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斩龙台(1)
夜色黯淡,犹如散不尽的离愁。房檐下有女子嘤嘤轻泣,令将将醒来的阿七生出几分疑惑——莫不是自己还身在梦中?少女跪坐在地下,口中一句言语也无,只垂眼轻声啜泣,形容娇娇怯怯,直叫人心生不忍。 低头望去,更见少女生着一张素净脸庞,双眉细细,樱唇淡淡,并不太似暮锦。阿七几难想象,如她这般娇柔纤弱,当日又如何能滞在固宁那寒苦边地整整两载? 而此刻,被身形高大的戎装男子比衬着,少女身影单薄,好似一朵柔弱花苞,经不起半点风雨。连阿七亦禁不住心生怜悯,立在她面前的男子却似无动于衷。 阿七悄无声息伏身在梁上,暗暗替她叹惋——贵为公主又如何,依旧逃不过飘零身世,由枝头堕入尘泥,红颜堪怜,反倒不及自己这般,生来便在土里摸爬。 侧眼再将那男子打量一番——夜色下仍是一副清冷眉眼,比迎亲那日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禁暗道,先前得亏自己逃了,未真的嫁与他,倘或年年岁岁都对着这般面冷心冷之人,还不及叫她闲来无事独自躲在房梁上伤几回情!只是不知,若见着阮暮锦,这双眸子可否能变得和婉些? 正自腹诽,此时底下那男子总算有了回应,开口却道:“还请公主殿下回房安歇。”说着便淡声吩咐廊下静候多时的两名侍女道,“送殿下回去。” 公主便乖乖由着婢女将自己搀起扶走,双眼含泪,一路频频回顾,好不悲戚!慕南罂却始终未曾回身看她一眼,只冷冷吩咐手下侍卫紧随其后,好生护送。 梁上看得兴致索然,眼下若换做她阿七,既是如此不情不愿,何不早早对这男人剖明心迹,央求他带自己逃开此地?虽这男人十之八九未必肯应,总好过只对着他哭哭啼啼——一旦出了关去,身处异邦远离故土,再忆起今时今日,岂不要追悔莫及? 心下犹自替那少女不甘,冷不防肩头中了一击,重心一失跌下房梁。口中低低一声惊呼,却即刻被慕南罂识出——只听那男子冷冷道:“是你?” 阿七一时大意被慕南罂掷出的碎石击中,直摔下地来,借势滚了两滚才勉强卸去些力道,却仍旧痛得暗自咬牙。 还未爬起站稳,却见慕南罂已欺近身前,紧接着襟上便传来裂帛之声,衣领被猛然撕开——虽扮作男人,阿七心中仍是一惊,正要将手去挡,却觉慕南罂已将手指按在自己颈间。 本以为下一刻便要被他狠狠扼住喉咙,不料对方却只用指尖轻轻一拂——指腹下肌肤轻软柔腻,并无喉结突起,慕南罂冷哼一声,道,“我早该料到是你——” 自己这许多的身份,一时也想不清究竟被他识破了哪个,阿七只恨恨道:“慕将军好记性!竟记得在下的声音!” “‘在下’?”慕南罂道,“夫人如此自称,还真是诙谐——”言语间的讥诮丝毫不加掩饰,又刻意重重说出“夫人”二字。 阿七先前吃过他的苦头,如今被他单手挟住,虽力道不大,却自知难以挣脱,心中暗暗着恼,当下回敬道:“哪个是你夫人?你我还未行过大礼!”一面说着,将自己与他自初遇以来仅有的几次相见,在脑中匆匆过了一遍,自认除了骑过一回他的马,并未如何开罪于他——心下不禁有些纳闷,莫非这慕南罂竟是个鼠肚鸡肠睚眦必报之人?忽又想起他与暄必是不睦,莫不是由此牵连了自己? 这厢还未琢磨明白,慕南罂已将另一只手向她周身上下一顿摸索。 阿七喊又喊不得,恨得几欲吐血——对方却毫不客气,轻易便自她衣襟内搜得一面腰牌,将眼一扫,冷冷道:“竟能混入骁云飞骑,倒小瞧了你——舒韦逊今日率部出关,如何你却滞留在此?” 阿七哪里肯答,一言不发别过脸去。 