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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朱棣出去后,奚梅忙起身将衣服穿好,出耳室时又顺手将耳室的门关上。 朱棣牵着她的手坐在妆登上,扬声道:“都进来吧。” 如果一个人的下巴真地能被惊得掉下来的话,朱权在推门进入折香堂的那一刻,一定会拖住自己的下巴。九重红纱,一重重地,已然让他目不暇接,诉说着朱棣与奚梅一步一步携手走来,终于天赐良缘。过了九重红纱之后,他的四哥正站在新婚妻子的身后替她将满头青丝松松地绾了一个堕马髻,四嫂很自然地将一根梅花簪交到他四哥的手上,他的四哥帮他四嫂将发簪戴好,二人对着铜镜各自一笑。 朱权有一瞬的怔忡,眼前的一双人儿,朱棣身着一袭深紫色竹叶纹的常服,奚梅身着软烟罗宋锦修身长罗裙。好一对璧人,他忽然明白刚刚看到的那句诗意思了,“一生一世一双人。”便是如此了吧。亏他朱权自诩略通世间儿女之情,也能与人谈论几句花前月下之风雅,如今看来不过只是痴读了些诗书而已,原来自己还未碰到像四哥这般想要真心爱护疼惜的人哦。 转瞬间,二人已到眼前,朱权一个长揖做到底:“见过四哥四嫂,扰了四哥四嫂的清梦,小弟特来请罪。” 奚梅略略福一福身道:“十七弟有礼。” 朱权拿起朱棣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口中不忘调侃:“四哥,你这拿惯了刀剑的手,小弟方才真怕把四嫂那么美的秀发给毁了。”说完又对奚梅道:“闻名不如见面,四嫂风姿早有耳闻,只可惜传言如何能及四嫂真容半分。” 奚梅脸上有着淡淡的初为人妇的喜悦和羞涩:“多谢十七弟美誉。” 朱棣打开他的手笑道:“就会油嘴滑舌,怎么?不想要那琴了?” 朱权这才想起,艳羡而又叹息地笑道:“四哥打仗是打得震天动地,娶妻也是娶得轰轰烈烈,弟弟此生怕是望尘莫及了。哪里还能记得琴?”话虽是这样说,估摸着还是想起琴的事情了,眼珠子在到处转。 朱棣走过来拍一拍他的肩膀,笑道:“走吧,先去用午膳。”对着三宝吩咐道:“将这九重纱帘收起来,交给姝娈收好,然后把宁王爷心心念念的那琴放到问梅亭中。” 朱棣和奚梅软语浅笑在前: “我身上有一个香囊,你呢?” “我也正想着呢,你身上那个既是我们初次相见的情形,不如,我给自己绣一朵并蒂莲花,用来寓意那最后一层红纱,可好?” “只要你喜欢,怎么都好。” “不过,花样子上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要你写。” “自然是由我来写。” “做好后再放入红梅和你的那首词,也折成和合同心的模样,就两全其美了。” “秦观的词甚妙,‘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说的就是你我二人了。” 朱权走在二人身后,想起鸿儒阁书架上的灰层,嘴角带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张大娘早已经将午饭准备妥当,朱权看见一屋子酿酒的器具,笑道:“四哥,听闻四嫂酿的梅花酒极妙,今年冬天,少不了要前来叨扰了。” 朱棣牵着奚梅坐下道:“这折香苑我说了不算,你问你四嫂。” 奚梅笑道:“十七弟喜欢,自然是好。”转头对张大娘道,“大娘,姝娈和三宝只怕一时还过不来,给他们留饭菜了吗?” 张大娘一脸慈祥:“夫人放心,知道夫人会惦记,已经留了。” 奚梅颔首:“那就好,大娘坐下来一起吃饭。” 张大娘连忙摆手:“今儿个宁王爷也在,奴婢可不敢。” 奚梅略一蹙眉,一直在一旁笑看的朱权道:“大娘多虑了,大娘是四嫂的娘家人。更何况,四嫂这一蹙眉,四哥恐怕就要轰人卷铺盖了,大娘还是快坐吧。”转头对奚梅道:“还请四嫂心疼,我有一个侍从名唤小木子,如今也在这园子里,正替我在鸿儒阁收拾打点,也给他留一份。” 如此,张大娘又留了一份,四人一道用膳。 一顿午膳,朱权一直微微笑着,看着朱棣和奚梅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的恩爱,也不说话。 