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往事难断

    齐远的白苏斋是间做学问的人理想中的书房。一个青竹书架占了整面北墙，古人好古，读先贤书，书架上古籍善本整齐陈列，其中不乏许多绝迹的古书，那架上还颇有雅趣地摆了许多旧窖或古铜的器物。一旁一个大口的瓷瓶，内里插着不少的书画真迹、碑帖原拓。西墙置着张矮几，上有古琴一张香炉一盏，炉中香篆缭绕，颇有韵味。东墙有张大书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还见水晶鹿镇纸、兽形水盂、玉荷叶笔洗，好不大气。对着的椅上铺了张兽皮，此时白苏斋的主人正坐在那里静闭双眼。

    房门响了两声，开了一门缝，闪进来个灵巧的丫头，不是别人，正是那云雀。她走近齐远地上地说了些什么，主子并未睁眼只点了点头，云雀福了下身子又快速离开。在香烟袅袅中，好似这里什么未发生。

    过了半个时辰的光景，已梳洗打扮好的玲乐出现在了白苏斋。齐远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一头黑发及腰，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只是这些日子消瘦了不少，浅青的裙衫更显凉薄。这，是他拼尽全力也要乎其周全的女子。

    玲乐见他直直地盯着自己看，干咳了两声，走到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两人都未开口。故事太长，不知从何说起。房外万籁俱寂，屋里落针有声，他二人的表情都微微变化，像下定决心一般，同时开口道：

    “玲乐……”

    “齐远……”

    两人相视一笑，表情略微有些尴尬。

    玲乐先打破这沉默，说：“你讲吧，我听。”

    齐远看了她一眼，嗯了声，就陷入了回忆。

    过了约摸一炷香的功夫，玲乐看窗外都微微泛白，是要天亮了。她起身来，沉声道：“我知道了。我乏了，想回去歇着。”齐远点点头。她走出没两步，又转身回来抱了抱他，无关风月，只为真情，她在他耳边低声道：“齐远，谢谢你未我做的一切。真的谢谢。”齐远没有讲话，只是用力把她抱得更紧作为回应。

    这个故事当真不短，还得从玲乐幼时说起。

    原本玲乐是长史大人白桓之女，她并非自幼长在白府，据说她出生时母亲难产而死，恰逢父亲仕途不顺，家中的大夫人趁机谗言，说她命硬，说动白桓把她寄养在京城脚下的清风庵里。白家人每年只过年时将她接回白府，只几天又将她送回庵里。白家对她鲜少照拂，众人眼中她都仅仅只是一个白府弃女。

    怪就怪在她十二岁那年，白桓宣称思念亡妻，将玲乐带回府中以寄哀思。这一回府便是天翻地覆的变化，白桓将其视作珍宝，悉心培养，有时甚至与幕僚商议正事时都不避她。白家四小姐的身价猛地水涨船高，以前将她踩在脚下的人如今都换上了面谄媚的嘴脸，玲乐性冷，并不理会。

    十五岁及笄那年春日，白桓携了她进宫出席百花群宴。这百花群宴是由太皇后主办，人老了，喜闹热，便在百花争艳的春纷时节召齐了王家贵族、朝廷重臣的公子哥和大小姐们，大家一起赏花作诗，饮酒唱乐。表面上只是一场宴会，实则更像是一场相亲大会，不少佳侣都在这之后喜结连理。

    那日，玲乐盛装而来，却只寻了个角落随意饮酒，而另一个角落同样坐着一个安静的男子，他不喜热闹，却受邀不得不出席，那人便是东方彻霆。那时候的他也不过刚及弱冠，青春的脸庞让人不禁想多看两眼。玲乐闲坐片刻，便整理衣裳，珊珊而至彻霆身前，她对他说了些什么，男子淡然的脸上多了些表情。

    有些往事已被尘封，层层叠叠是吹不尽的灰尘。就如除了彻霆和当年的玲乐外，再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可偏偏流年也在上面刻下深深的烙印，那是不痛不痒，但也不会愈合的伤口。