慕南罂倒也未再追问,此时竟又瞧出她腰间暗藏玄机,探指微微一触便寻着了暗扣,缓缓抽出那柄软剑。 阿七后槽牙一咬,瞪着慕南罂恶狠狠道:“还我!” 不料慕南罂全然无顾阿七已是气急败坏,只垂目凝望着指间的软剑,面上一副痴迷之色,“。。。。。。你是如何得了这剑?” 阿七一望即知他亦是好剑之人,便蛮声道:“剑是我的,为何要告诉你?难不成慕将军竟要夺人所爱么?” 慕南罂这才正眼将阿七瞧了瞧——先时在京中,围场上也曾见过不少着骑装,扮男子的富家女,终归有些妖乔造作不伦不类,而眼前这个,虽形容潦草,倒是扮的最像的一个——鬼使神差一般,竟抬手摘下她发间一缕蛛丝,继而又贴近她耳边,低低道:“连人亦是我的,你的东西,我又何须夺?” 这男子近看时,倒愈发显得英武清俊,只不过此刻落入阿七眼中,却唯有道不出的嫌恶——那苏岑也曾几次将她劫了去,亦叫她受了不少苦头,却从未让她生出挥苏岑几个耳光,再向面上啐上一口的念头——阿七也不含糊,心下如此想着,便也决意要如此做,攒起口水正要狠狠唾他,猛然间却被他左手扣住后脑,右手揽在腰间,一个急转靠向就近一根廊柱。 紧贴着一副狮纹胸甲,既冷且硬,脸颊被硌的生疼——阿七心中十二分的不爽,耐着性子待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廊下响过,继而又听头顶那人压低声说道:“若未看错,应是颁多贺的祭司。。。。。。” 细想想白日里听来的寥寥数语,便可知那白衣祭司此来青潼,绝非如传闻中所说,只为避战乱而求衍国庇护。阿七先也顾不上别的,抬头将他一瞪,一口口水又咽了下去,“。。。。。。是她又如何?” 慕南罂遥遥望向阿古金的去处,口中答非所问:“今夜来此,果然收获颇丰——” 天已阴沉了多日,终也没能落下一粒雪。疾风刮过,贴着石阶下的青砖地皮儿,卷起薄薄一层细土。 红墙外隐隐传来步履之声,暄略微驻了步子,不多时便见着两列宫人绕上对面宫廊,正向熙和宫而去。 内中几名盛装宫妇亦瞧见了赵暄,见他并无近前之意,便遥遥立在廊上还了礼,各自去了——这厢肖妃因道:“昨日太后亲赐了粥,宸郡王今日来,想必是专程谢恩的。” 任妃闻言,斜眼望向对面廊上已然走远的挺拔身影,自鼻中笑了一笑,“昨日腊八,圣上分明已在殿前赐粥与文武百官,偏偏这位宸王爷是个例外。不过说来也是,这前殿的粥,如何能及熙和宫的香甜呢!” 肖妃亦笑了笑,“做母亲的偏疼幼子些,总是人之常情。meimei进宫晚,不曾亲见着当日宸王爷的母妃在时,太后是如何偏疼她的,连长公主这做女儿的心里都吃味儿;宸王爷自小就得太后的心意,便也在情理之中了。”一面说着,又催促任妃道,“舒meimei身子重,咱们也快别在这风口里站着了,里头还急等着回话呢!” 一席话说的任妃心气更是不顺,鄙夷一笑,“还有什么好回的?jiejie方才也听那肃氏说了,母子俱安,平顺得很么!妇人家生产,哪个不是鬼门关前走一遭?到底是个番邦蛮女,昨日竟连稳婆也不必使,还没半柱香功夫自己就下来了,倒跟上了趟净房似的!” 在旁舒嫔禁不住低下头去“扑哧”一笑。 任妃亦觉有些失言,白了身旁那大腹便便的舒嫔一眼,不咸不淡道:“meimei你也别笑。如今你亦是有身子的,虽太后体恤,嘱你不必日日请安,却也不妨听jiejie我一句——闲来无事多走动走动,终归比在房中坐着歪着强些!” 。。。。。。车马近了偏门,门廊处外院管事正领了几名小厮张罗着挂节下的灯笼。 暄下得车来,抬头瞧一眼灯笼上簇新的红绸,没由来的只觉有些刺目,正要问跟着的人,却见季长已自门内快步走来,到了跟前低声向自己道:“王爷,蓝大人已在外院书房候了多时了。。。。。。” 