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自由的英雄（五）
我是齐天大圣，打翻地府天宫，战遍神仙佛陀。 和平的日子，总是令人为之舒畅。官兵再也不敢来犯这群妖乱舞的山，天庭也没再派人剿这妖孽横行的地，猴子现在过得很快活，而且带着山中的妖怪们一起快活。花果山，已经成为中土妖族的乐园，在这里可以欢歌笑语，可以挺胸承认自己的妖族身份，并以此为豪。无数妖族，心向往之，启程赶赴。 “你是何人？”猴子向面前肥头大耳、黑脸短毛的猪问道。来花果山的妖怪越来越多，但猴子总是要一一盘问。 “用眼去看、用心去记所有你身边的人，因为你不知道何时会失去他们。”通天的这句话，前半部分令猴子称道，后半部分让猴子心悸。 “俺叫猪刚鬣。”猪回答道，他后边还跟着形形色色的精怪。 “为何而来？”名字与愿望，是猴子记住一个人的要诀。 “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守身如玉几百年，就是为了与梦中情人相会！前些日子，俺终于在高老庄遇到了我的意中人，那户人家却说人妖不得结合，不许我们成亲。俺便问，上古许多大贤都是妖族后裔，如今许多人族还怀有妖族血统，怎么就不得结合。他们答，上古怎么样他们不知道，但如今天条规定如此，他们也没办法。于是俺便上天庭情愿，修改这条天规，没想到差点被天兵天将抓住杀死，简直欺猪太甚！和平请愿不成，就武装革命！俺联络了一些与我志同道合的妖精们来投，跟猴王一起干！”猪红着眼，嘶声道。 人家不与你成亲，怕是与你的尊容有关吧。 没证据的事，猴子也不好说出口，只是点点头，继续往下问。 跟猪一起来的还真是什么都有。有头上绑着头巾、上书“还我相公”的蛇精；有身上挂着两个条幅，一写‘人鬼情未了’、一写‘我跟你没完’的女鬼；有吵吵着要与书生长相厮守的狐狸；喂喂，怎么还有高喊着“同性之间为什么没有爱情！”的男人啊！猴子问他，身为人族，为什么和妖混在一起。他答道，自己是人妖，人中之妖，不行吗。 猴子很无奈，但觉得这些妖很真诚，便收留了他们。 花果山的妖王连人也庇护的消息不胫而走，大多数人对此嗤之以鼻，妖怪凶恶，不去吃人都数罕见，主动保护人，简直痴人所梦！ 但也有人相信了，比如说现在猴子眼前站着的一个白白胖胖、相貌英挺的光头。 “姓甚名谁？”猴子对这个死活都要进山的人缠得没法，只得开始例行盘问。 “小僧玄奘。” “为何而来？” 和尚眼睛有些发红，哽咽地答道：“小僧投身释道、皈依我佛，立下宏誓，愿弘扬大法，度尽中土苍生。想不到那官府是非不分，硬说我是邪魔外道，撒布异端邪说、蛊惑世人，毁了小僧的寺庙、抓了小僧的信徒，小僧也差点被杀了头，后几经艰险，方逃了出来。世间虽容不得小僧，但小僧是绝不会屈服的！听闻妖王收罗一切不容于世间之人，小僧如今举身来投，还请收留。” 猴子揉了揉太阳xue，说道：“看你细皮嫩rou，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如今花果山妖们为患，我留下你能做什么？” 事实上的确如此，花果山的妖众越聚越多，要不是老牛和妖道作了些规划，起了十几座山寨、挖了几十个地堡，怕早已装不下了。又不能让这些妖众天天游手好闲、寻衅滋事，便让通臂掌管纪律、约束众妖，又命狮子、大象、大鹏和老虎进行cao练，省得他们一腔的精力无处去发泄。