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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百姓们或是踏春而归,或是拜祭而回,自城外陆陆续续地往城里而来,大半百姓都认出此刻城楼上单膝跪地的正是燕王爷。城内的百姓亦被此壮观的景致引得纷纷涌上街头,清明节燕王不携王妃却带着一陌生的平民女子祭拜先皇后之事早已在北平城中传开。一时间,数以万计的老百姓们聚集在城楼下,窃窃私语。 远处阡陌的芳草被春风熏得由远及近一层一层地越来越绿,天空如此璀璨,似铺满了绽开的永不会熄灭的烟花。北平城,朝阳门城楼之上,燕王朱棣求娶一位绿衣女子,人们并不能看清她的容貌,只能仰望其风姿。她仿似从九天之上的琼瑶飘来,人们不禁怀疑,她是否是四季如春的瑶台上那一抹最美的春色无意中飘落人间,被他们的王爷恰巧遇见。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嫁!”于是,声势震天犹如万马奔腾,群情豪迈,千千万万的声音异口同声道:“嫁!嫁!嫁!嫁!……” 此情此景,奚梅的心头仿若有轰然的雷滚滚而至,绚烂的天光叫她无处可躲。朱棣就是这样,他的情意从来都是脉脉水滴石穿般的缓缓并着滔天巨浪般的席卷,一波又一波,温柔而又霸道地将她淹没,她从没喘息的机会,亦不自觉地沉溺其中。 往日的重重情景翻滚至心头,在她心上如春天的山间田野,漫开出一朵又一朵美丽的花儿。她流泪灿然而笑:“我答应你!” 朱棣起身,手掌插入她的满头青丝,捧住她的脸将她吻住,天地间响彻起雷鸣般的掌声,掌声不歇,吻亦不止,城楼上的这一对恋人正在天地间证明着他们的地老天荒。 朱棣开心地将奚梅打横抱起,不停地旋转,不可抑制的喜悦挥洒在整个天地之间:“梅儿终于答应嫁给我啦!梅儿终于答应嫁给我啦!” 奚梅娇羞无限,在他耳边悄声道:“好啦,头都被你转晕啦,快回去吧,再闹下去,可要丢死人。”她转首望向那一盏盏的孔明灯,“这会花费很多银子吧,会不会有人说你为博红颜一笑,劳民伤财?” 朱棣不屑道:“谁爱说就说去,我只要我的梅儿开心就好。”青骢马早已在城楼下备好,朱棣握着奚梅的素腰,自城楼上一跃而下。聚集的行人自动让开一条道路,朱棣一夹马肚,绝尘而去。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北平的老人儿回忆起这一段往事,想起当年的燕王爷此生唯一爱过的似从九天之上飘落的女子,仍然不胜唏嘘。 此时的苏州,真真应了清明时节雨纷纷的这句话。十泉里水巷交错,江南的雨,像极了绣娘手上的羊毛绣花针,细过发丝、斜斜萧萧、绵绵密密、如烟似雾。感受不到雨滴,身临其中时仿佛是在云雾里,晕湿了一身衣衫。 江南清明时节的迷蒙,每一分都在笼罩着阿蕊的心弦,点滴出暗夜难眠的无奈。阿蕊一早又是看见了这样的天气,心中的氲氤一层又一层地覆盖。她打开房间临河那边的窗户,那样彷徨地望着窗外的烟雨长廊,那样久。 自正月里阿蕊病了一场后,王家茶楼的王彦日日来报道。这不刚过了辰时,一阵拍门声将出神许久的阿蕊拉了回来。阿蕊无奈地起身去开门,对走进酒馆的王彦道:“王家哥哥,不如这酒馆以后就在外面加把锁,我也不用从里面栓门了,横竖第一个拍门的是你,最后一个不赶不走的也是你。” 王彦呐呐地道:“阿蕊,我是担心你,我对你的心意,你……你也是知道的。”说完,也不等阿蕊回他的话,就自己进了厨房去生火。 阿蕊无奈,在柜台里坐下。黄梅天的桌椅总是湿湿潮潮的,腻腻地叫人烦闷。她让自己静一静心神,该说清楚的话,总要找个时间说清楚。不是怕耽误自己,而是怕耽误别人。 王彦将潮湿的抹布在火头上烤干,拿来擦拭酒馆里的桌椅,见阿蕊坐在柜台里似是想着心事,也不敢吵她,自顾自认认真真地擦着那些黏糊糊的桌子椅子。 “王家哥哥,”阿蕊缓缓地从柜台里踱出来,尽量柔声道,“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台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王彦的神情沮丧而颓唐:“我知道,你心里头瞧不上我,我大字识不得几个,也听不懂那些个诗词。”外头的天色将他眼中的惆怅与失望衬托得愈加的深沉,“就好比,有时候你说的话,我总是似懂非懂。可是,阿蕊,我会懂得疼惜你。” 阿蕊轻叹道:“这是北宋词人贺铸的《青玉案》,是因理想不能实现,佳人求而不得,所以郁郁闲愁难却。你对我这么多年的心意我自然明白,可是我的心意你从来也明白。”她继而摇头,“王家哥哥,王家茶楼卖那么多种茶叶,有人喜欢龙井碧螺春之类的明前银针新绿;有人喜欢弥久醇香的老饼普洱;有人喜欢暖心暖肺的祁门红茶。王家哥哥,不是你不好,你很好,是一个会对妻子很好的夫君,可是夫妻要有夫妻的情。我从叫你第一声王家哥哥起,就真心地将你视为哥哥,这是亲情,虽也是情,却不是夫妻的情。” 王彦默默地坐在了一把椅子上,怅然良久。阿蕊走到他面前蹲下又道:“你又何苦为了我虚度你的锦瑟年华。花儿每年都会开;柳絮每年都会飞;就连这黄梅天也是年年不约而来。我对你如兄长般的情分从来都没有改变过,你这样白白浪费你的光阴和情感,叫王家叔叔婶子焦心,也叫我为难。” 王彦本不善言辞,良久只能无语,只是脸色一分一分地暗淡了下去,终究只能点了点头,起身离去,到底还是说了一句:“阿蕊,你何苦将话说得这样清楚明白!罢了,我总是拿你没办法的,我……我会将你当成meimei的。”他走至酒馆门外,顿了顿,背影中亦深深地透着眷念不舍和无奈的伤痛,阿蕊不忍心看,却坚定地笔直身躯,深怕他一个回头看见她的不忍又让他放不下。然而,王彦也不愿阿蕊见到他脸上的神色,没有回头地走了。 这一日,王彦没有再来。是夜,阿蕊整整齐齐地在院子的廊下敬香五组,她跪在院子里一一拜下:“外公、娘亲、爹爹、冯大娘、好婆,我还活着,你们放心!” 她扭头遥望天际,目光定定:“jiejie,你究竟去了哪里?你过得可好?什么时候回来?阿蕊还在这里等你!” 直至香燃尽了,她还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春雨渐渐迷蒙在周遭,轻烟濡湿春衫,阿蕊脸上雨泪难分。 燕王府香依殿中,甘棠看着那无边无际的孔明灯,眼中的怒火熊熊燃烧。自香依堂中取过一把青峰双刃剑,剑锋划过,那株桃花树轰然倒下,秋夕跪在她的脚边,拉着她的裙裾拦都拦不住:“小姐,小姐,这可是您当年和王爷一起亲手种下的呀。” 甘棠咬牙切齿道:“‘东风著意,先上小桃枝。红粉腻娇如醉,倚朱扉。记年时,隐映新妆。’秋夕,你知道,我一向不醉心于诗书。当年王爷与我一同种下这株桃花,我喜不自胜,查阅了多少词集,你可知,这词的最后一句是什么?” 秋夕跪着哭求:“不管是什么,他日王爷来时,看见这桃花都砍了,这里面承载的是您和王爷多年的夫妻情分啊!王爷若是震怒,小姐,您和王爷如何转圜?” 甘棠的恨意似她手中的那把青峰双刃剑一般:“‘前度刘郎,几许风流地,花也应悲。但茫茫暮霭,目断武陵溪,往事难追。’这便是这词的最后一句了。多年的夫妻情分?且不说王爷他如今还认不认得来香依殿的路,即便来了,看见了,他若对我有情,就应该知道他伤我有多深。若没有,你以为,他会在乎么!” 一树的桃花,残红遍地,映红了甘棠的双眼。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到堂中,修书一封交给秋夕道:“派人用官驿请魏国公务必呈给皇上。”心中暗道:“王爷,妾身依你之计行事,可是为何心中宛如刀割,难道是因为你看向那女子的眼神就是妾身从未见过的,所谓的真情流露吗?” 婚期定在了四月初九,不过只剩月余的时间,朱棣回府后立刻提笔修书,寥寥几句:“四月初九,为兄娶妻,还请十七弟做媒,独自前来观礼。” 沉吟许久后,再提笔修书另外一封:“为兄娶妻,大婚在即,急需正红和玉版白二色的鲛帩纱。