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洞察
而后,皇帝反复询问的,仍是南海一带的风土人情,和拜火教势力的基本战力。游返从其中也隐约明白了皇帝特地召集几个人问话的缘由。朝廷上下如今争论的焦点仍旧是伐辽的事情,而今年的水灾和随之而起的动乱,是拖住朝廷收复燕云脚步的累赘。要是前方征战,后院起火,那就得不偿失了。南海只是小地方,但江南则是鱼米之乡,富庶之地,容不得大意。朝廷这边最关心的便是拜火教的起因,如何蛊惑人心的,以及究竟动乱能有多少程度的破坏。清楚了这几点,朝堂上都是久经宦海的老臣,经验丰富,基本上也能提前预防。 出了皇宫,游返漫步街头,头上星光点点,汴京街头热闹依旧,灯火闪耀,繁花似锦。 酒楼二层的露台上,摆了几张桌子,正对街心,坐在上面喝酒,不仅高临人群头上,而且能眺望紫薇河对岸舫船连泊,听得耳中传来丝竹阵阵,吹着秋日凉风,抽走那最后一丝暑气,说不出的惬意。 游返经过那二层露台之时,只听上面有人招呼道:“游兄……” 游返仰头上望,只见凌孤正双手凭栏,一手勾着酒壶,一手捏着酒杯,意态悠闲。 “相请不如偶遇,不如上来喝一杯。” 上了楼,游返从这里望出去,果然视野良好,零次栉比的房屋后面,是宽阔的河流,远处还能望见皇宫城楼灯火。 “凌兄不是替六扇门处理案件么?怎么有空在这里喝酒?莫非案件有所进展?” 凌孤没有答话,游返自讨了个没趣,只好喝了一杯酒。 两人一杯一杯喝酒,过了好久,凌孤才道:“最近却发现一件趣事。自从大宋和西夏开了商贸,青盐便涌入汴京行市。原本大宋和西夏有约定,青盐的交易有上限,不得超过一定数目。可是最近我却发现,市面上的青盐,要远远超出这一数额。” 游返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微风吹来,竟一阵凉意。 他自然是知道青盐超出的原因,而且这些私盐利润的大头,还是在他这里。短短一年不到,他从小山坳里一个小小的铁坊,迅速扩大到西域,荆州,南海,还准备在杭州开分铺,当初跟着他出来的金剑山庄铁匠和伙计,镜缘村的村民,如今一个个都身家膨胀,成了名副其实的富家翁。这其中便是和西夏辽国的交易所致。虽然有华山派的薛青纹做中间人,替他省却了不少精力,降低了被朝廷发现的风险。但当他听到凌孤的话,仍是一阵心虚。 “青盐价廉物美,确实要比池盐好上一些。想必民间也有货商悄悄走通一些私盐。” “民间有私盐,不足为奇。但这超出的份额实在太大,没有巨大的实力,是拉不起这张关系网的。可惜,他们的手段甚是高超,每当查到关键的环节,那线索便断了。安排这件事情的幕后黑手可高明得很,有些时候,宁可壮士断腕,也没有留下一丝线索。” 游返放下心来,至少他还没看破幕后的人是自己,于是旁敲侧击道:“听说有些皇室宗亲,名下产业庞大,朝中有些重臣,也勾结在一起,不知道和他们有没有关系?” “确实,这些人的确很有可疑。不过看这些私盐商贩上下接头的方式,我敢肯定是江湖中人。而且还是大门派,一般的中小帮会,组织不起来这么庞大的规模。” 想不到妙剑薛青纹如此小心,还是被凌孤看出了端倪,所料竟分毫不差。不过接下来凌孤的话令游返更是震动。 “西夏的重骑怎么来的,这个朝中的大人都有所猜测。要知道这么多武器铠甲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打造出来,其中所需能工巧匠更是数目惊人。朝廷这边官营的铁铺虽然有人,但手艺没有那么纯熟。最主要的是,西夏哪里来的那么多银两去购置这些武器装备。” 