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自由的英雄（七）
猴子第一次为自己灵敏的耳朵而烦恼。 收拾了妖道等人一顿，总算出了胸中一口恶气，猴子在山中寻了一处安静的草地，独自漫步在明亮的月光下。这里没有战场的血腥和硝烟，只有花草的清香，让他精神为之舒爽，他的身体并不疲倦，再战上十天十夜也无损于他的金刚不坏之躯，萎靡的是他的精神。他想尽快结束这场战争，但总是无法如愿。他的同伴们一半在外面厮杀，其余则在山中为继续厮杀而休整。尽管将目光从现实中移开，欲在这安宁中放纵哪怕一刻的自己，敏锐的听觉仍在向他诉说着正在发生的残酷杀戮。猴子握紧了铁棍，已经无法忍耐，他要再次出阵了。 “为何这般勉强自己？” 好美的声音，好美的人！ 猴子发誓，这是他听过的最美的声音，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他无法想象，世上还有如此的美好，更可以肯定，世上绝没有什么可以超越这份美好。 但猴子并没有沉醉于其中，他立即有了警惕，问道：“你是何人？来我花果山作甚？”猴子断定自己没有见过她，所有上山的人，都记在他的脑子里。 “我是女娲，是一个爱你的女人。” 女娲星辰般的双眸中送出的款款深情，几乎要将猴子的心神淹没，他使劲咬了一下舌尖，自嘲道：“没想到我也会有人去爱。女娲是吧，我记住你了，等我打赢了这场仗，咱们慢慢地谈情说爱。这方面我不太懂，你到时可要教教我，哈哈哈……” 猴子正要离开，却被女娲素手轻拽住衣角，猴子奇怪地回头去看，正对上女娲带着哀求的无双玉脸，她轻启贝齿，猴子便嗅到了沁清心脾的馨香，“你莫再去了，这仗，你是打不赢的。” 猴子很想永远留在她身边，但他仍定住心神，皱眉道：“我一定赢！你既然爱我，就应该信我。” 女娲螓首轻摇，娇颜哀婉，“我知你奋力拼杀，只是为了你的朋友们。你天性自由，不该担上这么重的担子的。” 猴子也是摇头，道：“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不但天生自由，而且本是英雄。这是一个啰嗦的人告诉我的，他说过许多废话，但这一句却一语中的。自由，就是无拘无束，任我去留。英雄，就是顶天立地，问心无悔。这就是我的本心。这一仗，我是为自己与朋友们的自由而战。输了，我便没有了自由，心中只会余下对自己的悔恨，对朋友的遗憾。失去了本心，我生不如死。所以，我一定要战，一定会赢！” “那我的心呢？”女娲拉住猴子的手，呜咽道：“我的心全系在你身上，你若败了、死了，却是将我的心也埋葬了！你怎能如此忍心？” 幸好没有眼泪，否则猴子无法保证自己会不会放下一切，与她远走高飞。他硬下心肠，道：“我说过了，我会赢的，到时候在回来见你。”说完，逃也似地便要走，却被女娲反身抱住。 “我不想你走！” 被她的娇柔所包围，猴子感觉自己快要沦陷了。他急忙挣开，看也不敢看她，故作愤怒道：“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却不信我的话，还处处与我作对，去去去，我不要你的爱。” “你莫生气……我……我全听你的就是了。”女娲慌了。 “那就等我回来。” “且慢。” “又怎么了？” “你先莫出战，我有法子，让天兵暂时罢战，到时你派出使者，若能议和，岂不是皆大欢喜。” 猴子闻言大喜，一把抱住女娲，道：“如此便是最好不过！” 女娲粉面生红晕、眼眸荡烟波，羞涩地推开猴子，话都不敢再说一句，锦袖一扬，不见了芳踪，留下猴子痴痴傻傻地陷在她方才的娇羞惊艳里，不可自拔。 半晌后，天军终于罢战退军，驻扎在花果山下。同时，花果山派出一只白猴，入天军提议讲和之事。 群妖们兴高采烈地庆祝胜利，却见猴子呆呆地仰面望天，不时还傻笑几声。 “老大这是怎么了？”一瘸一拐的老虎向四周问道。 妖道面色苍白，因胜利而带着病态的潮红，他捋顺颔下的山羊胡，道：“贫道看大圣是在夜观天象、预测时局！” “夜观天象、预测时局！”“夜观天象！”“预测时局！”现在的狮、象、鹏完全成了妖道的应声虫、猴子的崇拜者。 老猪听得倒头便睡，老沙也一声不吭地找地方休息去了。老牛却仰起头，得意地说道：“一群菜鸟，当然看不出来。猴哥这是恋爱了！” 罗刹笑道：“依我看也是如此。” 通臂看看罗刹，又瞧瞧猴子，也是点头。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阿弥陀佛。”和尚双手合十，默念心经。 “真好啊，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真爱呢？”