暄眉头一拧,侧眼望了望季长。季长躬下身去,悄声道:“蓝大人说,怕是捱不过今日了。” 虽早知会有这么一日,暄仍是微怔了怔,心头一阵烦躁,指着那些灯笼道,“都撤了!”说罢甩手进门。 季长赶忙带了人跟着,却见暄并不往外书房去,而是绕过正堂径自往后头走,穿过游廊花厅,一脚迈进了垂花门。季长等人只得在门外驻了脚。 二门内另有近侍忙忙的跟上。一路走来,暄恍惚中只觉园内花木似是添了不少,自己已许久不曾踏进这内院。 近了一处院子,近侍小跑着前去通报,即刻便领了几名婢女出来行礼,迎了赵暄进院中去。 恰逢元翀乳母甄氏自元翀住的葵苑走来——暄一眼瞧见,回身问道:“不在葵苑伺候,为何来此?” 那甄氏自入西府,统共不过见了暄两回,并不十分知悉他的脾性,人又是太后指的,原也尊贵些,当下接话道:“娬夫人请奴婢过来,想是问翀公子近来如何——” 暄冷冷道:“不必去了。” 甄氏不觉抬头望了一眼,只见那赵暄眸光沉郁,面上虽也瞧不出什么怒色,却是不怒而威,叫人心内生寒——甄氏回话时话音里也打了颤,低垂了头怯怯道:“是。” 此时玉罗得了消息赶来,悄然侍立一旁。暄见了她,稍静了静心思。玉罗上前自去打起帘子,暄便不再理会旁人,撩衣迈进厢房。余者一个亦未敢跟着。 房中炭火正旺,跟前服侍的人眼下早已驱尽。 玉罗向榻边轻唤两声,便悄悄退了出去。 自进了这屋子,暄心中便有些恍惚,如同那日在西陵。有那么一瞬,甚至以为外头也如那日一般,落了雨——耳畔总有沙沙雨声,细听,却唯有风声。 倒是那女子先开口叫他:“殿下——” 暄似被猛然间唤醒,终是走上前去,垂眼望着榻上已是气若游丝的女子,“你。。。。。。还有什么话。。。。。。” 女子似要起身拜他,却被轻轻按住。 “元翀。。。。。。便是我的长子。”暄静静向她道,“我在时,便许他富贵。。。。。。如若我不在,亦会保他一世安泰。” “如此,奴婢别无他话。”女子轻轻一笑,笑容似极了她的孪生meimei,“殿下之恩,便待来世。。。。。。” 暄微一迟疑,温言道:“稍等片刻,我命人将元翀哄睡了,再抱来与你瞧瞧。” 女子眸中一亮,旋即又黯淡下去,阖目喃喃道:“不。。。。。。我如今这个模样,若是翀儿醒了,只会吓着他。。。。。。”说着便不再言语。 暄也未再多言,静静等了片刻,正欲起身离去,忽听榻上那女子低声又道:“殿下——” “翀儿,便是殿下的长子——殿下方才所言,”娬儿轻声道,“无论如何,定会兑现么?” 暄便答:“正是。” “那便好。”娬儿微微睁开双目,“有一事,殿下许或不知。奴婢与奴婢的meimei妩儿,是多年前宁王爷留在殿下身边的。。。。。。”娬儿似是不知该如何说,顿了顿木然又道,“只是不曾料到,我姐妹二人被殿下一起送与了宣王世子;宁王爷索性将错就错,转而命我监视世子。。。。。。世子他。。。。。。亦算是为我所害。。。。。。” 后头的话渐渐低下去,暄便也不曾听见。怔怔然起身唤来玉罗,命她带人守着,独自走了出去。 亦不知走了多久,才恍然发觉自己走的有些急,前头两个引路的近侍倒似被自己撵着——抬头看时,却是近了缣缃苑。 苑中唯有墙角一丛丛紫竹簌簌轻响,静的好似从未有人住过,恍惚中却又好似那人从未离去。 西厅外月窗下,藕色窗纱已换做厚重帘幔,信手撩起,绣架仍摆在靠窗处,绣布上亦还是那未绣完的三五朵桐花。 光影微变,她竟也还在棋案跟前盘膝坐着,黛绿纱衣,乌发束在肩后,手中一支紫毫笔,正挑了眉,冲他微微一笑—— 双目一瞬不瞬,似是只等她走了来,面上带着丝毫不加掩饰的欢喜,她总是如此,笑时像个孩子,哭时亦像个孩子——而这一回,她却并未走来——那影子在眼前渐渐淡了。 