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道衍闭目轻嗅袅袅升起的碧色茶香，而后行至朱棣身边道：“贸然问一句王爷，这韵藻楼内外的布置，当是出自夫人之手吧？”

    朱棣唇边的冷笑乍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声音刹那变得柔软：“这世间若有能叫本王为难之事，唯梅儿也。本王并不想瞒她任何事，可何事该说与她听、何事不该，本王竟有些拿不准了。本王……是怕吓到她！若说一半留一半，又担心她会胡思乱想。”

    声音更见讫情尽意，“她那样聪慧的人儿，本王不过跟她提及府中要来一位佛门贵客，该将住处如何布置一事想听听她的意见，她便猜到是大师。大师可知，梅儿她原不喜佛门中人，可为了本王，她翻阅典籍，再行巧思，又细细嘱咐了三宝怎样打点这韵藻楼。本王既爱惜她的巧捷万端，又担心会伤到她。”

    奚梅为何不喜佛门中人道衍心知肚明，他将心头的失落化作叹息：“王爷请恕老衲直言，夫人给了王爷一个家，这是王妃给不了的。可王爷要的是江山！”

    朱棣悠悠道：“这江山里总归要有本王的家！”

    暴雨过后的月色极为清亮，韵藻楼外错落有致地种着菩提树。菩提树已长得枝繁叶茂，叶子十分厚实且又深得墨绿，经月光一洒，似要溢出清霜般的光泽，如夜间置身于春水绿波边纳凉，就这样叫人心生清净。

    空气中浮动着浅浅的栀子花香（注1），院落中却不见有栀子花树。道衍的目光流连在阑干廊柱上缠绕着一圈一圈被晒干了、串成一串一串的栀子干花上，金黄微曲的花瓣交错缠绕到一处，耳边飘来了记忆里那遥遥却从不曾淡去的呢喃软语：“这栀子花开盛了，香气十分浓郁，闻久了倒有些冲头。不若将花瓣拆解下来曝晒，干了后串成手钏带着，香味淡了倒十分清新，于这炎炎夏日里在心头颇能添上丝丝清凉之意，令人舒怀。阿孝哥，你闻闻，是也不是？”

    那女子说着说着便将玉色的皓腕递了过来，尚显青涩的他闭目细嗅，继而无限满足道：“不管以后的日子多艰难，只要有小柔儿这样多的巧妙心思，凭他再苦也能酿成甜的。”

    多么久远的事情了，脑海中的影像随着岁月的流逝反而越来越清晰。那时，年轻的他与她在兵荒马乱中许下终生之约，只待挑选良辰吉日便告请天地日月选一处远离战火的安身之地自此良辰美景、花好月圆，却不想只差了那一步，就错成了千里。他举眸望向玉盘，月中嫦娥仿佛在对他轻笑：“阿孝哥，我在这里。”

    道衍兀自出神，良久良久，朱棣终于轻声道：“大师，本王请大师入住王府，还有一个不情之请！甘棠昔年的手段大师也略知一二，梅儿又是如此单纯，本王实在不放心！”

    他声音虽轻但言中的担忧溢于言表，道衍收回心神：“能与王爷和夫人有这份渊源，令老衲风烛残年之际稍稍弥补毕生的遗憾，老衲唯有寸草报三晖。请王爷放心，夫人乃是故人之后，老衲定会打起精神替王爷策夫人万全。”

    夜已深沉，月也向西，星辰照旧璀璨着。不过才分别一日，相思已分分入骨，朱棣看看自己的一身装束，默然思量：梅儿想必已经安睡，此刻若是悄悄去瞧瞧她，会不会将她惊醒？这刚冷的戎装会不会令她慌而无措？

    一念至此，身形微转，不料张玉远远地展开身形急速而来，须臾之间即至跟前道：“启禀王爷，城中将士全部集结完毕，只等王爷一声令下！”

    朱棣深深地看着道衍，道衍意欲拜下，被朱棣牢牢托住。他以同样的目光看向朱棣沉声道：“王爷！请放心！”

    朱棣不置一词，转身离开韵藻楼，目光恋恋不舍地掠过折香苑，对张玉下令：“将赵东押至朝阳门，本王先去一趟香依殿，你命人替郡王打点收拾后至香依殿外候着，本王要带郡王一同出征。”

    本该是万籁俱静的夜，可香依殿中却人声鼎沸，东西配殿被清理了出来，解毒的药材分装成小包整齐地排列着，一排炭火炉子一字摆开，两位郡主亲自带着下人们看着炉子上熬着的药“咕嘟咕嘟”翻滚，大夫们虽都已面露倦色但仍交头接耳小声地讨论。