凌孤说着说着停了下来,道:“若是大宋民间有人将东西卖与西夏,那事情便严重了,说重了便是通敌叛国之罪。有铸造的手艺,又有这么大规模,数来数去,天下间寥寥无几。其中,金剑山庄便是最有可疑的。” 游返听得心扑通直跳,想不到凌孤的思路如此奇特,竟然从市面上的青盐暴增,联想到西夏的兵器交易。幸好他如今不是什么公门中人,否则顺藤摸瓜之下,岂不是什么都暴露了?不对,如今刘文渊不是将六扇门的力量都交到他手里了么,若是他铁心要查下去,游返不知道是否会查到四海铁坊头上。 他小心翼翼地说道:“若是金剑山庄所为,凌兄准备如何处理?” 凌孤看了他一眼,道:“游兄虽然早已离开金剑山庄,但对山庄之事还是颇为关心的么。如今我身陷六扇门事务之中,自然没有时间处理此事。之所以将这件事告诉你,便是想由你去查。你不是一直想对付庄老二么,这也是一个机会。” 游返道:“我可不是你,对查案这么感兴趣。我要的是拿回金剑山庄,而非毁了山庄。你这个提议就免了。” 凌孤看了他一眼,似乎大有深意,令游返心里一阵空洞。两人又喝了几杯,始终话不投机,于是便告辞了。 刚返回东城帮老巢的房间,突然窗格上咚咚声响,一个黑影如同壁虎一般从窗外潜了进来。 这东城帮的暗哨还是这么形同虚设,游返不禁叹了一句。 来人一身夜行衣,但既然事先叩窗提醒,自然不是敌人。只见他摘去面罩,露出长须红脸。 “薛掌门?” 来人竟然是华山派掌门妙剑薛青纹。 “游兄弟这里倒是不错,这么大的床。” 游返不禁好笑,这林宝儿留下的床已经有两个人夸过了。 “不知薛掌门深夜到访,有什么事吗?” 薛青纹找了个地方坐下,面色肃穆,对着游返道:“我安排在汴京和本地盐商接头的手下被人挖了出来,还不清楚是谁干的。但事关重大,我总要和游兄弟说一声。” 游返叹了一口气,若是没有听凌孤说起过,此时他也会似薛青纹这般惊慌。但这时他反而镇定下来,将事情始末讲了一遍。 薛青纹吸了一口冷气,沉吟道:“这快刀凌孤我也曾听说过,刀法凌厉,身法高明。虽然在江湖上名头不响,但也是因身在公门。想不到如今离开官府,这人还这么了得……” 他眉头皱起,突然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道:“这事除了凌孤还有人知情么?” 游返吓了一跳,莫非薛青纹想对凌孤下手? “若是只是凌孤一人,相信我能料理。” 毕竟是成名已久的武林第一剑,说出的话也是掷地有声。 游返有些迟疑,若是对方是一个普通人,他也没有意见。只是凌孤毕竟和他有些交情,虽然平日里这人不冷不热,油盐不进,但为人正义,嫉恶如仇,杨沁和自己也份属同门。如此一计较,便狠不下心来。最重要的是,游返觉得就算凭着薛青纹的盛名,也不一定能拿下凌孤。 “怎么?游兄弟信不过我手中的剑?” 薛青纹见他迟迟不答话,有些不满意了。 游返连忙道:“怎么会,若是江湖中有人能胜得过凌孤的刀,第一个我想到的便是妙剑。” “那有什么好说的?要是凌孤继续追查下去,你我只能落草为寇去了。这个时候不狠狠心,后患无穷。” 果然是威震一方的枭雄,做这种事情起来竟然毫不迟疑。游返心中有点被他说动了,若是被查出来,不但是身败名裂,而且也拿不回金剑山庄,从此远走中原,再也没可能完成亡妻的心愿。 见游返微微点头,薛青纹道:“好,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你知道凌孤在什么地方么?” 游返没料到这人如此心急,想起刚刚和凌孤分开,应该是回了自己家,说道:“我知道他家所在之处,你随我来。” 薛青纹先一步从窗口潜出去,毕竟一身夜行衣惹人怀疑。 凌孤武功之高,深不可测,为了以防万一,自己得带上兵器。他朝着房屋一角看去,残月刀正入眼帘。自从皇宫里和辽国武士比试之后,这刀一直躺在这里。