午膳过后,三人前往问梅亭,石桌上的棋盘棋子已经摆到了一边,朱权念念不忘的那张杉木海月清辉仲尼式七弦瑶琴已然放置在石桌之上。朱权顾不得拾阶而上,一个腾跃欺身而至,一把将那琴抢在怀中,嘴上急道:“四哥再不懂琴,也不能直接将琴放在石桌之上,雁足若有一丝磨损,当真是暴殄天物!” 奚梅一脸茫然地看向朱棣,朱棣向她笑道:“他是个琴痴。”又对朱权道:“这琴肯不肯给你,你得问过你嫂子。” 奚梅虚心道:“请教十七弟,这放琴还有什么讲究吗?” 朱权将琴置于膝上,左手大指轻触徽弦七徽,右手食指轻轻一挑,小试泛音,由衷赞道:“好琴!” 他指着琴身底部的雁足道:“四嫂有所不知,这叫雁足,此琴一听琴音,便知乃是上好的老杉木制成。四哥,小弟不会猜错,据传北宋名家义海当年在法华山学琴,积十年而不下山。更听闻义海曾在山中机缘巧合发现一株已经倒地数年而不腐烂的老杉木,如获至宝。而后制成一张仲尼式海月清辉琴,想来就是这张了。四哥啊四哥,你将其直接置于石桌之上而不隔琴旗,若有人一不小心碰了一下,这雁足有一丝损坏,如何是好?” 奚梅已经听明白琴旗是何物了,急忙道:“我已明白十七弟指的是什么了,我去取来。” 朱棣也由得她去,慢慢走到石凳上坐下:“知你爱琴如命,却不知竟爱到这种地步。” 朱权也不理他,只上上下下查看着琴的每一处,将每一根弦一一试过,又调了几个音,然后才道了一句:“还好还好,总算没有损之分毫。” 说话间,奚梅已经拿了琴旗而来,走到问梅亭中问道:“十七弟说的可是这个?” 朱权喜道:“是了是了,小弟果然猜得不错,这琴旗早已被檀香气味渗透,相传当年义海在法华山钻研琴技时,每每总爱焚檀香。有劳四嫂,将琴旗横铺于石桌之上。” 奚梅依他之言,朱权将琴放好后,奇道:“四嫂不会弹琴?”
奚梅摇头道:“不会。” 朱权又问朱棣:“四哥,四嫂既不会,四哥也不会,要这琴何用?” 朱棣不以为意道:“你四嫂是不会,万一她想学呢?” 朱权笃定一笑,也不接奚梅是否会想学琴的话茬道:“如此,小弟便以一曲《梅花三弄》贺四哥四嫂新婚之喜。” 琴声缓缓响起,左右双手,手指翻飞,看得奚梅眼花缭乱。 他随着琴声口中吟道:“溪山夜月,一弄呌月声入太霞。”仿佛是斜阳落尽,暮色沉沉而来,空旷而辽远。一轮银盘在看不分明的云层中若隐若现,照得山中的梅花忽明忽暗。 “二弄穿云声入云中,青鸟啼魂。”琴声一转,调子由缓变疾,似是有青鸟腾空而啼意欲撕开云雾见明月,好让月光泻落,映照出这梅花的孤洁花魂。 “三弄横江隔江长叹声。”青鸟犹自在奋力邀月,奈何力有不逮,琴声便似一管玉箫轻叹。 “凌风戈玉,风荡梅花,”朱权的双手愈弹愈疾,琴声犹如一缕凌厉的笛声疾驰随风而来,似欲助那青鸟一臂之力,使得明月破云而出。 “欲罢不能!”终于,琴声慢慢由疾转缓,却清脆如珠落玉盘,一轮明月高悬于天空,再无任何抵挡,倾盖在梅花之上,照得各色梅花迸发出耀眼的璀璨光芒,叫人欲罢不能。 奚梅早已听得痴了,只说不出话来。 朱棣瞧着奚梅样子道:“这下好了,你嫂子若是喜欢想学,君子可是不夺人所爱的。” 朱权一轩眉毛:“那是自然,四嫂想学,小弟定当倾囊相授,只要四哥舍得。” 朱棣疑惑道:“此话何解?” 朱权清一清嗓子开始掉书袋:“自古以来,琴之大家都是男子,春秋时期的孔老夫子自是不用说了;先秦有伯牙为子期亡故再无知音愤而断琴;汉有桓谭;魏有嵇康阮籍阮咸;晋有刘焜隋有贺若弼;唐有赵耶利薛易简;北宋有义海,南宋有郭楚望。前朝乃是蛮夷之族,无琴之大家也是情理之中。唯有一个蔡文姬,且是乱世女子,是否是世人杜撰也未可知。” 说到此处更加得意道:“其因有三,一者,琴之大家者,首先须懂得制琴,先选经年不腐的老木,如房梁甚至棺椁之木,修其形,辩其音自不消说,而后抹灰上漆等,步骤繁杂,故而一张好琴非三五年不能成,女子何来这样的机会,所以琴之一物多为文人雅士喜爱收藏之物;二者,能习琴之女子必定是要请了夫子教的,无外乎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可练琴极伤手指,是靠手指的触感和指法来控制音色,且不可留指甲。女子向来爱美,留指甲涂丹蔻自然胜过习琴万千,涂了丹蔻还如何挑剔摘擘,而且长长的指甲也会将琴面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