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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新:我心疼那个童年的我

    1925年,艾伯特王子——英国国王乔治五世的二儿子,被父王要求在伦敦温布利的大英帝国展览会上致闭幕词。场内外静静等待着艾伯特的初次亮相。可是,广播里只听得他的结巴声“……我……有事宣布……,……我承诺……”二十秒吐不出一个词。

    影片《国王的演讲》中,演员科林·费斯表现出了艾伯特那深深的沮丧、挫败、紧张和屈辱感……

    “是这样的。”骆新同意那种感受,他曾深刻体会。即使在他已做主持人的现在,谈话中有时也会有一些结巴。

    结巴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最初为什么会这样?骆新愿意回头看看,过去的自己。

    朋友的朋友

    骆新是上一期《读照片》主人公陈辰的朋友。

    ■陈辰看骆新:

    骆新是一个有抱负,有一些理想的人,一个文艺男中年。我觉得他是有一些真诚和理想没有放下的人,所以会活得不轻松,但是比较真实。

    ■骆新看陈辰的评价:

    我觉得说得是对的。我和陈辰接触差不多十年了,刚接触她的时候我是一个节目的导演,她是我的主持人。那时她对我的一些想法提出疑问:你为什么不这样,你为什么不那样?但是十年过去了,她越来越能够理解我。

    留影是一件痛苦的事

    骆新的照片很少。

    童年、少年、青年时期的照片,只有寥寥几张,其它只是由旁人拍的一些工作照。他不喜欢拍照。

    这是一个自童年而来的习惯。“我从小就拍得少,因为没有人给你拍。”上小学之前,骆新不得不离开父母在杭州祖父母身边生活,老人没有照相机。回到北京和父母在一起生活后不久,父亲就得病了,是癌症。所以骆新小时候的记忆,就是熬中药,扒蜈蚣皮,制作蝉蜕,晒各种各样的昆虫,这是他人所提供的治病偏方。“那时谁还顾得上拍照片啊。照相往往是在人比较愉快的时候,愿意留下一个美好的记忆,谁愿意在临死的时候说,你给我拍张照片,没人愿意干这事。在你家庭出现巨大变动的时候,没有人会愿意拍照片。留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不管什么情况下留影,我都觉得很难笑得出来,后来我就拒绝拍照片。这个习惯到今天为止一直都保留着。”

    骆新和父亲的合影很少,这就像在他的成长过程中父亲的角色一直缺失着一样。父亲临死前全家拍过一张合影,但后来找不到了,照片中父亲的脸瘦削、变形,骆新估计是母亲看着难受,给烧掉了。“有时候看到这些留影,我自己觉得不舒服,它们会提醒你那些痛苦的回忆。”

    星期日周刊记者(以下简称“星期日”):整理老照片的过程,也是整理过往经历的过程,在此期间,你的感受是什么?

    骆新:我自己总结过人生,前十年基本是颠沛流离。我一岁不到,父母就被发配到山西屯留的干校,接受劳动改造,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就必须被送到杭州爷爷奶奶家,直到上小学的时候才回北京。可回到父母身边才一年,父亲就生病了。

    我13岁时父亲去世,在男性的层面上我得到的关照和教育少了很多,是母亲拉扯着我和弟弟长大,所以我知道人间的冷暖艰辛。但在面对很多人生难题的时候,我必须得承认,我缺少一些男人应该有的胆量,有时我会往回缩。

    星期日:所以在整个成长经历中父亲在你的生活当中起的作用,是很少的。

    骆新:对,13岁的时候恰恰是你人格成长中最需要父亲的时候,所以我性格当中有一些女性的敏感,这跟我后来考戏剧学院也有一定的关系。我缺乏一些男性的粗线条,这是直到我结了婚生了孩子,经过社会的艰苦磨炼,才给磨炼出来的。

    星期日:父亲早逝对你的影响是什么?

    骆新:我知道什么叫贫困。跟同伴的孩子相比,我的家庭状况是最糟糕的,也几乎不穿新衣服,我母亲当时在机关里工资比较低,我父亲比较高,他死了之后马上就家道中落,和鲁迅所说的特别像。

    星期日:这个前后比较是非常明显的。

    骆新:非常明显。还有一点明显的就是,我从小为什么对很多情感比较敏感,因为我那时发现寡妇门前真是是非多。父亲去世的时候,母亲年纪不大,40岁不到,所以会有一些男人上门来sao扰,那时我才12、13岁,没有能力去反抗。

    星期日:但是你内心很生气,愤怒?

