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黑鸦白狼 贺舵主孤独剧毒
朝会未散,天子禁城正南方承天门的西侧门之内,忽有两骑并肩奔出,一匹全身散发氤氲银光的瘦马,一头如秋叶般金黄的狰狞异兽,分别驮着一黑衣一红衣,赫然是诏狱新任的两位少年都统。 在禁城特别是承天门内外纵马奔驰,两人的声势自然不小。 此时许多王公大臣的奴仆家将正伴着车马守候在承天门外的广场上,听到响动,许多人难免伸长了脖子,朝那两个少年人投去惊讶和疑惑皆具的一瞥。 承天门外有御河,河上横架白玉桥,最为华丽宽大的天子御桥居中,东西两侧各一座王公桥次之,再外侧两座官员桥更次之。 等看清自西官桥上一冲而过的是两个生面孔,不少人紧跟着抬头,朝那块写着“承天之门”四个大字的匾额上方望去。 匾额上方的城楼正中,站着一位气息浑厚内敛的铁甲人,无数甲士在他两侧排列开来,大周军队那惹眼的火红色军袍宛如赤霞,将城楼映得通红。 居中的铁甲人只是朝下方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竟丝毫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嘶! 不少人暗自咂舌,能让以刻板不近人情著称的南门提督向池山装聋作哑,也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这两个少年人有禁城骑马的特权! 放眼大周,能有这份殊荣人的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只是如此年轻的就实在是凤毛麟角,更何况有特权是一回事,真的拿来用甚至有胆子纵马狂奔,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虽然有少数人认出了窦红莲,隐约知道这个小丫头在诏狱中身份不低,但见此情景,仍觉不可思议。 “嘿,这次的大朝会,前前后后出了这许多的邪性事儿,这大周朝怕是……”一个所在位置并不靠前的家将朝某个方面努努嘴,摇头小声道。 他的声音极小,也只有身边同属一府的同僚能听到,努嘴的动作更是轻微,但大伙都知道他所指为何。 那是白玉五桥正南,东西官桥桥口两侧的位置,原本是约定俗成不许站人和停靠车马的所在,此时却给两队人马挤了个满满当当,竟成夹道之势。 东侧百骑俱是狼裘白袍,骑卒个个人高马大,相貌之中都带着一股子西北大汉的豪雄粗粝,腰间多配以弯刀和手弩,有的背上还有阔刃大剑、特制的倒刺铁网等武器。 西侧百骑则是黑甲黑袍,骑卒亦多为北地男儿,但似对面一般的昂藏大汉却少,体型更偏向于瘦削矫健,气质上也是阴鸷酷烈多过粗犷豪迈。这百骑除手弩外,皆配有一种类似幽州斩马刀的狭细长刀,少数人甚至背着神臂弩。 两支骑队的气质虽各异,却显而易见都是强军悍卒。 相比那两个少年,这两支骑队反倒更容易辨识,毕竟无论是公西氏的白狼死士,还是凶名随着黑鸦校尉刘屠狗一起哄传京师的诏狱黑鸦卫,这些日子都是如雷贯耳。 许多人明显的感觉到,随着骑银马的黑衣少年冲下西侧官桥,隶属黑鸦卫的一百人马气息立时一变,仿佛一头猛兽自酣睡中醒来,从气势上便将原本旗鼓相当的白狼死士压下一头。 受此一激,白狼队列中不少人不得不拉紧缰绳、低声呼喝,压制住有些躁动的坐骑,可谓针锋相对,处变不惊。 阿嵬才冲下桥,便毫无预兆地猛然停住脚步,烂银马蹄践踏得地面上细尘飞扬,宛如踏烟。 刘屠狗有些诧异,开口问道:“去病、桑源,你们怎么来了?桑源,这都是你的部下?” 