暄自认从不是如她一般的痴人,此刻却仍静静立在窗边,许久未动一动——仿佛只要他不动,这暗转的流光便始终不曾逝去,他还能回到那时那日,眼前虽见不着她,却亦不过是她起身去添了盏茶。 廊下有人走来。缓缓回转身,望着一个女子向自己矮身行礼——暄茫然一笑,似叹非叹的,向那女子道:“你也莫叫她骗了,她原是个。。。。。。没心肝的人。” 说着便要走。却听那女子立在原处抽抽噎噎的哭,不觉又停下,回身笑问她道:“如今这院中,只有你么?” 篆儿微微一窘,便也止了泪,低头轻声回道:“小环往景园去了,嫄姑娘想瞧瞧她这几日的针线。” 随风飘来淡淡酒香。暄点了点头,又道,“哪里来的酒?” “并没有酒。”篆儿道,“是婢子腌的枣儿。” “哦。”暄心思飘忽,随口说道,“带我去看。” 篆儿便引着他往厅内去,心中却忐忑不安——阿七走后,他未再踏进这园中一步,而篆儿也从未见过他这副形容,看似竟有些。。。。。。失魂落魄。 腌上才不久的醉枣儿盛在琉璃钵内端了上来,搁在褐金色楠木长案上,火候虽未到,却也红亮亮的十分悦目——篆儿不觉轻轻舒了一口气,平素他便中意这些鲜亮悦目之物,无论花木,抑或衣饰。 再瞧一眼案上,篆儿却骤然变了脸色,立时跪下告罪——阿七曾叫她与小环两个描红习字;而阿七走后苑中日日闲适,又无人来,一时大意不曾收起。 “起来。”只听暄低声说道,“说过叫你往后不必跪。”手上翻开两页看了,又道,“小环写的,比你的绢柔些。” 终归是她调教的人,似也沾了些她的倔强。 轻飘飘一句话,却将个篆儿心内搅的苦辣酸甜一起涌了上来,眼眶一红,又不敢再哭,起身立在案旁,愈发将头低了下去。 口中说着篆儿,暄心内想的却是另一人——阿七的字便颇有几分男子气;而暄自己,行笔间却总是有意无意敛了锋芒——阿七曾笑他仿她的笔墨,却不知他的字本就如此,与她的极像。 一时失神,侧眼睨着那枣儿,“为何只有这个?酒呢?” 篆儿原也有些恍惚,未作多想,便将自己腌枣的小酒坛也端了来——呆呆望着赵暄自去取了一只空茶盏,竟将那酒倒出来,低头饮了一口。 篆儿这才回过神,急道:“喝不得!这酒原是兑了水用来腌枣的——”一面说,心里头更是想不明白,背人处,他并不好酒,篆儿也从未见过他在府中饮酒,更何况还是腌过枣子的废酒,今日这王爷竟是魔怔了么! 暄却一抬手止住篆儿。 篆儿便愣在原处,眼睁睁看着那白瓷杯被他捏在指间盘转把玩,不时被他一口饮尽,接着又再续满。 “殿下。。。。。。”眼看那坛子快已被他倒空,篆儿小心翼翼道,“婢子请灵jiejie玉jiejie来么?或是请卞家公子过来。。。。。。” 里头正说着,先前被暄遣走的两名内侍已去外院书房将灵娣叫了来。那灵娣立在门外廊上,正自犹豫,却恰好听着那么一句—— “。。。。。。不叫他们。有你在便好。” 继而竟是篆儿且惊且羞的一声轻呼,便再没了声响。 灵娣杵在门口,一时间进退两难。 房内,那篆儿如受了惊吓的小兽一般浑身发抖——突如其来的吮吻与抚摸,早已令她乱了心神。 暄却一丝醉意也无——如此寡淡的酒,如何能叫他醉?惶惑过后,心中涌起一阵阵焦灼与烦躁,为何不醉?为何不醉!将篆儿狠狠压在案上,发狂一般吻她揉她,唯有如此,才能遮掩心底的清明。 谁知却仍旧事与愿违——他手下愈发的重,心却愈来愈冷——最终还是将她松开。 篆儿鬓发凌乱,瑟缩在案角,轻轻抽泣。 听着那哭声,暄竟有些羡慕——为何女人便能有这许多的泪?为何他却只能欲哭无泪? “两年前你便见过娬儿。”暄忽而低声说道,“你可曾与她提起?” 没由来的一问,让仍在羞辱惊惧中的篆儿愣了半晌,“。。。。。。婢子。。。。。。与姑娘说过。”