    骆新:我的内心非常气愤,我有时候会自个儿在一个小屋里拿把木头刀,说谁要再来捣乱我就拿刀去砍他。这种不平之气从小就特别明显。

    星期日:这些不平之气都在心里?

    骆新:都在心里,没有人诉说。

    星期日:母亲会跟你表达她的委屈吗?

    骆新:不太会,经过特殊时期的人都比较坚强,他们都不太说,好多事就自个儿一个人忍了。我母亲偶尔会跟我说起,但是大部分时候,为了让我们兄弟俩好好去上学,不太愿意跟我提这些事。

    星期日:你在家里是老大,父亲去世了,你是否要承担很多家庭责任?

    骆新:当然了,为了挣点钱我很早就出去打工了。那时我想挣点钱贴补家用,可不知道干什么。邻居中有一个姓赵的师傅,在我们院门口修自行车,手艺很好,他对我说,寒暑假没事的话你来跟我学修自行车。我听他的话,假期里都抽时间去。我家住在北京二环一个拐角的地方,那边总有坏的自行车,我在那里看着,心想这修车生意还真好。可是真干起来就不行了,经常被客户臭骂一通。我现在还记得那时有人喊:“老赵你找了个什么人,这个是你徒弟啊?”“滚蛋,叫你师父来!”我老是被他们轰来轰去的,觉得脸都红了,其实我想跟他们说我不是修自行车的,我还是一个高中生呢,可我不好意思说。

    星期日:这些感受是很细腻的。

    骆新:是的,受到了社会上各种白眼和嘲讽。我修得不好,稍微慢一点,补胎的时候要把外胎弄下来,手上没劲是不行的,我当时确实是没劲,那人就特别生气,在那骂。我心里可难受了,我想我怎么那么笨。之后我回到家里就开始练铁砂掌,希望手劲能大一点。还真别说,修自行车使得我手的力量比一般人都要大。补了一段时间,也挣了点钱,我发现赵师傅并不是让我帮他去挣钱,他是想用这种方式给我家钱,到今天我都特别感谢他。

    星期日:自尊感是很强的,如果直接给你钱,这种感觉是很不好的。

    骆新:那肯定是,我们当然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方式。后来家里条件到我高中时稍微缓和了一点,因为母亲再婚。

    星期日:家里有一个男人的感觉是怎么样的,他能承担父亲的角色吗?

    骆新:我不太愿意跟继父去要钱,我还是愿意自己去挣点钱。我觉得和他有点生疏。继父是北京旗人的后代,所以生活习惯上和我们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我认为跟他隔着一层。我对人群的疏离感是我从家庭内部就开始的。

    星期日:那少年时期在家庭里面,是不是觉得很孤独?

    骆新:很孤独。我到今天都还存活在孤独中。

    小时候我是结巴

    骆新现在是一名主持人,但是结巴这一件事,曾在少年和青年时期深深地困扰着他。

    出生的时候,他脐带绕颈,难产,这让他内心紧张、焦虑。童年时,南北两地居住,让他一直是一名外来者。

    现在40多岁的骆新回看那个小小的自己,很心疼他。

    星期日:你说小时候有一段时期离开父母,来到爷爷奶奶家,那时你有分离焦虑吗?

    骆新:有,你突然发现父母不在身边了,只有爷爷奶奶在身边,这是很不习惯的。但是我祖父对我影响还是很大的,他是民国时期的知识分子,为我提供了很多教育理念。他让我很小就开始读《论语》,他本人以前是一名画家,对中国的古典书画有不少了解,我因此也受了熏陶。

    星期日:在祖父母家生活的时候会想父母吗?