这一百黑鸦修习屠灭锻兵术皆已入味,显见得都是如今归属了血棠营的老营人马,而领头的赫然是血棠营三位百骑长之一的桑源,以及刘二爷曾经的刀仆刘去病。 桑源连忙低下那张看似憨厚的圆脸,狭长的眼睛眼帘低垂,恭恭敬敬地道:“我等俱是大人的部下。” 桑源竟少见得有些拘谨,刘去病则要随性的多,禀报道:“二爷早上前脚刚走不久,杨营尉正要按二爷的吩咐打发人去买酒,就另有镇狱侯的令旨及半枚调兵虎符到营,命营里今日轮值的百骑到承天门外候着二爷,说是有差事要办,三位营尉商议一番,最终杨营尉做主,派了桑百骑过来听用。” “哦?” 刘屠狗看了一眼停在身侧的窦红莲,笑道:“我竟没看出来,侯爷平日里都是这么一个急性子?” 在禁城之内,吴碍吩咐了两件事。一是提取羁押于长安、万年两县大牢内的死囚,充为黑鸦卫的士卒。二是平掉紫阳观,拿来作为诏狱南衙的衙门。 窦红莲斜了刘屠狗一眼:“怎么,不乐意?你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刘屠狗笑笑,无奈道:“也没什么乐意不乐意,只不过若是黑鸦今日因为遵了侯爷的令占得些便宜,他日侯爷想让我们吃亏时,俺就不太好意思拒绝了。” 这算是阳谋,被吴碍的链锁大佛身镇压住心湖屠刀的刘屠狗,如今可没有太多讨价还价的余地,一旦接了令,当然由不得自家挑肥拣瘦、趋利避害, 头上多了这么一尊大佛,刘二爷心头自然不甚爽利,也难怪方才一句无心之言就让桑源一反常态、小心翼翼地表忠心,想是这个貌似忠厚实则jian狡癫狂的家伙对二爷可能的不快已有所预料。 就听窦红莲冷笑道:“真真是人心不足,天底下哪儿有只占便宜不吃亏的美事儿?黑鸦既入了诏狱,就别想着像从前一般无拘无束、肆意妄为。” 刘屠狗也不理她,又朝刘去病问道:“杨雄戟人呢?这厮倒是会躲清闲。” 刘去病笑道:“二爷明明是去见镇狱侯,诏狱却要我们来承天门外等,杨营尉摸不清路数,心里有些打鼓,为保万全便仍是坐镇大营,专门派了桑百骑的老营人马过来,还特意嘱咐,虽是镇狱侯有令,但做什么不做什么,全听二爷的,侯命再大,总不能平白就越过了二爷去。” 说罢,他不等刘屠狗再问,主动补充道:“我因想着或可见到公西少主,顺带看看这大朝会是个什么路数,便也跟着来了。” 刘屠狗点点头,他并非贪恋权柄之人,只是对诏狱的这种小伎俩颇有些不快,更别提此例一开,若是换一个平庸些的校尉,这样的事情多发生几次,只怕权威便要动摇。 哪怕是刘屠狗,有这个自信能压住麾下桀骜不驯的黑鸦,但面对堂堂镇狱侯这般粗腿,也难保不会有人生出别样的心思,毕竟黑鸦里就没几个是正经良家子出身。 刘屠狗此时细细想来,吴碍虽然皮囊出众、修为高深,但行事气质竟全无出家人的风骨,更像是一个惯于耍弄权术的朝堂官员,总脱不出给下马威、封官许愿、渗透揽权、居中制衡这些路数,然而这实在与他曾经佛门高僧大德的身份不符,也不知本性就是如此,还是刻意为之? 他转头看向窦红莲:“若没别的事儿,师侄女请自便吧。” 窦红莲一挑眉毛,忽地好像想起什么,开怀笑道:“小师叔,你还别说,我在这京师里除了我师父,还另有一位长辈,别看他老人家依旧是少年人模样,可论起魔门中的辈分,我得叫上一声师叔祖呢!” 刘屠狗咧嘴一笑:“哟,是哪个这般不知死活,敢在师侄女面前拿大,分明是不将二爷我放在眼里呐,我要是你,一定大耳刮子抽他!” 窦红莲连忙摇头:“他老人家一头白发、绿眸赤瞳的,分明就是魔门巨擘,修为必定深不可测,师侄女瞧上一眼都觉怕得紧,哪儿敢有半分不敬?” “嗯?” 刘屠狗原本只是随口敷衍,听到此处,面上并无异样,背上屠灭刀却猛地发出一声激越的颤鸣。 一百黑鸦的呼吸随之粗重了起来,身上的煞气也骤然生发弥散开来。
