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糖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云邑夫人在线阅读 - 十二 此别君勿念(2)

十二 此别君勿念(2)

    天际暗云拢聚,不知何时已将当空艳阳层层掩住。抬目四望,满眼白幡灵帜,此刻,再无人上前阻她——阿七心无旁骛,自两列身披银鳞铠甲的肃穆军士中穿过,眼中却只有不远处静静跪于棺木旁的戎装男子。

    本以为再见亦是从容淡然,谁料却在走近他目光触及他面容的那一瞬,一颗心轰然而溃——猝然跌跪在他身旁,不知为何胸口竟痛的如此惨烈,几次开口,才低低道出一声:“苏岑——”只这一句,喉中便已哽咽,泪如决堤,再收不住。

    恍惚中似是瞧见他双肩微微一动,却终是不曾回应,亦未转身看她一眼。

    。。。。。。初见恍如昨日,彼时他是濮江水畔三月柳、青潭之上的冷月光——在她心中,是那堪比桃花明艳的男子;现如今,她却不敢再抬头看他,不敢看他的冷峻面容,不敢看他眸中的萧杀秋意——他的悲悔落寞,她感同身受。

    道不出一句宽慰之语,只因她亦深知,此生,有些痛楚不可言说,有些憾事永难追悔。

    风携着雪粒在耳畔回旋。跪在他身侧,看那愈来愈密的雪珠结在他周身,阿七已不知跪了多久——随着周遭略显纷乱的人声,透过茫茫雪幕,眸光穿过一道道接连开启的中门,追着一名身披玄色披风的男子,痴痴看着他缓缓走来,停在自己身前。

    她看见众人纷纷伏身下拜,她也看清了那男子所着的浅金蛟龙袍,看清了他手中稳稳持着的赐婚金册,与那金冠墨发下的俊美容颜——不笑时,他眉眼中总带着一丝淡漠,恰如那个春日,她第一眼见着他。

    直至这一刻她才肯承认,这副眉眼,是多么令她痴迷——她曾想,若生个孩儿,她便要一个男孩,眉眼像他,眼中深藏的笑意,亦要像他。

    。。。。。。阿七跪在他脚下,看着他修长的指,缓缓展开金册,看着那薄凉的唇,轻轻开启——

    便是如此么?那她是否该多谢齐儿?若不是齐儿,直至此刻,听他亲口宣读旨意,将她赐与一名陌生男子——她又当如何?

    可还会如现下这般,从容谢恩,自他手中接过圣旨?非但如此,她还能拭去泪,面带浅笑,低声向身旁男子说道:“我自秋坪偶遇慕南罂,一见倾心,今生只愿随他而去,相伴白头——此一别,山迢水远,恐或再见无期,只望你。。。。。。好自珍重。”

    这些话,终是自她口中吐出,笑对着苏岑而说,心中,却亦是对着他——若此刻暄能听出她的去意已决,稍后是否还会说那番绝情之语?

    漫天飞雪之中,未再看他一眼,阿七轻轻起身,慢慢沿着来路折返——继沧不只一次抱怨,自从带她离了津州,已多年未曾见过落雪——心中轻道,继沧,我们即要启程,往那极北之地,那里,天空极远犹如浩淼深海,盛夏之时亦有皑皑白雪,而积雪之下,是千年亦不会消融的坚冰,那冰色,蓝的美轮美奂。。。。。。

    众目睽睽,暄未作理会,只缓步走向逝者灵前燃上一柱素香——聪慧如她,怎会不知这亦不过是他的权宜之计?他心中毫无顾虑,自知无需与她多言,她便会明白。

    谁料他却亲眼见她在苏岑面前一副哀凄欲绝之态——叫他不由得心火暗生。

    莫非她与这苏岑,果真是旧情难了?一时又回想起,姬氏的定物,亦曾在她身上——她周遭那些形形色色的男子,自己从未过问一句,谁知竟将她一步步纵容至此!

