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5章、景物如旧人尽老

    只见那白衣女子，头上梳着反绾髻，腰系宽丝带，罗裙及地，片尘不染，迈步轻轻走近，开口道：“这位僧人口口声声说是本地的地主良民，却杀伤朝廷护卫，夜闯平乱官船，真是好大的胆子。”这话措辞严厉，但声调中却透着些疏懒。

    诸农眼神在她身上转了一圈，正要去看相貌，眼前方东白身形一闪，挡在两人之间。诸农狠狠瞪他一眼，抬起手中铁锚点了点他道：“我与郡主说话，你这老儿挡在面前做什么？”方东白面色丝毫不变，缩剑横于胸前道：“你先扔了兵刃，自缚于此，我再让开也行啊。”

    诸农笑道：“郡主都说我胆大，怎好学你。”他退了一步，将铁锚往甲板一顿，又是戳出一个窟窿，歪过头去看赵敏道：“我在西域时，常感察合台汗国混乱，不能庇护子民，所以千里迢迢跑到中原，没想这里更是不堪。眼看这均州前日是大元的，昨日就变成天完的。今日更替过后，明天不知又属谁家。如若这些大小朝廷都只是上门收税还好，但实际上么，好像都打的是抄家灭门的主意。我若不胆大，恐怕这龙巢山满门上下都成野地中的白骨，敢问郡主，犯法应由衙门有司上门捉拿，夜半上山下药也算是朝廷手段？”

    赵敏眉头微皱，道：“你大呼小叫要见我，难道就来说这事既来自西域，当知刀兵之下，当行非常手段，来到大元，只需遵从官府即可。再说，龙巢山的乱民伤人再先，朝廷行事，哪里轮到你这和尚来指手画脚？”这话音一沉，便如罩了一层寒霜，疏懒之意全消。

    诸农歪着头，终于看清了赵敏面容，心中却想起阿台部溚格伊丽丝在夕阳下的背影。如若溚格伊丽丝是山中雪莲，这赵敏便如水上秋荷，同是英气迫人，却各有波光。此时听她语气不善，他直过脖子，瞪向方东白道：“均州破败，无半点余粮，莫说保境安民，活着已是不易。郡主看是小事，对和尚可是百十条人命的大事。我在西域时，常听周围部落的异密、伯克们说大元朝廷的绍敏郡主是中原的明珠，嘿嘿，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赵敏“哦”了一声，问道：“西域部落竟也知道我么？”诸农道：“我在阴山南北，都曾听闻。就是阿台部的溚格伊丽丝，也曾亲口对我说过。”他心道：“中原西域万水千山，我吹牛捧捧你这大小姐，动动嘴皮子而已，哼哼，反正你没处去求证。”

    果然赵敏笑道：“阿台部的天山雪莲花么？”诸农一惊，又歪过头去问道：“你认识么？”赵敏摇头道：“我只知的这名字的意思，料想这位姑娘在西域也极是有名了。”诸农道：“呃，正是，是阿台部落头领之女，地位也如郡主一般。”

    赵敏道：“有缘倒可会会。”她语气一转，道：“既然刚定的师弟，其他事可以作罢，但擅闯我坐船却是罪无可恕。”诸农暗自呲牙道：“哦，那郡主要如何？”赵敏一笑，说道：“我听闻你驻颜有术，便把你这方子写出，明日交过来。另外，你既然是我父王府上供奉，就要一块过来听我差遣，就这两条。你若同意就且回山准备，到时候我会派人通传。若不同意，你就等着明日大军攻山吧。”

    她衣袖一甩，就要回船楼去。诸农自是不想有人攻山，但他能写出什么驻颜秘方来，也不想跟着赵敏到处乱跑，打打杀杀。忙道：“这驻颜的方子乃是内功法诀，功法难在纸面讲清。溚格伊丽丝也曾学过，却是蒙我宝名师叔指教多年，方才学会。另外郡主帐下听差可以，但家中俗事太多，恐怕要过上几月才行。”

    赵敏回头，脸上已沉了下来道：“你不愿意么，你师兄在此，难道还看不懂这功法？”诸农道：“一别二十年，我们功法相异，自然有些困难。”赵敏问刚定道：“可是如此？”刚定沉吟道：“宝名师叔的武功在门中独树一帜，确实如此。”赵敏冷笑道：“难道方先生看不懂，鹿杖与鹤笔二位先生也看不懂？”

    未及刚定回答，只听对面诸农冷冷道：“郡主明知功法乃门中之密，不能轻易外示，何况这曾岁晚这老儿在二十年前就是和尚手下的败将。今朝他老我未老，你拿他们出来显摆又有何用。”他跟这赵敏废话到现在，鬼话也说了，马屁也拍了，扯出麻烦越来越多，心中已是不耐烦。说话中，手中运力，冷热交替，只听那生铁船锚一声爆响，猛然炸裂成几块，脱手蹦出。手中钢刀也同时碎裂，碎屑崩飞。

    方东白脸色一变，身形暴退，护住赵敏之前，刚定和后边几人也跃过来守住赵敏周身。只见那铁锚碎块作扇形插在房东白刚才所立的甲板上，上边木板寸寸碎裂，眼看便要塌了下去。钢刀的碎片却绕着诸农周围嵌了齐齐的一圈。刚定叫道：“三师弟，不可对郡主无礼！”