十九弟娇妻美妾如云,听闻府中鲛帩纱收藏颇丰,还望尽数送给为兄作为大婚之贺礼。” 谷王收到信时不过讳莫一笑:“这个四哥,礼是讨了,酒却不请我喝,也罢也罢。”吩咐人将府中收藏火速送往北平燕王府。 数十匹名贵的红白鲛帩纱运至燕王府时,运送的车队上一个烫金谷字的旗帜迎风飘扬,令人们暗暗咋舌。都道谷王爷最会享受,传言可见不虚! 自清明节从朝阳城楼归来的第二日,每个人都开始没日没夜的忙忙碌碌。因着折香堂为新房,朱棣搬回了翔鸳殿住,又神神秘秘地不让奚梅进去,她便搬去了朱棣之前住的鸿儒阁。 鸿儒阁一间正厅和一间卧房,屋子里除了书还是书,与折香堂的书不同的是,这里更多的是兵法兵略和阵法。《孙子兵法》、《孙子略解》、《孙子算经》、《孙膑兵法》、《墨子守城篇》、《尉缭子兵法》、《武经总要》、《幄机经》、《古今刀剑录》……,于是奚梅便让姝娈从折香堂取了几册诗集打发时间。 折香苑中本就人少,姝娈又总是不见人影。奚梅有时看书看累了,闲极无聊时,就倚在池边的廊下喂鱼。一把鱼食洒到池中,数十尾鱼便“呼啦”一下聚到一起争相而食,慢慢地又四散开去,阿蕊的笑脸便总是这样出现在一圈一圈的涟漪之中,奚梅便开始侧首枕着胳膊发呆,往往连朱棣走到身后都不知道。 这一日,朱棣瞧她望着天际的一朵朵白云又在发呆,口中亦轻声喃喃自语。朱棣听得并不分明,悄步又走近了些,才听清楚,念的正是陶渊明表达对亲友深切思念的《停云》,反反复复只这两句:“霭霭停云,濛濛时雨。静寄东轩,春醪独抚。” 朱棣在她身边坐下,她靠在他的肩头,他将她的青丝一圈一圈地绕在指尖,问道:“你想meimei了,是吗?” “嗯,”奚梅的声音带着丝丝的眷恋,“我这一走已近三月,阿蕊自被我收留,从未与我分开过。往年清明时节,我们姐妹二人也会结伴郊游踏青,今年只她独自一人,我实在是,实在是想念。”她环住朱棣的腰,“我已即将嫁你为妻,自此以后都是要留在此处的了,你答应过我的,将meimei接来与我同住。” 阿蕊的出身始终未查明,守在奚家酒馆的暗卫业已传回清明节那日阿蕊在院中敬香五组祭拜先人,而到底是祭拜哪五个先人,朱棣心头已然起疑。电光火石间,朱棣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温柔道:“我听三宝说,你们隔壁王家茶楼的那位小掌柜对你meimei颇为有意。你这一走,你meimei独自一人,指不定已经与人家两情相悦了,难不成你想棒打鸳鸯?” 奚梅叹了口气道:“那王彦,我是知道的,不过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罢了。”她神色中的郁郁寡欢缓缓流淌,“你不知道阿蕊,怕是幼时吃了不少苦,看着温温和和的,其实性子倔得很。再者,我总觉得,若真是王彦,实在是委屈了她。” 朱棣瞧着她神色郁郁,想转一转她的念头,安慰道:“好啦好啦,哪有快做新娘子的人这样不高兴的。是我不好,等我们成婚后,我便让三宝安排人跑一趟苏州,若那王彦真是个没福分的,我便叫人将阿蕊接来可好?如今实在抽不出人手,都忙着我们的大婚呢!” 奚梅喜得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道:“此话当真?不许你敷衍我。” 朱棣捧着她的脸亦笑道:“我何时敷衍过你了。”说罢,一眼瞧见葛诚在假山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便朝葛诚道,“葛工正,何事?” 葛诚小心地看了一眼奚梅,颇为踌躇道:“是关于婚礼的事情。” 奚梅嘟了嘟嘴道:“知道啦,神神秘秘地说是有惊喜不让我知道,婚礼那天要是我不满意,看我理不理你。我可是说过的,只与你做寻常的夫妻,你答应过我的。”然后低下身子在朱棣耳边悄声道:“你忙你的,我去跟张大娘学做菜去。” 朱棣心疼地一把拉住她:“你学归学,再别弄伤自己。” 奚梅颔首抿嘴一笑,步履轻快,欢欢喜喜地去了。 