    。。。。。。后园隐蔽处,二人再见之时,暄心中仍是滞了火气,千头万绪倒不知该拣哪样先说起,便只将自己的披风解下与她披好。阿七亦不问他如何避开众人耳目入了隋家后宅,只默默望着廊外积满落雪的碧桃花枝。

    暄静了静心思,本欲与她说起赐婚之事,嘱她稍安勿躁,迎亲之日他自有安排——谁知却听阿七忽而轻轻叹道:“。。。。。。它可知自己择错了花期?”

    这叹惋落入暄耳中,倒似暗含幽怨——暄不禁更添了几分烦郁,便不肯接她的话。

    片刻沉寂,阿七只听身侧“叮”的一声轻响,暄两指间已多了细细一线蓝光,却是一柄软剑,较青潭稍短,并无剑柄,唯其上半尺有余不曾开刃——暄手掌轻翻,将那一段绕于腕上。

    剑身在他指间灵动好似游蛇,其上碧莹莹的钢色,映的他双眸更显幽深——“今日起它便是你的。喜欢么?”暄在她耳畔轻叹道,“先时万万不曾料到,修复青潭的匠人,竟会是一个年轻女子——此剑,正由她亲手打制。”

    “是个奇女子。”阿七亦由衷叹道,“世间正有这种女子,似是生来便只为世人赞叹。此次在碧芷园几日,得见肖女潘女皆是如此,更有一位肃家meimei,虽未谋面,却因其兰心蕙质,名动南北。”

    “哦?”暄手臂环在她腰间,一面教她如何将剑收起,口中则漫不经心道,“莫非连你也贪慕这些虚名?”

    见阿七垂目不答,稍稍平缓的心气,平白又生烦躁——暄低头望着她哭得浮肿的双颊,更是皱眉道:“你又何苦陪那苏岑长跪?他亦算一个明白人,依我说,虽重情意,却也不至伤悲若此——”

    不想阿七竟低声道:“岂是人人都能与殿下相提并论?苏将军与殿下绝然不同。”言罢,心中一片惨淡——原以为心无怨恨,又岂会真的无怨无恨?原来自己终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

    “说得好!”暄被她这一呛,心中恼极,反倒凉凉一笑,“我如何能与他相提并论?苏将军为人至情至性,可感佩天地;哪似我,阴损伪善,从无顾念手足之心。”

    阿七如何不知他此时口是心非,只是不肯揭穿,转而却轻声道:“倒有一事。。。。。。迎亲之日,我要篆儿小环相送。待得礼成,殿下切记要命人将她两个接回。”

    暄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只当她有意与自己置气,倒似自己果真要将她拱手让与那咏川侯慕南罂一般。

    她既将真话说假,他便将假意作真,口中立时恨恨道:“好!既是你心中所想,我便叫你如愿一回,如愿坐上那咏川侯府的喜轿!”说罢竟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望雀楼。

    美目顾盼,随婀娜水袖轻轻流转,隔着半卷的帘,戏台上素手执了拂尘的小仙姑,腰肢柔的好似水畔青柳,口中正细细道一段思慕凡情:“。。。。。。便不把那弥陀念,纵贪图那半晌欢,何惧这痴缠犹如昙花现?莫问因果,管他朝夕暮旦,后世前缘。。。。。。”

    头一回,这烂熟于心的戏文,令她听得微微有些痴了——谁管他朝生暮死后果前因?又何惧这绵绵情意只如昙英一现?爱恨似火,即便从头来过,她依旧甘做一只扑火的蛾。

    雨打芭蕉般的一阵锣鼓急催,回神再瞧一眼台上,那小旦已莲步轻移,娉娉婷婷的去了,换做一个手持长柄大刀,背插靠旗的花面武生。一时间又有茶官儿撩起卷帘进来添水,见这锦衣少年斜倚栏杆,望着窗外籍水出神,便殷勤笑道:“小的瞧公子眼生,公子必不是京中人吧?”

    外间日头映着水波,已有些耀眼,少年轻收了目光,稍稍侧过脸来笑答:“津州。”

    “津州?”那茶官立时来了精神,竖起大指道:“公子今次算是来着了,稍后便有谭家园的场子。今日这压轴的,正是谭家园新角李玉娇,那身段扮相!宜生宜旦,风头正盛!如今万花班缺了覃笙,再想压住他家一头,也难!”