如此明显地显露敌意,对面的白狼自不可能无动于衷,纷纷将手按上手弩或刀柄,亦不再刻意压制越发躁动的坐骑。 白狼之中打头的是一位穿着并无任何特异之处的中年骑士,他冷着一张脸抬起右手,似是在阻拦,又似下一刻就会下令冲锋。 他开口问道:“刘侍卫长,这是何意?” 刘去病没理他,只是看向自家二爷。他并没赶上当初对老魔羊泉子的追杀,对于死了几个老营黑鸦的事儿同样感触不深,与在天水杀得人头滚滚筑京观相比,在中原天子脚下的些许厮杀,就显得太过小心翼翼、温情脉脉了。 不过这都无关紧要,在刘去病心中,只愿能永远追随着二爷,像当日大雪原上那般快意纵横,余者皆不足论。 刘屠狗的神情严肃起来,向窦红莲抱拳一礼道:“还请窦都统告知那老魔的下落!” 窦红莲先是讶然,继而轻声笑道:“诏狱先前收拢了不少真真假假关于你的消息,推测你与那个姓慕容的娘们儿关系不浅,几次隐隐出手相帮。我本来不信,就以你这么个混不吝的驴脾气,凭她还收服不了你。可如今我却是不得不信了。” 说着,窦红莲目露奇光,笑容越发肆意起来:“你这是上赶着要欠我人情?我算是明白你为何屡屡吃瘪于她了,没少被卖了还帮着数钱吧?如今呐,可不兴千金一诺那一套喽。” 窦红莲拍了拍芈野子:“他如今托庇于汝南王府。我不是慕容那娘们儿,实话实说,我瞧那老东西不顺眼,你把他除了,就当你我互惠互利了。” 瞥了一眼刘屠狗脸上的惊讶表情,窦红莲笑容灿烂,向南一骑绝尘而去。 刘去病提醒道:“二爷,汝南王可不是善类,受宠不说,当日天水设计截杀公西少主,背后十有八九就是此人指使。” 刘屠狗看着窦红莲的背影,咧嘴一笑:“二爷心里有数,俺这个师侄女话虽说的敞亮,可也憋着不知多少坏呢。” 刘去病欲言又止。 “有屁就放!” “二爷,其实……窦少主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你这个脾气是得改改,别跟谁都掏心掏肺,上赶着随随便便就欠人人情。前不久才因为吞吃她的刀气弄得一嘴血rou模糊呢,这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了?另外,二爷你不是野狐一脉么,怎么窦少主成了你的师侄女?” 刘屠狗闻言,狠狠瞪了刘去病一眼,然后竟又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抬手朝刘去病背上一指,说道:“说得有理!当初二爷就不该因为你一句一饭之恩死也知,一时兴起,就用这柄上好的东海沉铁长刀买下你的的命。这买也就买了,当日公西小白送你白狼裘御寒时,二爷千不该万不该头脑一热,就把大好头颅绑在裤腰带上替你还人情,这样一来,也就没有之后接二连三的破事儿了。” 闻言,刘去病哭笑不得之余,忆及当日无定城活命之情、大雪原授艺之恩,一时竟是痴了。 在小乞儿心中,纵然天下人皆可杀,病奴独愿为二爷死! 他忽然翻身下马,伏地顿首,久久不曾起身。 在一众白狼死士看来,对面一百黑鸦身上原本肆无忌惮散发着的戾气煞气,随着刘去病这一跪,忽然有所收敛,却并非有所消解,反而越发浓郁凝聚起来。 这样的黑鸦,纵然在先天上或有不足,但较之白狼死士这等精锐中的精锐,在生死相搏之时亦绝不会逊色分毫。 红衣绝尘,黑衣跪黑衣。 白狼和黑鸦之间对峙白玉桥头,就差拔刀相向。 当散朝的诸位王公大臣三三两两行至承天门,被走下城楼的南门提督向池山拦下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诡异的景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