“。。。。。。如何说的?” 篆儿人已有些傻了,嗫嚅道:“婢子。。。。。。婢子。。。。。。” “罢了。”暄打断她,颓然笑道,“怨不得你。若要怪,亦只能怪我自己。” 篆儿隐约觉出些什么,已顾不得方才之事,惶惶然跪下向他道:“总是婢子多嘴。” “不。”暄凄然道,“与你无干。是我,是我不敢信她——” 篆儿跪在地下,怔怔望去,却见暄双臂撑在案上,似已无力站稳,唇边带着一丝苦笑,“不,我亦不是不敢信她,而是,不敢信我自己。” 篆儿仍是抬头望着他,见他阖上双目,眉头紧锁,好似承着什么难以承受的痛楚——暄喃喃自语道,“。。。。。。这一世,又能信何人呢?即便是生身父母,到头来也信不得吧?” 不知为何,原本已干了的泪,重又涌了出来,篆儿亦不管自己出言逾矩,“即便不敢信自己,殿下也该信任她。她当日便是如此,对殿下所言,从不疑有他。殿下明知,如她那般聪明的人——”篆儿不肯再说,却已泣不成声。 暄的面色渐渐变得苍白,开口时亦有些艰难,“那日。。。。。。咏川侯迎亲那日,她果然会在西城门外。。。。。。等到酉时?” 篆儿捂着帕子,只是痛哭,再说不出话来。 良久。暄看似已然平复了心境,静静坐在书案后,不时将指尖摩挲着那枚犀角闲章——忽而扬声命那灵娣进房中来,又问篆儿道:“已在府内几年?” 篆儿不知何意,两手在袖中悄悄的绞着帕子,低低回道:“回殿下,这边府里三年,先前在东府,亦有三年。” 一听她提及“东府”二字,暄心里头便觉一刺,面无表情发话道:“如此,年岁亦不算轻了。”口中顿了顿,“原该放你出去,只是眼下却已不能。近身的几个侍卫里头,有个叫周进的,想你也见过,便将你配与他吧。” 篆儿人已呆住,旁边灵娣听了亦是微微一怔。暄却未再看她们一眼,亦不叫灵娣跟着,起身径自走了出去。 灵娣打量这情形,不禁暗暗称奇—— 莫非是。。。。。。这丫头方才“服侍”的不好,让他恼了?细想却又不像,即便再有不好,顶多另择一处院子搁着,也绝无撵出去配人的规矩;更何况那人不是旁人,却是周进。 正没个头绪,又见篆儿跪在地下只是哭,不觉更替她心疼,便上前去搀了她起身,口中絮絮的劝解,“也莫哭了,这亦是一桩喜事。那周进咱们都见过的,人品样貌样样都好,又是殿下身边跟着的人,如今年纪轻轻便已有了阶品,日后断不会委屈了你——” 篆儿将帕子捂在面上,只一味的摇头。 “这会子不肯还有什么用?”灵娣见她并不听劝,面上微微一红,忍不住悄问道,“瞧你平素也是个伶俐的,方才怎么就。。。。。。” “灵jiejie,”篆儿止了哭,如实向灵娣说道,“殿下方才,并未对我怎样。” 灵娣一愣,倒也略略放了心,“那便好。只是,既如此,为何还要将你——” 篆儿抬手轻抿了抿两鬓,面容静的有些怕人,“我这便去求殿下,求他收回成命!” 灵娣更是一惊,嗔道:“难怪玉罗总说你这小蹄子作死!今日看才知竟是真的!” 篆儿却不听,竟挣开灵娣的手,拎起裙摆小跑着追了出去。 灵娣急的一跺脚,赶忙也追出厅去,回廊上却遇着小环与嫄儿,亦不知她们已来了多久,一时也顾不上她们——直追到二门上,才瞧见篆儿正跪在赵暄脚边,将他拦下。 暄不曾想到篆儿竟敢拦下自己——那篆儿却将心一横,“婢子谢殿下体恤。只是,今日若听从殿下的吩咐去了,日后等姑娘她回来,见不到婢子又该如何?还请殿下全了姑娘与婢子的主仆之义——”一面说着,叩下头去。 