    诸农紧盯着赵敏，面色稍缓，却依旧寒声道：“郡主，刚诺本是察罕特穆尔元帅府上供奉，虽没领到俸禄，效力也自是应该，就算把秘诀献给郡主也无不可。不过，要把这功法给他人参详，却还要够上分量才行。”他说这话时，眼睛看也不看方东白，显然是没将他放在眼里。

    赵敏立在众人当中，见此威势，却无半点惧色，眼睛微转，道：“哦，刚诺大师，既然如此，你要怎样？”诸农道：“和尚要求不高，只要住在均州过得平平安安就足以。如果郡主保证均州在元廷治下时，无人来犯我龙巢山，贫僧便保证郡主如我一般，二十年容颜不变，如何？”

    赵敏突然笑道：“我可不要和你一样。”诸农哼道：“自然是指如郡主现在一般。”

    赵敏用足底轻轻踏了踏甲板，沉吟道：“且先信过你，不过，但我若有事调派你去做，你须得遵从。”诸农道：“和尚我一直呆在龙巢山上，郡主派人来通知即可，如你出得俸禄开销，我自然乐意。”他嘴角暗露坏笑，在夜色中却无人看得清楚，心中想道：“想要容颜不变，大爷给你冻住就是了，丢到堡中的酒窖里。只是如何解冻，要等我回去赶时间研究一下。”他不知，赵敏双十年华，正青春年少，衰老还早，这二十年的青春的准备只不过是留着备用而已，倒是不急。

    赵敏侧头看他一眼，道：“我那上山的几个下属呢？”诸农道：“都好，天明就让他们自己回来？”赵敏点头道：“那就请回吧，不过，我可能随时有事让大师去做，你可要准备好了。”诸农笑道：“好说好说，那不打扰郡主，我还要找我大师兄一叙。”赵敏不再理他，转身径自回房。诸农招手道：“大师兄，我们去哪？”

    刚定等赵敏进去，方才转头来到诸农身前，他此时倒有些恍惚，半晌才道：“三师弟，我不是做梦吧？”诸农道：“做个屁梦，刚才山上你打我那掌是假的么，刚才打起架来你怎么不帮我？”身后方东白过来皱眉道：“你们且到岸上去聊，别吵了郡主睡觉。”周围有人打出手势旗号，让周围听到动静聚集过来的元兵船只缓缓退了回去。诸农回头瞪他，刚定却怕他再起争端，拉着诸农越过船帮，登上来时的小舟。

    解开缆绳后，诸农问道：“大师兄，刚相和海图呢？”刚定手握着船桨，缓缓拨水，向岸边花去。诸农一把夺过桨来，道：“快说快说！”双手握住船帮，那船猛的向前一动，自走了起来。刚定一怔，手伸到水中探了一下，才道：“刚相昨日随沈俱影和曾岁晚他们去助攻襄阳，海图他已经死了。”

    糊涂岁月过去，诸农虽然牢记这几个人名字，但见面之前能记起的往事竟然不多。尤其对这二师兄的印象逐渐模糊，侧头想想，也只记得当日进寺时迎面相遇的白衣海图。摇摇头道：“怎么死的？”刚定道：“去年丞相脱脱被去职发配云南，元帅感他知遇之恩，派海图一路护送。其间中书平章政事哈麻假传圣旨，让脱脱自尽，海图相阻，结果被大都派去的番僧围攻重伤，跑回来后挺了两月便死了。”

    诸农狠声道：“哈麻是哪个，怎么不去捏死他。”刚定低声道：“这旨意是太子假传的，元帅也是没有办法。”诸农叹了口气，道：“大师兄，那赵大小姐给你什么好处，你打算一直在这里过一辈子么。”刚定低头望着船外流过的江水，道：“过惯了，从前元帅封赏甚多，否则何时能盖起天钧寺那等庙来。现在金银不缺，也如你一般，郡主承诺可保天钧寺平安。”

    诸农哼了一声，道：“再过几年，他们这帮人也自身难保，那时又怎么办？”刚定道：“倒时我便回寺去，重建一座佛塔。”诸农瞧瞧他道：“然后天天晚上蹲在最顶层念经？”刚定道：“如此最好。”

    诸农晒道：“随你随你，不过今年你和刚相要随我回苏巴什佛寺一趟，我说过要去接宝名师叔，还要拉上一车东西回来。”刚定道：“那可来不及，我们过了八月就要到汉中，然后取道天水去昆仑山。”

    诸农问道：“昆仑山从西到东有三千多里，到底是去哪里？”刚定道：“应是在去光明顶的路上截杀中原六大派，只是我也不知要到何处。郡主交代倒时自有人告知，据说大致离此有近五千里，好像是要越过沙漠才到，我想应是快到了和田。”诸农抽了一口冷气，暗道：“明教人是疯子还是怕死，想造反也不能把老窝搞的这么远啊。赵敏这臭小丫，还是要她不让自己跟去为妙。不过和田么，听着耳熟，到时再说。”

    刚定又问诸农情况，诸农这二十年的事可告诉宝名、刚颠，对其他人却解释不清了，只说被百损莫名追杀，等这倒霉老道自己死掉后，一直在西域山间隐居，两人说话间，不觉时辰。坐舟早已靠岸，不经意回头，东方群山之后，已经隐隐透出一丝曙光来。

    诸农突地在舟中站起身道：“糟了，糟了！”刚定惊道：“怎么了。”诸农盯着龙巢山方向骂道：“我得赶快回去，不然山上那帮王八蛋定然分了老子的钱财，然后作鸟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