    甘棠面色微微发白，眼下一团乌青，显然是疲惫过了的缘故。虽是如此，却仍是强撑着执一卷医书，与大夫们一同参详，言语间十分谦虚礼让，直至朱棣走到她面前她才恍若惊觉。

    她忙欠身问安，众人面前，朱棣不得不虚扶了一把让她免礼。她却并没有在意朱棣眼中的疏离之色，指着那一排碳炉子由衷欢欣道：“总算不负王爷所望，解药已然研制出来，很快就可以解开水源之毒了。”说完忙不迭地又转向各位大夫，“真是辛苦各位了。”

    众人看见王爷驾临，纷纷躬身参见。正欠着身子见王妃如此客气，又忙忙侧转了身礼让，良医所的医正医备连声道：“这原是卑职等职责所在，都是卑职无用，令王妃辛苦！”

    殿中本就炎热，一旁又有那样些炉子炙烤着，甘棠只笑得恬静，满室的红光照耀在她沁出汗水的素白脸上，倒比那往日涂脂抹粉的模样多了一份生动自然的光彩。

    朱棣心中微微一动，自怀中取出帕子替她拭去发鬓的香汗柔缓了声音：“真是累着你了！”而这也是他能做到的极致，随即转身努力地使自己和颜悦色了对众人道：“今日有劳各位大夫！时候不早了，诸位且先回去歇着吧，治病救人终究非朝夕而蹴。”

    其实大家都很累了，只是王妃都在坚持着众人也不好露出疲色来，此时王爷王妃又是这番光景，只叫人觉得尴尬。可炉子上还在熬着药，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朱智晼见状机警道：“有我和meimei看着炉火，请各位安心！”

    众人听了这话如解大困，叮嘱了这药还需多久以及如何处置云云便连忙告退了。

    朱棣脸上的柔和之意骤然消失不见，看了甘棠一眼，举步往正堂走去。甘棠也不以为意，带着秋夕随后跟上。

    香依堂内清幽如斯，朱棣自顾自地坐下，秋夕奉上茶后颇为担忧地看了自家小姐一眼无奈退至堂外。

    朱棣冷冷地看着甘棠，甘棠的神色丝毫不见惊慌怯然，只泰然回望，静候朱棣吩咐。

    忽见朱棣弯起半边唇角，声音听不出喜怒：“今日在庆寿寺，你做得很好；在北平城内，你做得也很好；方才，你做得更好！”

    甘棠端足礼数：“若能为王爷略尽绵薄之力，妾身不胜荣幸！”

    朱棣收回眼神直视前方莫测一笑：“皇上仓促发兵，又是远途作战，粮草恐有不继。魏国公惯会敛财，此刻正是报效朝廷的大好时机。”

    甘棠垂眸：“是！”

    “你父亲生前乃是大明第一猛将，虎父焉能有犬子，不过是国泰民安无用武之地罢了。既逢国难，魏国公的本事也该一点一点地显山露水了，自会有人助他，别空悬了个将门之子的名号！”

    “是！”

    “你在府中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作为你的哥哥怎能不暴跳如雷跟本王势成水火以求救你脱离苦难！”

    “是！”

    甘棠见朱棣说完，十分利落地修书一封交给朱棣。朱棣看过后纳入怀中这才再度看向甘棠：“炽儿再年幼，如今也只能由他挺身而出，你放心，大师会在府中相助你和炽儿。至于煦儿，年纪虽小却已隐隐透出非池中物的气度，本王会将他带着身边亲自言传身教。这府中，就交给你了。”

    甘棠稍见动容：“王爷请放心！”

    秋夕进来回话：“启禀王爷王妃，张大人带着郡王在殿门口候着了。”

    不等甘棠开口，朱棣挥挥手道：“告诉张玉煦儿不必进来跟他母亲告别了，本王即刻出来！”

    秋夕不敢有违立刻退下，朱棣看向甘棠的目光陡然转冷：“拿好你的分寸！”

    甘棠强忍住噬心之痛微笑着索性挑明道：“煦儿有王爷亲自带在身边，妾身喜不自胜，王爷放心，夫人，妾身绝不敢动之分毫！”

    朱棣起身离去，甘棠很安份地留在堂内不曾出去见朱高煦一眼。秋夕忍不住问：“小姐，您为何要让郡王去求王爷跟着上战场？郡王还那样小。”

    甘棠惨然的苦笑中带着一丝绝毅：“燕王不在，镇守北平的只能是燕王世子，燧儿又太过幼小，那便唯有煦儿了。徐家的女儿定然是要母仪天下的，故而今日在庆寿寺、北平城以及方才的种种举动必须要做，可做了，王爷就一定会不放心。葛城卢振的下场王爷是做给我看的，若不主动提出让煦儿跟着好让王爷掣肘于我，王爷又怎能相信他不在府中之时我不会对折香苑的那位起了杀机从而现在就对我痛下杀手。不过，是各自求个心安罢了！”

    注：

    1：菩提树和栀子花都是佛家五树六花中的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