    世人只知，当年三月，京城迎来喜事，都护将军东方彻霆喜迎长史之女白玲乐。东方氏在大奂国是大家，效忠朝廷多年，东方彻霆乃后起之秀，征战南北，被封将军，掌管一方军权，他的婚姻，举世瞩目。犹记那日，京都街头集满百姓，伸头张望，只见远远一大队送亲礼队，八抬轿撵缓缓而至，玲乐端坐其中，凤冠霞帔，颜色似火，彻霆拉着她跨过火盆，三拜九扣，共结连理。

    但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

    思绪回到现在，此时的玲乐已躺在宽敞的床上，小小的人裹在蚕丝被中，眼睛眨巴眨巴的有些困意，心想这齐家也不简单，云水城在江湖上素有天下第一庄的美称，势力盘根错节、爪牙无数，甚至深入朝廷内部，以至于这些政治秘闻他们齐家皆能有所掌握。齐家与白家是世交，常有走动，虽然齐远没直说，但玲乐心里也有数，白齐两家相互合作，相互培植，以自保地位。齐远作为齐家长子，时时跟着齐老在江湖上走动，也就是玲乐从庵里回来那几年，两人结识。如果没有当年的百花群宴，玲乐心里盘算着，八成自己就嫁给他了。哎，命运弄人。

    说来玲乐心中也有些许郁闷，在现代单身的她，突然就变成人妻了。好在二人成亲两人，并无生育，否则一过来就得当娘。

    照齐远所说，当年的百花群宴，她与彻霆饮酒间藏有猫腻，东方彻霆不可能说，另一个又完全失忆，总之在那之后玲乐嫁给了彻霆，如同白家安插在东方家的一枚棋子。接着半年前白桓忽然逝世，家中一下子没了主心骨，旗下势力乱作一团，内乱外忧顿生，树倒猢狲散，得力的幕僚各谋生路，白家势力被其他家族压制，一击即破。

    白桓猝死得有蹊跷，但也没人有能力替他查下去。齐远曾暗中调查过，他发现这其中牵扯颇大，隐隐有皇室力量在背后支撑。皇室不同其他，一个不妥便是牵连九族的祸端，正在他犹豫时，却接到了玲乐的来信，叫他别管，她心中自有乾坤。然后就是两个月前，彻霆夫妻二人乘车出游，途中被人攻击，两人意外摔下山，之后的事玲乐就知道了。

    那青女国是一个小国，女众男寡，行事隐秘。地处西南，与大奂国接壤，大奂的国君皇甫焱心系苍生，不喜战乱，两国便各自安好互不相犯。青女国国小民寡，据说那青女王并不简单，颇懂得些通天秘术，但这些都只是传闻，而她自己一向行事低调，他们无从得知。她手下有五个得力干将，分别是黑穹、紫罗刹、红药、花晚娘、奇箩。

    最近红药的人在大奂的国土上活动频繁，似乎在搜寻什么人，很显然，玲乐就是其中一个。不知青女国在筹谋些什么，显然是等不及了，自己带着人铤而走险，买通了云水城在西南那块儿的舵主，趁着近日的舵主集会拖住齐远的脚步。只是那舵主斗不过云水城的这几位正主儿，事情露出端倪，阴谋告破，亏得齐远反应迅速，所以，今晚虽说是险象环生，好歹也无性命之忧。再者，红药和东方彻霆有合作交易，很难说，这背后又什么阴谋。

    他们现在所处的云水城是稍稍远离京都的一座城——朝阳城。毕竟江湖上的事不能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进行，在这里，齐家算是一方霸主。但她在脑海里给自己画了个地图，东方的府邸在京都，云隐村是地处西南边陲，翻过一座山就是青女国了，当时出游时摔下悬崖，怎的醒来就漂了那么远呢，这绝对说不通。她把这个想法告诉齐远，他表示赞同，但同样悬而不知。她肯定在真的玲乐香消玉殒、自己李代桃僵之前，这其中还有故事。

    玲乐想着有点头疼，自己好像被吸进了一个漩涡之中，抽身不得。想到彻霆，又觉得心口隐隐作痛，那个人是自己的夫君，真真是命运的纠缠，如何也绕不开。外面的天空又白亮了一些，朝霞镶了金边，今日应是有秋日的好天气。玲乐这样想着，就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