    骆新:会想,但是我能够很长时间地忍受孤独和思念,这么多年来我已经不太会哭了。我会心里很难受,但是我不太会当着别人的面表现出来。大概是小时候老被人欺负的缘故,我学会了忍。在杭州上小学就我一个是北京人,说一口京腔。我听不懂别人的话,别人就嘲笑你。在北京的时候,父亲在机关大院被打倒以后,周围都是熟人,一下子人就臭了,你父亲是反革命,所有人都欺负你,反革命的狗崽子肯定会被揍。所以我从小就是处于被欺负的状态,我小时候为什么结巴,就是因为内心自卑而且老受打击。

    星期日:那时看到了很多人性的恶。

    骆新:人性太恶了。我小时候被周围小朋友打,后来也导致我有一些习惯,你打我,我也打你。我报复心很重,脾气也很刚烈,前段时间初中同学聚会,他们回忆起我来,说我在球场上特别不要命,我是靠身体的冲撞去获得成功的。这和我小时候的经历是有关系的,我知道躲无可躲,藏无可藏时,必须要去面对这个事,没办法了。

    星期日:那些难受委屈的感受非常细腻,但是你又掩藏这些,是这样吗?

    骆新:对,我的壳特别坚硬,但是我内心极其敏感和脆弱。

    星期日:自己长时间地忍受孤独,不说出来,也不表现出来吗?

    骆新:不说出来,我很少说。

    星期日:那你怎么排遣这种孤独呢?

    骆新:我自己会在书籍当中去做一点排遣,我发现自古以来所有文人都是孤独的。我喜欢苏东坡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苏东坡很多诗句都能让我感觉到那种孤独。祖父曾经是画国画的,他引我看很多唐诗宋词,我喜欢苏东坡的词是因为我觉得他虽然困顿,但是又很豁达。

    星期日:在杭州你是一个外来者,到北京依然如此?

    骆新:到北京后也是一个外来者,我是在杭州上到小学二年级才回北京的。转校突然进入,大伙对我觉得有点陌生,说你怎么跟我们有点不一样,我们说的东西你怎么不感兴趣,我也努力地想尽各种方式,想去融入到他们当中,但是我发现我确实很难融入。

    星期日: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口吃的?

    骆新:很早,就是我们家被抄家以后,我受了很大的打击。我出生的时候脐带绕颈,差点死了,小时候出生因为难产,脐带绕颈、窒息,会有一种内心的紧张跟焦虑。敏感、脆弱、有窒息感,担心被抛弃,担心被这个社会的爱所遗忘,希望被别人用更多的爱去呵护。

    星期日:所以说你小时候出生的经历,内心紧张焦虑,和结巴有关系?

    骆新:有。语言上的不顺一方面跟小时候这种心理有关系,第二肯定也跟两地来回的奔跑有关系,这个奔波会导致语言功能突然间丧失,到了杭州你跟不上,到北京你又跟不上了,越来越加剧。

    星期日:那时,结巴这个事情对你来说是一个很大的焦虑。

    骆新:我觉得那是一个太大的障碍,也是导致我后来为什么考中央戏剧学院戏曲文学系的原因,因为我觉得那个专业不用说话,写东西就可以了。我的结巴一直保留了很长时间,可能做了电视以后会稍微好一些,不过它不太容易一下就改变过来,都是慢慢来的。人到40岁以后,内心有一点平静了,你对自卑的那种敏感度会降低很多,你才会忘记了自己是个结巴。有时候我做节目的时候也会有点。

    星期日:从小时候到20多岁的时候,对自卑的敏感度还是蛮高的?

    骆新:挺高的。因为我内心以前有点尊严,小时候老是觉得被这个社会抛弃了,被家族给抛弃了。我长期没有跟父母在一起生活,好不容易回到北京,父亲就得癌症了,生病三年,当时对一个孩子应有的爱,我觉得全放在父亲身上了,我又没有了。

    星期日:现在40多岁的骆新回头看那个小骆新,有什么样的感受?心疼他吗?

    骆新:我心疼的,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不会让他受这样多的折磨,如果能去拯救他的话。在那时,生活中有基本温饱,但是缺少足够的少年的快乐。那时没有玩伴,你觉得是快乐的吗?我记得我小的时候好像有一个玩伴,叫孔文豪,除了这个玩伴,我没找到其他的玩伴。

    恐惧阻挡我和世界的交流

    星期日:童年有很多痛苦,它们对你的影响是什么?

