务必要查明此人来路，如果他真的是国之毒瘤，就必须在其长成之前彻底斩除。希望，我们还有机会……” 许多年后，大多数人回忆起那一日的寒薇城，只会想起一个军团出征的喜庆日子，少有人感觉到那平静表面下涌动的暗流。伴随鼓楼钟声的响起，如同之前千万个平凡的日子一样，这一天也被众人抛往脑后。寒薇城的铸铁城门在天明时分缓缓开启，崭新的一天再度到来，如织的人流在城南商市中往来攒动，另一枚乱世之种，仍在其中静静蛰伏…… 大军出城后的次日清晨，一支特殊的商队在商市内置下了货摊，伙计们用木栏圈起一块偌大的场地，引来了不少好奇者的围观。 火红色的毛发，棕褐的皮肤，高大的身躯上肌rou盘虬，聚居在北方群山中的升锐一族很少世出，像这样成队出现大陆西侧的情况更是罕见。 此时，他们正将沉重的货物从马车上一一卸下，整齐的摆放在早已准备好的毛毯上，自豪得向围观者展示着他们的杰作。锻造精致的农具、战甲、兵器在光线照射下散发着色彩各异的金属光芒，令围观者啧啧称叹，升锐巧匠之族的美誉显然并非虚名。那些产自深山的锻造品流出极少，在山外重金难求，一片喧闹声中，寒薇城的商人们争先恐后的抢购着自己看中的物件，甚至不惜高价相竞，毫不吝啬的挥洒着令常人咋舌的大笔金银。很快，摆放在外的商品便所剩无几，但人们不仅没有离开，反而更卖力的向货摊的一角挤去。 “这位大师，请问此副镔铁宝甲售价几何？”一个衣着华贵的易族公子指着一副制作精美的鱼鳞锻甲，彬彬有礼的向商品的主人询问着。世人皆知，升锐族人均以匠人身份为豪，其中技艺最精者方可获得“大匠师”的称号，此时易族公子以大师相称，已是颇具恭维。 循声看去，那个被称为“大师”的升锐却很是不恭的斜躺在几件行李上，一顶破旧的皮帽遮掩住了他的面孔，想必还在打盹。听闻声响，他才慢慢起身，用一只手揭下了脑袋上的皮帽，一言不发得打量着眼前的易族人。 “这个……”易族公子向后招了招手，一个仆从打扮的人赶忙上前，将一个黑色的木盒呈上前来，公子接过时双手略微一沉，可见重量不轻。随后，其面带笑容的打开了木盒，在盒盖开启的瞬间，周围的人不由发出了一连串的惊呼，易族公子面带得意的说道：“这是一百枚由白夜商号铸造的足两金铢，在下愿以此相赠，换得大师的这副宝甲。”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一片交头接耳之声，要知道，并朝治下的普通农户一年的收成也不过四五十银钱，却可保一家数口当年衣食无忧。而一百银钱方可兑换一枚金铢，金铢之中又以白夜商号所铸之钱流通最广，十洲之内但凡有人之处均可通用，其效用几乎等同于朝廷少府司铸造的官制金铢。这年轻公子一出手便掷下如此重金，可见其身家不凡，对这笔交易也定是志在必得。 与吵杂的人群形成截然对比的是，那个升锐匠人依旧未发一言，看了一阵之后便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竟又回到行李堆上躺了下去。这怠慢的举动令手捧黄金的易族公子顿显尴尬，连看客中也不禁发出了零星的嬉笑声。处于发怒边缘的贵公子憋得面红耳赤，嘴角一阵抽搐，猛的将盒子扔给身后的仆从，正欲发作，就见一个赤发褐肤的升锐慌忙挤过人群，拦在了他的面前。 “对不起！真的抱歉！这位客人，你请不要动怒。”这个说话的升锐cao着一口生硬的北陆官话，听起来稍显可笑，但看起来却是颇通情理，言语间更多一些行商之人的圆滑，“我的名字是洛石，是这支商队的首领，请看在我的面上原谅我同伴的无礼。” 但是洛石的道歉却不能消除易族公子的不满，后者仍然愤懑的说道：“我自幼便随家父行商四方，与各族商旅均有接洽之缘，却从未见过如此傲慢的待客之道！” “是是，你是对的。”洛石一面应答着，一面转过头面有愠色的低斥道，“木勒，我们外出行商，摆出来就是为了卖出去，你拿了货出来，却又不理会客人，是要砸我的招牌么？”说罢还回头偷看了一眼那个年轻公子，见其正在和仆从说着什么，并未看向这边，便立即回过头，压低声音说道：“那可是一百枚金铢！可换五百斤最上等的紫锡！你可不要犯糊涂！” 好话说尽，见对方依躺在那里装睡，洛石无奈的摇了摇头，只得再次转向那位易族公子，满脸赔笑的说：“这位匠师虽是我商队的人，但他是巴塞大匠师的弟子，与寻常工匠不同。这本就是他的出产，若是坚持不卖，我们也没有办法……要不……你再看看别的？” “不行！今日我既受此侮辱，绝不会空手而归！若这位大师舍不得自家宝贝……”易族公子口气强硬，故意拖长了嗓音，右手竖起五根指头，“我再加价五百枚金铢！不过我不仅要这宝甲，还要那个傲慢无礼的匠师向我道歉！要不然……” 洛石听到最后几字，脸色大变，慌忙摆手示意不要再说，但还没等他说话，背后躺了多时的木勒已经腾地跃起，一手提起那副锻甲，重重的往前一摔，其懒洋洋的状态已经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表情狰狞的凶相。 易族公子哪里遇到过这等场面，当即被他吓得连退几步，结结巴巴的说道：“你……你要做什么？” “要我道歉？”木勒的声音低沉且沙哑，“你双手纤嫩的像妇人一样，只怕是连铁锤都没摸过！看你打扮也不是行伍中人，得此甲胄，只是为了添作阁中的玩物么？而且……” 木勒伸出升锐族人那四个指节的手指在盔甲表面轻轻一敲，说道：“睁开你那庸人的眼睛看清楚，这胸甲是以我们铁阙山的黑铜所铸，强度倍于钢铁，岂是寻常铁甲能比？你见识短浅，目不识物，根本就不配取用巴塞弟子的造物！还是早些回家，吟诗抚弦去吧——” “你……你怎么敢……”易族公子被当众揭短，气得面白如纸，也顾不上什么风度，连连对左右仆人挥手，大嚷道，“一群废物，主子都被人辱了还站在这里发呆……上，都给我上！给我好好的教训他！！” 易族公子身边那四五个精壮的汉子早已愤愤不平，此刻听到主人下令，便立刻向木勒围了过去。洛石想要阻拦，却也被一把推开，只能在原地急的直跺脚，心中暗骂木勒在外惹是生非。然而升锐族的男子均生得人高马大，力气也倍于常人，这时木勒虽只是一人，却毫不示弱，他根本不理会对方那如同挠痒的拳脚，只是一拳一个，顷刻间便打倒两人。那易族公子在一旁看得着急，大叫道：“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用刀！用刀啊！！” 一个汉子恍然大悟的摸向腰间，正欲拔刀，却听见空中闪过了一声清脆的鞭响，他只感到手下一空，那柄短刀已被一条游蛇般的长鞭卷走，向人群外飞去。正在起哄的路人循声回望，顿时纷纷低头噤声，匆忙让出一条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