小白羡慕道。 不理妖众大哗，猴子只是神游物外，不知今夕何年。 九重天上，兜率宫中。 “师妹，我已嘱咐天庭暂时休战，但此非长久之计，花果山的事情，终究是要彻底解决的。这关乎三界的安稳，疏忽不得。” “师兄，莫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欺我。你天庭统领三界苍生，偏不放过小小的花果山！” “天网恢恢，疏而不失。花果山也是三界的一部，自然不可漏失。他只要降服，便尽如人意。” “他不会降的，他永远都不会降的……” “他必须遵从于天庭。否则，天庭要做些不忍言之事，我也不能再横加干涉。” “哼，你的天庭，是挡不住他的！” “天威不可犯，若到那时，我少不得也会出手。” “你敢出手，我也绝不坐视。既然话不投机，告辞！” 天庭增兵了，层层叠叠地将花果山十方围得虫飞不进、针插无缝，远远望去，人头攒动、浩如海、耸如山，竟有百万之众，想一想便让群妖的冷汗都要冻结了。只有妖道一人登高欢呼道：“天庭兵力总计也就百万余人，如今全部汇集于此，这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好时机。破了此围，我等推翻天庭、复兴妖族的大业便一蹴而就！诸位，胜利近在眼前，何故畏惧！” 众妖听完，个个摩拳擦掌，士气大振。 花果山的使者也回来了，但回来的却是一具尸体，和尸体上血淋淋刻着的一行字：“速速投降，否则花果山上下，玉石俱焚！” 猴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尸体，他记得这位平日里少言寡语的白猿。他的父母皆在这次战争中丧命了，但他仍有一颗热爱和平的心。当猴子提议遣使时，很多妖怪都不愿前往，更多的是极力反对，只有他，排众而出，自告奋勇地担此重任。临行前，猴子问他为何要去，他只是答道，不愿花果山中的任何一个再像自己一样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如今，他死了，猴子又失去一位值得信赖的朋友。 没有和平，没有妥协。只有血，只有仇，只有战！ 既然如此，就让我用死亡彻底结束这场战争吧！ 猴子握紧手中的铁棍，他要杀人了。 重重棍影，溅起尸海血浪；声声怒吼，震破万千魂灵。 猴子在天军的方阵中，鼓尽全力，殊死拼杀。一百、一千、一万……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了，只要是眼中出现的、只要是阻挡脚步的，皆被他轮转不停的铁棍卷入、打破、绞碎。 “你无法得到全部，只能舍弃重要的东西，来保全更为重要的东西。这个命题，任何人都要面对。” 通天的这句话，如今的猴子终于完全明白了。对敌人的恻隐之心固然重要，但与自己的坚持和伙伴的性命相比，微不足道。猴子作出了选择，并且在忠实地执行这一选择。但为何心会如此得痛？痛吧，尽情地痛吧！与其将来惭愧，不如现在痛快！ 猴子闭上了眼、堵住了耳，继续痛快地杀戮着。 “救救我们……杀了我们……” 明明是在用心去看。 “我们已经被囚禁了太久……” 明明是在用本能与直觉杀敌。 “一千年……两千年……甚至更久……直到永久……” 为什么还是能听到什么人的乞求。 “没有自我、没有尊严、没有感觉……” 原来如此，那是万千灵魂汇集而成的呐喊。 “日复一日、年复日年、身不由己、空虚沉沦。” 棒下的亡魂越多，那声音就愈发清晰高昂。 “我们看似高高在上，实则还不如一条淤泥中的虫豸。” 这是那些天庭兵将的声音。 “我们唯一被允许拥有的感情，只有嫉妒。” 他们在向我倾诉。 “嫉妒那些勇于反抗、不甘束缚的人。其中尤为突出的就是你。” 他们嫉妒我？ “所以，我们倾其所有，要将你与像你一般的妖怪们，全部毁灭。” 因为嫉妒我，所以毁灭我。 “但如今，我们终于发现了深藏心底的渴望。” 但这些都是自欺欺人的。 “我们想要毁灭的，其实是自己。” 他们早已不愿生存于世。 “与其这样活着，不如寻得灵魂的解脱。” 他们想要得到拯救。 “你可以办到，为我们解脱。” 所以，他们找上了我。 “所以，求求你，拯救我们……杀了我们！” 请我解脱他们……杀了他们！ “为了你的自由，杀了我们！” 既能得到我的自由，又能赋予他们自由。 “不是两全其美吗？” 不是皆大欢喜吗？ “不用感到悲伤和愤怒。” 为什么如此悲伤和愤怒。 “只需要去杀。” 只有杀才能消解这刺心的痛苦。 “杀吧！” 杀吧！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谢谢……” 走好…… 当猴子回过神时，战争结束了，不满万人的天兵逃了回去。 