    骆新:就性格来说,我天生是一个自卑而内向的人。我一直和人群保持一定的疏离感。我很少参加聚会。如果是超过五、六人的饭局,有一半人我不认识,我就会非常委婉地跟对方说,算了,我就不去了。我不太愿意参加公众式的活动。痛苦还有另一种影响。在我少年时期,我常常给各家报社杂志投稿,希望把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字印刷,那时在报上发表一篇文章,是令人艳羡的。我做这些事情是想被别人关注一下,要得到这个社会的承认。那些痛苦或者不顺的经历,没有把我给打倒,我希望去证明一下。人永远是要克制自己的恐惧,我想挑战一下。我为什么要当主持人,不是我自己热衷于当主持人,我觉得这是我对自己的一个挑战,我知道自己不行,就非要去挑战一下不可,通过这种挑战来获得力量,越恐惧,就越要去挑战。包括我洗澡,我不愿意用莲蓬头冲脸,一冲又唤起我出生时的窒息感,但我现在努力拿喷头冲自己,去体会这种感觉。

    星期日:对有的人来说,认识到自己害怕这件事情就好了,这代表自己能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可你对于害怕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去做呢?就相当于用鞭子抽着自己,逼迫自己?

    骆新:我觉得人总是通过痛苦来拉伸自己思考的维度。如果你发现你的思维广度由于这种痛苦和恐惧,而不能够走到更远的地方,就需要克服这个无形的障碍,只有这样我才能够走到人生更远的地方,去感受别人看不到的风景。我就跟你举个例子,前段时间我们一些主持人去台湾,我没有和同伴一起骑自行车,我自己骑辆自行车,一直骑到杳无人烟的地方。天要下雨了,旁边荒草凄凄,没有任何人。当时我觉得很恐惧,万一有一个人出来把我给拦了,或者我车坏了,回都回不去。我一个人推着自行车往山上走的时候,那种恐惧感你是想象不到的。但我得试试。就像小时候我为了自我克服,在北京冬天风刮得特别大的时候,我就站在楼道口,面对着风口站着,我要站在那个风口感受一下喘不上气来的那种感觉,就像被人掐着脖子一样。

    星期日:为什么小时候就要开始做这样的事,我现在想要探究的是,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习惯?

    骆新:因为恐惧阻挡了我的前进。恐惧阻挡了我跟这个世界的交流,我需要跟这个世界去交流,我想了解一些,但是我连个问题都提不出来,我怎么和他人交流。人长得越大,就会发现你对世界的求知欲越来越强,但是恐惧导致了求知欲没法去实现,当然要去试一试,我觉得必须得克服一下。

    星期日:但是这样不断地给自己施压,是不是焦虑感会更强?

    骆新:会焦虑,我承认我非常焦虑。

    星期日:焦虑有什么表现?

    骆新:有的时候会动作失衡,有的时候会过分地强调自己的成功,也会撒谎。明明这个事不能干,我非要说我能干,夸下海口。有很多这样的事,最后这事没完成,被大伙笑话了一下。

    星期日:然后更加积累了自卑感。

    骆新:对。人都是一方面你看似要追求自尊,一方面更强化了你的自卑。

    星期日:在你有孤独、恐惧等感受的时候,你会忍住,这样会不会觉得委屈自己?

    骆新:我到现在40多岁了就不需要忍耐了,我知道如何去看待它,忍的概念是你把它当成一个敌人,现在我会更平和地去看待它,这跟我小时候的忍是不一样的,小时候可能还在忍,现在我会愿意和它去共处,我面对这个现实,可能会变得更平和一些。

    骆新的朋友

    骆新推荐他的朋友郑民华,他是一名医生。他是这样介绍的:“我对他的推荐,主要是因为他是个有独立见解,并愿意保持相对独立性的人。在日渐艰难的医疗改革面前,他具体在医院的务实尝试中又体现了他一定的圆融性,比我这个理想主义者强。”

    -----星期日周刊记者、新闻晨报作者:顾筝

    骆新,伴随东方卫视的开播,2003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并在央视工作多年的北京人骆新,成为了一名“新上海人”,担任东方卫视创意总监、记者、新闻评论员。三年多来,他秉承追求公平正义、探究制度改革的理念,深入社会调查采访,其冷静、独到、犀利的评论,成为上海电视荧屏的一个亮点。

    骆新老师来我们区图书馆讲座时,平易近人,亲切、随和、阳光、快乐,交谈中留下很深的印象,送了一本他写的书《骆意不绝》,嗯,还没来得及细细拜读。看了这篇文,才知道骆新老师曾经很痛很痛过,当坦然面对现实时,心态变得更平和了。上传此文征求骆新老师,说:“都出报纸了,拦不住了”,呵呵,那就上传分享骆新老师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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