走到奚家酒馆门口,不待她伸手去推门,姝娈拉开门正准备出来,看见是她,手上的一袋子东西便慌慌张张往后藏,奚梅奇道:“你藏什么?还不快给我看看。“ 姝娈嘻嘻一笑道:“没什么没什么,王爷说了,先不让小姐知道,否则到了婚礼那天便什么趣儿都没有啦。” 奚梅假装唬了脸道:“我分明闻到了一股子梅香,不给我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也就算了,连你手上拿的什么我都不能知道么?这些天,闷都快把我闷死了。” 姝娈四处张望了一下,悄悄道:“小姐好灵的鼻子,给你看一眼,但是姝娈真的不能告诉你是拿来做什么的。”说着便打开了袋口。 一朵朵红梅晒干了被卷曲成好看的模样,色泽鲜亮妍丽,奚梅很喜欢,道:“给我几朵,我有用。” 姝娈慌忙摆手:“小姐,不成的,王爷知道了要是怪罪下来,姝娈害怕。” 奚梅戳一戳她的脑袋:“你才不怕,他说了折香苑里我说了算。放心,我只要几朵,而且他要是知道了我拿来做什么,会很开心的。” “好吧,”姝娈到底藏不住话,一边挑着最好看的几朵,一边道,“王爷去年临走时交代的,梅花要是开了,让姝娈及葛工正和卢工正将梅花都收集起来晒干了备用。不光是红梅白梅,还有绿梅呢。小姐去年还没来,去年绿梅开了第一季,可美了。小姐可要?姝娈给小姐拿几朵来,可惜不是开在那枝头上的。” 奚梅盈盈而笑,俏皮道:“不要,今年冬季,我且看看这么稀罕的绿梅到底是如何香自苦寒来!”
晚间,奚梅取过一张澄心堂纸,一手漂亮的梅花小楷:“十月小春梅蕊绽,玉壶一夜冰撕满。风疾雁行吹字断,江天雪意云缭乱。”折成和合同心的花笺。刚折完,朱棣抬脚就走了进来,问道:“在做什么?” 奚梅也不答他,只取过送他的香囊,拿出那几朵梅花和那首诗一同放了进去。朱棣开心地将香囊系回自己身上,牵着她的手坐下道:“你我果然是夫妻同心,心有灵犀,真是想到一处去了,我原本也是打算过来让你亲手写下那首诗给我,再找姝娈放几朵梅花进去的。否则,总是空空的也不成个样子。” 朱棣回到翔鸳殿中,三宝回禀:“王妃今日派人送信给魏国公了,说是给皇上的家书,务必要呈给皇上。” 朱棣冷冷一笑,三宝奉上杯茶后道:“王爷早些安置吧,宁王爷这两天,说到就到了。” 三宝退下了,朱棣慢慢地喝了一口茶,独自一人心中暗暗思忖:“不懂事的人装懂事本就是件很难的事情,这些年本王装聋作哑,她装得也还算不错。这才刚开始呢,好歹先忍耐个几回。此次弹劾本王逾礼不顾祖制的人想来不少,那些个言官们拿着朝廷的俸禄好不容易有件事情可以让他们彰显一下他们并非白拿朝廷俸禄,她还一封家书急吼吼地添把柴,也不怕父皇说她拈酸吃醋得过头了。不过这样也好,叫父皇看看,当年指了个什么王妃给本王,这么多年,本王日日对着个什么样的女人。” 京师皇城乾清宫内,皇帝昏昏沉沉的睡着。已经是春末了,身上盖着的还是蓬松轻软的鹅绒厚被。太医院院使陈蘅侯在宫门口已经多时,只等着皇帝醒了便去请脉。如今皇帝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一天早午晚三次请脉不算,太医院一个院使,两个院判更是吃住都留在了太医院,以随时等候召唤。如今天气潮湿,偏偏皇帝越来越畏寒,还盖着冬日里用的被子,有时捂出一身汗来皇帝自己也不知道,这湿气就越发地渗到骨子里了。 朱允炆在寝殿外等着,近年来,除了每日例行的早朝外,一概的奏折都交于朱允炆处理批复。皇帝唯恐国事繁忙,朱允炆身边没个得力的内侍,便调昌盛去了朱允炆身边伺候,皇帝传了口谕让宁妃亲自侍疾,乾清宫便由宁妃领着自己宫里的宫人们打理着。 此时,昌盛手上捧着一堆厚厚的奏折,朱允炆拧着眉心似有难事不知该如何处理,正思量着一会儿皇爷爷醒了该如何回才不致使皇爷爷动气。 皇帝用了午膳就一直睡着,眼见着就快两个时辰了,再睡下去怕是夜里又要睡不好了,又不敢叫醒。太医,朱允炆都在候着,宁妃心里也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在皇帝终于翻了个身,咳了一声,睁开了眼睛。