和尚若是入山后无所事事，众妖恐怕会心中不服。 和尚挠了挠光头，说道：“我有释道经义，可以开讲授徒，让这花果山成为人间乐土！” 猴子听得直摇头：“你那经法，我都听不入耳，若是讲给别的妖怪，早晚气得将你生吞活剥，不成不成！” 正当和尚为难之际，妖道踱了过来，笑道：“我那石阵尚未完成，通臂忙得不可开交，其他人总是听不明白怎样摆设，这和尚看起来有点文化，且让他跟着我摆石头去吧。” 猴子斜眼看着妖道，“你那鬼石头摆来做甚？” 妖道神秘一笑，道：“以后猴王自会知晓。”说罢，也不等猴子同意，拉住和尚便走。 “和尚，我看你目现灵光、骨骼惊奇，实乃百年难遇的修道奇才，入我太平妖道，我收你为徒，共襄光复妖族的盛举！” “贫僧是信佛的。” “不打紧不打紧，我传我的道，你信你的佛，佛本是道、两教一家，并不冲突嘛！” “这不太好吧……” “来日我妖族大业告成，建了国家，贫道为国师，你便是国师之徒，位高权重、年少多金啊！到时候，数不尽的荣华富贵，道不清的善男信女，还不向你滚滚而来，这也是为了你的布道事业嘛。” “说说具体条件！” “首先帮贫道将这石阵完成，看看你的悟性如何，其次……” 看着原本的教派敌人变成了狼狈为jian的样子，后面的猴子一阵无语。 “总之，在修改天条之前，你们不得以夫妻相称！”猪唾沫横飞地说道。 “我们夫妻两个的事，哪轮得到你插嘴，快滚回去和你那群单身的朋友们抱头痛哭，悔恨自己没有摘花的手段吧！闲得没事，就去多建几个山寨、多挖几个地堡，真是吃饱了撑的！”老牛毫不留情地反驳。 “我觉得猪说的还是有道理的，山中就你们这对夫妻，这个，有些破坏安定和谐嘛。”负责仲裁的通臂沉声说道。 老牛一听就火了，“通臂，你少趁火打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成天惦记我老婆!告诉你，不但门也没有，连窗户也封死了。你敢公报私仇、执法不公，我就到上报猴哥，撤你的职！” 见大伙吵作一团，罗刹也不去管，只是咯咯娇笑。 老虎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大呼道：“出大事了！” 众妖鄙夷地看着他，每次你一喊就有大事，花果山中谁不知道。 “有个神仙上山啦！”老虎喊道。 “好胆量，我去会会他！” “兄弟们，抄家伙啊！” “让他来得回不得！” 众妖一听之下，这还了得，吵吵嚷嚷地向外涌去。 方出山，便看见猴子围着一个面相丑恶、蓝脸虬髯的大汉打转，一会儿看看头顶、一会儿瞧瞧脚下，好一阵打量，终于开口问道：“神仙？” 汉子点头。 “姓名、职务、地址。” “无名无姓，曾任天庭卷帘大将，现居于流沙河，你可以唤我作老沙。” “来这里做什么？” “入伙！” 猴子一惊，问道：“你不捧着神仙这个铁饭碗，却来做妖怪？”这个问题无疑是围观的妖众皆关心的。 老沙把脖子一梗，面无表情地说道：“老沙我在天庭千年如一日地卷帘子、放帘子，从未请假旷工，百年前，天庭传闻开销太大，即将实行裁员，我本不放在心上。后来太白金星那老头找我说话，让我下界到流沙河去当掌河的大神，拍着我的肩膀告诉我这绝不是裁员，而是下放基层，等任期已到就升职提干，回归天庭，我满心欢喜地下了界，一直在流沙河苦等消息。” “然后呢？”虽然已经大致猜到了结局，猴子见他意犹未尽的样子，还是问了一句。 “然后，我发现自己被耍了！凡是下界的神仙，没一个能回天庭的。玉帝！太白！你们够狠！我发誓，一定要给他们一人一个耳光，让他们知道……”老沙很愤怒，但表情却没变化，他握紧了拳头，喊道：“老实人不是好欺负的！” 猴子能感觉到他来自灵魂的怒吼，点了头，让他入伙。 正要回转，突然一把清亮而怯懦的声音将猴子叫住：“您收下他，能不能让我也留下。”一道白光突至，速度之快连猴子的火眼金睛也几乎捕捉不到，过后现出一个面如冠玉、唇若涂朱的俊俏后生。 他怯生生地给猴子见个礼，轻声道：“我是西海龙王之子小白龙，还请猴王收留。” 怎么神仙都往我这里跑，这里是妖怪山，可不是神仙窝啊。 猴子挠挠头，问道：“你又为何来我这里？” 提起此事，小白龙气得俊脸通红、目泛泪光：“男大当婚，家中为我说了门亲事，谁知我那未婚妻竟不守贞洁，在外面有了姘头！我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辗转来到贵地。猴王，这门亲事是天庭批示的，我要是回去肯定被逼完婚，求您慈悲，救我出苦海啊。”他面现哀戚，用袖子抹了抹眼角的泪水。 猴子还没说话，一旁的老牛却怒道：“此等侮辱，是个男人就不能忍！小白放心，我老牛一定支持你！” 小白垂泪道：“其实我那未婚妻有姘头我并不介意，只是那姘头长得丑陋无比，不及我的万分之一，我那未婚妻不是眼睛有问题，就是心理有毛病。若与她成婚，不但我痛苦，怕是生下的孩子也会有先天不足，这个我是绝不能忍受的！” 猪听得小眼一亮，“你那未婚妻能不能介绍给我认识认识？我是谁？花果山单身同盟会的猪刚鬣，要我说，结婚有何好处，单身才是贵族，我看你很有潜质，咱们好好谈谈……” “一边去！”老牛将猪推开，“这么一块好料，再加上老牛我的风流手段，又将诞生一个少女杀手。怎能让你毁了他的前程！” 这边，老虎问老沙天庭什么样，是怎样的富丽堂皇、金碧生辉。 那边，妖道老泪横流，声称神仙来投，实乃历史性的一刻，我妖族复兴大业有望，和尚急忙去劝，说道革命尚未成功、妖怪仍需努力。狮、象、鹏三妖则振臂高呼，妖族大业，只在今朝。 一群妖怪，簇拥着新入伙的两个神仙，七嘴八舌地上了山。那通臂却看准时机，来到罗刹面前，道：“一群鄙夫，惊扰了姑娘。何不与小生寻个清净地，一同欣赏这良辰美景。”惹得发觉的老牛怒骂连连，罗刹咯咯直笑。 猴子感觉自己的脑袋又隐隐作痛了，却未察觉自己嘴角那抹浅笑。 在那之后，再没有神仙或是妖怪上山了。因为来自地府的十万鬼兵，已将花果山团团围住。 “黑白无常，真是好久不见呢！”猴子冷冷地看着两个让自己明白什么叫做沮丧无助的地府来使。 “猴王，你阳寿已尽，速速与我等回地府报道。”被众妖层层围住，黑无常全无畏惧，用万年不变的神情说着公式化的说辞。 “放屁！我猴哥法力无边，造化通天，怎么可能如此短命！”老牛怒喝道，众妖也群情激奋，大骂地府不公。 “你寿命本极长，但庇护妖、人、叛神，使该死的未死，扰乱三界秩序，如今天庭震怒，判你即刻解入地狱，永不超生！”白无常答道。 “天庭地府都是混账！反了！反了！”狮、象、鹏三妖大呼，顿时一呼百应。 “若我拒绝，是不是就要与外面围山的鬼兵开战？”猴子笑问道。 “不错！”黑白无常齐声答道。 “猴哥，怕他作甚！只我老牛一个，应付一万鬼兵，不成问题！” “撤了兵，我便随你们走！”