比之方才房中那个神思恍惚、向她倾吐内心的男子,眼前的赵暄早已换了一个人,眸中透着一丝戾气,漠然望向别处,冷冷道:“好一个主仆之义——” 篆儿却不再怕,便是即刻取了她的性命,她亦要将这番话讲完,“不错,姑娘她并不看重什么主仆之义,反而对婢子说过,无论何人,都要好好活过这一世,切切不可辜负了自己——想要做的事,千难万险亦要去做;心里头有什么人,亦定要叫他知晓——如此,才算不枉此生。” 暄终是回转身将篆儿望着,目光渐沉,好似真的望见了另一个人。 “婢子说她会回来,不是妄言。”篆儿静静说道,“虽不知她为何离去,却必有她的道理。婢子只知一事,她心里若还装着殿下,便一定会回来,除非。。。。。。除非。。。。。。” 头顶那男子的声音如梦呓一般:“。。。。。。除非什么?” 篆儿抬起头,泪珠沿着眼角滚下,“。。。。。。除非,她死了。” 不远处灵娣早已面色煞白,听至此处更是惶然跪下。 谁知暄竟没有丝毫怒意,反倒向篆儿微微一笑:“。。。。。。她不会死。。。。。。她,还曾与你说过些什么?” 篆儿似是细想了一想,“她还说——” “罢了,不必再说。”暄仍是微微笑着,低声道,“我会带她回来,叫她亲口说与我听——” 。。。。。。轰隆战鼓,震天喊杀,嘶鸣战马,在那一瞬,统统归于沉寂;眼前飞溅的鲜血与身畔肆虐的黄沙,也在那一瞬,陷入无边幽暗——天地间蓦地静下来,静的叫人有些无所适从。 放眼望去,头顶与脚下,俱是无尽的虚空,而自己却轻的好似一枚鸟羽,一粒薄尘,便那么飘着,浮着——不知来处,不知归处,不似生,不似死。 想尽未尽的心愿,爱恨入骨的人,此刻俱已忘却,一个也难再忆起。 亦不知过了多久——许或只是一瞬,又许或比她这十数年的光阴还要长——有人在极远处,一声声唤着她。 她想要回应,张开口,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那人离她越来越近,近到她已能辨出他声音里的焦灼、惊惧,与无措。等到她隐约识出那人是谁,他已有些失声,嗓音颤抖着,透出一丝丝绝望。 再待她终于看清了那双紧紧蹙起的英眉,看清了眉下一对潋滟桃花目,周身的剧痛便如潮水一般涌来。 下一刻,那人将她拥进怀里,手掌小心翼翼,护住她的头颈,却又紧紧将她按在自己胸口。 这一回,她没有哭——下颌搁在他肩头,阿七唇角一弯,“苏岑——” 她能感到他胸口剧烈的起伏,听到他深深吸气,却迟迟没有回应自己。 “还以为,”阿七阖眼咯咯笑着,“你再不会理我,再不愿见我。” 苏岑的手臂将她箍得更紧,声音古怪又沙哑:“。。。。。。哪里疼?” 阿七便仔细想了想,记起自己竟是不慎坠了马,自认十分丢脸,虽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却答出一句叫他啼笑皆非的话:“人中最疼。”方才昏死过去,被人狠掐了一回人中。 双唇紧抿,唇角抽了抽,却终也没能扯出一个笑来,苏岑双目一阖,睫上竟已濡湿。 而听见她笑,苏岑更不敢去看她的脸,任凭胸臆间烈焰般一阵紧似一阵的翻涌,快要将他一颗心焚了,口中说出的话却凉而又凉:“下回若再自己找死,便离得远些,不要现在我跟前!” 阿七却自顾自的在他臂弯间试着动了动,要紧处皆无大碍,便轻轻笑道:“我这样的粗人,哪就容易死了?” 虽嘴上逞强,模模糊糊回想起坠马前的一幕,心里头却渐渐开始后怕—— 青潼城外,自己是在乱阵中坠了马,这条命,确是捡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