宁妃搅了帕子替皇帝轻轻擦拭着眼角和脸庞,拿个一个鹅羽靠枕扶他靠着。皇帝老了,松弛的眉峰似挂在那额骨之上,松松地垂了下来,双颊深深地凹了进去,蜡黄蜡黄的气色,脸上的皮肤随着姿势的不同缓缓地变换着方向地坠着。 宁妃斟了一杯水上来,太医的嘱咐,皇帝已经许久不饮茶了。因着天气潮湿,太医院便日日备下了玉米须、白眉豆、生薏仁煮的水拿到乾清宫温着给皇帝去湿。他就着宁妃的手喝完,有了些力气,轻轻道:“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宁妃忙回:“伺候皇上是臣妾的福份,皇上歇口气吧。” 皇帝又问:“这个时辰,太医已经侯了许久了吧!” “是,”宁妃顿了顿,到底不敢不回,“炆儿也等了许久了。” “哦,”皇帝歪在鹅羽靠枕上有些意外,“这半年来他处理国事甚是妥帖,等了许久应该不是只想请安,必是有什么难处了,如此就叫炆儿快进来,太医先继续候着。” 宁妃不敢劝,只得去到寝殿外对朱允炆道:“你皇爷爷要你先进去,你有什么事情也缓缓地说。你们谈论国事,本宫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方便在一旁伺候着。你知道的,你皇爷爷如今身子是经不得的。” 朱允炆忙安慰道:“皇阿奶放心,孙儿省得,皇阿奶自己也要保重身子。” 宁妃点点头:“快去吧,皇上等着你呢。” 朱允炆进了寝殿正欲行礼,皇帝吃力地招招手道:“炆儿,不必行礼了,坐到皇爷爷身边来。” 见昌盛手上捧了有尺许厚的奏章,皱眉道:“怎么这些日子来,积压了这样多的奏章没批么?你处理国事的时日也不短了,真遇到棘手的事情不必顾念皇爷爷的身子,能帮你看顾着点总是好的。” 朱允炆忙在皇帝身边坐下道:“回皇爷爷的话,这些奏章不是积压的,乃是昨日从早到晚一份一份地累积着送到东宫的。今日皇爷爷散了早朝想着先让皇爷爷歇息,所以拖到现在才来回。这些奏折……弹劾的都是同一桩事情。” 皇帝对昌盛吩咐道:“冲碗参汤来提提神。”朱允炆慌忙制止道:“皇爷爷,太医说了,参汤喝多了对您的身子并无益处。” 皇帝拍一拍他的手背道:“喝个一碗半碗的不打紧。” 昌盛伺候皇帝喝完参汤,皇帝的精神头立时好了很多,示意朱允炆说下去:“这件事可算国事,也可算家事,但确实令孙儿颇为踌躇。北平布政使张昺上了折子,北平庆寿寺的主持道衍大师上报给皇觉寺的此次孝慈高皇后清明祭典的文书,都在弹劾四王叔先是不带正妃反而带着一平民女子前去祭祀大典,而后当着整个北平百姓的面以朱棣之名求娶一名唤奚梅的女子为妻。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流言纷纷传回京城,都察院和六科的言官们物议如沸,言官们的职责是直言上谏,皇爷爷又一向看重言官们的正派刚直,介直敢言。所以,孙儿想遮也遮不住,一时间倒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应?” 皇帝沉吟道:“既是北平布政使张昺亲眼所见,那你就将他的折子一字一字地念给朕听听。” “是。”朱允炆不敢怠慢,张昺的折子将燕王爷事先扫清街道带着一平民女子前去庆寿寺拜祭孝慈高皇后;然后又如何在城楼上表明层层心迹,许下种种诺言;加之数以万计孔明灯齐放的盛况,使得百姓们一哄而起的群情激昂,描述得惟妙惟肖,绘声绘色。 没想到皇帝听完,不言不语,虽眯了眼睛眼睑却不停地此起彼伏,眉心曲折地皱着提醒着朱允炆他并没有睡着。外面的天色阴阴欲沉,皇帝长长久久无言,朱允炆端坐在皇帝身边,心中翻江倒海,面上却不敢露分毫。 就快到了掌灯的时分,明黄色的云绸寝衣益发衬出皇帝行将就木的枯朽。唯一双眼眸依旧深沉,捉摸不定,又有些惘然,有些飘忽,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四叔比朕有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