不理老牛，猴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黑白无常答应，锁了猴子，朝山下走去。妖道勉强劝住欲上前将无常撕得粉碎的众妖，这厮名号妖师，是花果山中威信仅次于猴子的，他见无常、猴子和鬼兵入了地面，不理众妖的质问，哈哈大笑道：“大事成矣！” 见其余人皆莫名其妙，妖道笑着解释道：“猴王此去必反！咱们要做好准备。老牛、狮子、大象、大鹏，各领一军，整装备战。老猪、老沙，守住山口，不许放进一人。罗刹、通臂、小白、老虎，安排老弱避入山寨地堡，维持秩序。和尚，继续去垒石头，越多越好，越高越好！还有，找人把贫道做好的那杆大旗立在山头！” 和尚问你又干什么，妖道一笑：“架起高台，贫道要登高望远，一览这天翻地覆的光景！” 阴曹地府，阎罗王殿。 阴风飒飒，黑雾漫漫，殿前殿后，牛头马面乱呼叫，恶鬼穷魂对哭泣。 猴子恍若未见，夷然不惧，对端坐在殿中的黑脸阎王淡淡说道：“将我索来，是不是可以放过我花果山众人？” “命由天定，魂归地管。小小猴子，凭多废话。来啊，将它打入十八层地狱，饱尝沉沦之苦！” 猴子挣开左右，只是问：“我所犯何罪？” “为妖混世，便是罪。对抗天地，最是恶。如今反抗，更是罪加一等！” 猴子仰面大笑，火眼金睛盯死了阎王，道：“不知我之后，花果山又有谁要被扣上这罪名？” “好教你知道。”阎王翻开手中的册子，念道：“花果山一众，罪犯天条，绝不姑息。妖师覆海、西天牛魔、罗刹妖女、通臂猿猴、狮魔王、象魔王、鹏魔王……” 猴子听得怒目圆睁，大喝一声，手中晃出丈长的铁棒，飞身上前，一击将如同木像般地阎王打得粉碎。四周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判官鬼兵全不惊慌，有的高声唤人，有的亮出兵刃，向猴子逼去。 “从此三界之中，再无地府！我等生命，不交由人！”猴子化出万丈金身，铁棍变成擎天巨柱，一棒砸向脚下的蝼蚁们。 那阎王破碎后落下的嘴，犹自断断续续地念着：“猪刚鬣、玄奘、流沙河神、西海白龙、老虎精……” 看着地龙翻滚，听着鬼哭神嚎，站在高台上的妖道从袖中抽出一把几近光秃的羽扇，嘴上的笑意越来越深。 半晌后，地面上破了好个大口子，直通九幽，无数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判官鬼兵涌了上来，他们不在人间多作停留，便顺着降下的一道天梯连滚带爬地上了九天，云朵一遮，再没了踪影。 “我就说天庭地府根本是勾结在一起的，上下其手好分赃嘛！”老牛啧啧道，众妖听得一阵点头。 一道金光，破地而出，落到妖道面前，正是猴子。他看看山顶上书“齐天大圣孙悟空”龙飞凤舞七个大字的锦绣大旗，对妖道说道：“你们这是逼我造反啊。”虽是质问，语气中却无愠意。 “大圣的确是被逼反的，但罪魁祸首并不是我们。”妖道双手撑天，大喝道：“是这欺压我们的天庭，是那捆缚我们的天条！” “打破天庭！齐天大圣！”妖怪们吼叫着、欢呼着，他们有的暗中垂泪，有的状如疯癫。这一天，对于他们，还有天下所有的妖族和不甘于天庭统治的人们，都已经等得太久了。 猴子抬起头，看着天上云卷云舒、浩瀚无穷，深吸一口气，呼啸道：“天上地下，与我听了！我花果山，不归天、不属地，任我逍遥，自与天齐！” 那一吼，震破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