残月入手,一股冰冷之意袭来。游返拿起残月刀,往门外走去。 这时夜已深,游返汇合薛青纹,两人在空无人烟的街道上行进,不一会儿到了凌孤屋外。 “游兄弟,待会儿你守在门外,待我进去,合我二人之力,当能将他留下。凌孤号称快刀,并非只有刀快,身法同样惊人。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楚。” 两人伏在凌孤屋子外,低声说了一些细节。游返还是觉得心中不安,凌孤家中乃是汴京书香门第,十八岁起便在开封府做事,和官府关系根深蒂固,不是那么容易杀的。开封府总捕头,平日里得罪那么多江湖人士,仇家遍布四海,若是凌孤那么容易被杀,也不会安然无恙到今日,哪怕是失了官府的公职之后,没了保护伞。 “薛掌门,先由我进去打探一下虚实。” 游返不等薛青纹反对,便大步向凌孤家门口走去。 每一步都显得艰难,这是两难局面。这样的深夜冒昧造访,且还是在酒楼刚刚分开,若是按凌孤多疑的性子,定是有所怀疑。况且自己手中还拿着残月刀。 不料开门之后,凌孤却毫无介怀,请他到会客厅中闲坐。一壶热茶早就准备好了,令人怀疑是否预先料到了游返要来。游返放下残月刀,翩然入座。 凌孤替游返斟上茶,道:“喝完酒,喝点茶解解酒,方才不会中毒。” “中毒?酒也有毒?” “正是,酒容易上瘾,这便是毒。世间一切会上瘾之事,都有毒。譬如杀人,一旦杀人上了瘾,也是中毒。” 游返心中一凛,将一口热茶喝了下肚,一股暖意在胸口肚腹扩散开来,说不出的舒服。 他转头望了望外面,说道:“杨师妹不在么?” “她去江南了。那边还有些远亲,她说虽然成亲时这些亲戚朋友无法到汴京来吃喜酒,那就事先拜访一下。” 如此说来,这屋内就他一人。游返的心跳愈加快了起来,薛青纹在屋外蓄势待发,只要自己这时告辞出门,下一刻,薛青纹便会杀进来。武林中妙剑快刀的争锋,这两人生死相搏,想必武林中不是每个人都能见识得到的。 “刚刚与你分开,我又遇到了刘大人。” 凌孤啜了一口茶水,随口说道:“听说,游兄名下还有一个四海铁坊。” 游返正要放下茶杯,突然一阵慌乱,将杯中剩余的茶杯倒翻在桌。水渍漫开,顺着桌沿滴落在地。热气蒸腾,一股淡淡的雾气升了起来。 今日为了打击金剑山庄,游返向皇帝提出开放朝廷份额,各家铁铺公开竞争,甚至不惜公开四海铁坊的事情,一来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四海铁坊一旦在汴京,荆州,江南开了分铺,自然会引起人注意。二来,这个机会实在难得。 但如今游返已经知道凌孤察觉到青盐和西夏铁鹞子之间关联的存在,并且已经疑心到金剑山庄的头上,这时候暴露四海铁坊的存在,就是一件不太明智的事情了。 凌孤看了他一眼,道:“茶要慢慢品才有滋味。” 游返随口说道:“那年在大漠黄沙月色下看到凌兄鬼魅般的刀法,绝想不到你是这般会细细品茶的雅士。” 桌子上的火烛微微跳动,映得游返脸色阴晴不定。 凌孤叹了一口气,放下茶杯,道:“听说金剑山庄庄老二这个人好高骛远,一味和汴京城的衙内混在一起,我先前便觉得,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有和西夏人做生意的胆魄?” 游返的呼吸顿时止住,眼睛一片通红,他眼角瞥向座位旁边的残月刀。残月刀正静静靠在凳子的边沿,触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