众妖皆神情恐惧地看着完全成了血人，只有一对眸子闪现着逼人心魄的光芒，独自一人站在尸山血海中的猴子。 那血人张口笑了，轻声吐出的声音，却传达到了每一双耳朵中：“还愣着干什么？为我们的胜利，欢呼吧！” 当老虎泪流满面地抱住猴子，大呼“老大！”后，震天动地的欢呼声，终于响彻了平静的天庭、熙攘的人间和死寂的地狱。 猴子炽烈的双眼扫视过每一个在场之人，高举铁棍，用坚定嘹亮的声音说道：“同袍们，休息一晚，明日我们，攻破天庭！” 我们杀死的，只是不由己的身躯；我们摧毁的，只是被囚禁的灵魂。这句话，猴子始终说不出口，就让一切都由自己承担吧！ 我会为你们争下自由，也会为他们争下自由。 夜晚，还是那片草地，猴子在散步。 明天的此时，自己会是葬身天上，还是在这里享受胜利，猴子不想因为这个问题而纠结，但无论如何，此情、此景、此心，将一去不复返。最后享受一晚宁静与血火并存的花果山吧。 “你……还不休息吗？”是女娲，她莲足踏月色，款款而来。 “你的提议，让我白白失去了一个朋友。”猴子冷淡地说道。 “你是气我……” “不，我是气我自己，为什么没有再点发现，我的敌人，并不是站在我面前的。他站在天上，用嘲笑的目光俯视着我们，世上的一切在他的眼中，不过是一场闹剧罢了。”猴子坐到地上，迷茫地望天。 “你都知道了？”女娲也与他并肩席地。 “知道的越多，担负的越重。是卸下担子，还是被压死，明天自有分晓。” “你斗不过太上和他上面那人的！” “别再说了，肩膀借我一下，我累了。”不由女娲分说，猴子已经枕在她温软的肩上，沉沉睡去。 “只要是我的，都会给你。”女娲轻轻抹开猴子紧皱的眉头，痴痴地看着这唯一令她心碎的男子。 同一时刻，山洞中。 妖道奋笔疾书地写着什么，完成了最后一个字，他轻吁一声，合上书卷，道：“老虎，出来吧。” 残烛的灯火，映照出老虎不好意思的大脸。 “自从贫道来到山中，你有空便在旁监视，怎样，得出什么结果？”妖道眨一眨布满血丝的眼，问道。 老虎挠头道：“你这妖道，虽然一肚子坏水，但是对老大还算忠心，是我误会你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去做别的事情？” “这个……我也没什么可做的……可能是习惯了吧，哈哈……” 妖道也跟着老虎轻笑几声，目露迷离地说道：“习惯啊……是呢，你习惯了为大圣而战，我习惯了为妖族而奔波，我们都没有其它生存的道路啊……” “这也挺好嘛，没的选择，就不用烦恼。” “不错，不用烦恼，也没有犹豫和迷茫！”妖道一拍老虎的脑袋，大笑道：“老虎，明天一役，你要跟紧大圣，绝对要护住他的安全。他为我们而战，是我们的希望！我们谁都可以死，只有大圣不行，大圣不死，我们才不会白死！” “那是自然！”老虎挺了挺胸，又问道：“明天一役，你不参加吗？” “贫道老病缠身，不中用了，只能在这里静待大圣凯旋的消息！” 受下面如死灰的妖道的深深一揖，猴子凝视他半晌，终于点头，率领众妖攻上九天。 见大军开拔完毕，妖道终于呻吟出声，瘫软倒下。和尚惊叫一声，急忙去扶，却发现他全身冰凉、气若游丝，竟是生机断绝了。 妖道颤抖着手，平整衣冠、捋顺山羊胡。 记得当初，帝俊殿下临行之前，就是为妖道抚平褶皱的衣袍、捋顺散乱的胡须，同时将复兴妖族的大业交托给自己的。妖道知道帝俊从没有指望自己能够成功，他不敢反抗天道，只能像输了的小孩子一般胡闹。但知遇之恩，粉身以报，是妖道的原则，而且在这妖族不容于世的天下，有这份重任在肩，不正可以摆脱迷茫与选择吗？直到遇见了猴子，妖道终于在闷头赶路的茫茫黑暗中找到了一丝曙光。于是，妖道堵上了自己的所有。天妖绝空大阵，毁的是无尽的石头，损的却是妖道的精血！他成功挡下了天军四面八方的强攻，也耗尽了自己的法力生机。当妖道开始摆弄石头的时候，他已经料到自己的下场了。 妖道想朝那云海翻滚、杀声阵阵的天伸出双手。那里，曾是妖族繁衍生息的地方，却被人鸠占鹊巢。是从何时起，高傲的天妖要在地上匍匐苟活？是从何时起，连自豪的身份也不得在世间提及？又会从何时起，妖，这一名号会像巫一般，淡出人们的记忆？但是如今，这些都不用担心了。那猴子，和他身后的同袍们，会将他们的身姿永远地铭刻！ 在天宫中，尽情地狂欢吧！嬉闹吧！那里，本就是我妖族的地盘！ 带着一抹微笑，妖道停止了他一直以来为妖族的复兴而殚精竭虑的思考。 千万年后，故人已然逝去，记忆已经模糊。为什么而战，是谁在战，战局如何，都不再重要。但古老的传说，将永远地萦绕在所有活着的人的心间。 大闹天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