    津州谭家园与覃州万花班,皆是江北有名的梨园班子,此番宸郡王府、忠平侯府堂会,遍请南北戏班名角,这二家正是应邀而来。只不过堂会拖延至今尚无定日,倒是京中各大酒肆茶楼、会馆公所,自是不肯错过此次良机,纷纷欲先请内中一二家唱上几场。王府中尚未搭台开唱,戏班看在公侯王爷们的面上不敢擅自应下别处邀约,独有这望雀楼,想是东家自有来头,故而谭家园与万花班皆应了下来,又恰巧凑做一日。

    望雀楼本就生意兴隆,今日更是座无虚席,连茶果钱都较往日翻了几翻不止。

    只见那少年折扇轻摇,敛眉笑道:“饶是再火的班子、再好的角儿,你们这水钱也忒贵了些!”

    “哟!公子您这可是说笑?九钱银子一壶的‘碧浮香’,又这样临街的二层雅座——若不是公子来的早些,这会儿整楼里也找不出第二处!今日京城中三桩不得不瞧的大事儿,您一步不必走,只四平八稳的在这儿坐着,便都齐了!”茶官儿一面说着,见那少年只是轻轻一笑,便又道,“头一桩自然是江北两大名班在咱们茶楼竞戏;第二桩便是咏川侯迎亲,稍后那喜轿必要打咱们这玉水桥上过;第三桩么,却是陈书禾陈大人今日迎得岚帧公主回京,咱们望雀楼,更是自东城门入城的必经之地——”

    一席话说的那少年面色更淡,唇角勾起一丝苦笑,“果然是不得不瞧的三桩事。”

    茶官儿犹自未觉,指了楼内几处正对戏台的临街隔间,絮絮又道:“不知公子可留意不曾?方才先后有几位通身贵气的公子哥儿,各自将那几间包下。来的最晚那位,那可真叫一个爽气,整张整张的金叶子,只说赏给小的们吃酒——不瞒您说,虽也穿了咱们的衫子,单瞧那眉眼长相,却不似咱们中土之人,店里有眼尖的伙计,识出他一准儿便是西炎九王子!而稍早些来的几位,只瞧那举止气度,必也个个非富即贵!今日莫说坐了公侯王孙,怕是宫里头公主娘娘们乔装改扮了,往咱们这茶楼一坐,想来也不算稀奇——”

    少年见他愈扯愈远,便将指尖叩着几案,闲闲道:“‘碧浮香’入口太绵,听说你们新有西炎来的花草茶,速速沏一壶来——”

    “好咧——”茶官儿口轻齿快,拖长声应着,忙忙的下去。

    抬眼轻扫帘外,方才茶官儿说的几处隔间,俱是纱帘低垂,外头望去,内中影影绰绰半点儿瞧不分明,只时不时有侍从出来打赏,洒下的铜钱银锞子惹得台上台下一阵混乱。

    人在此处听戏,岂知自己亦是戏中之人?眸光淡淡洒向垂柳轻拂的玉水桥,望向本该是她的那一场——

    飞霜载着身着喜服的年轻男子,正缓缓沿玉水桥畔而来——红衣胜火,鼓乐齐鸣,反倒更衬得他面容清寂,而那副既冰且冷的眉眼,又哪似新倌?

    此刻连二楼上凭栏而望的少年,心底亦忍不住替这男子开解——是了,任谁将这样一个叫人头疼的女人娶回府中,后半生怕也不得舒心展颜。

    虽亦是被一纸圣旨迫着,这世间肯娶她的,许也只有他了吧?

    如这般强使自己胡思乱想,心中倒也无痛无觉,探身瞧的累了,索性丢了扇子,一手攀在栏杆上,一手托腮坐着,两眼盯着喜轿愈行愈近。

    只顾着瞧那轿子,便不曾留意别处,忽听夹道而望的熙攘人群之中,传出一声尖哨——头顶一个黑影如飞鸟般掠过,错身之时,少年方觉那灰衣男子身法好似鬼魅,腾跃间几无声息。

    少年赶忙向下张望,人群之中寻那哨声所在,却见那人影手中寒光一闪,多出一柄中土极难见的直背长刀,刀风所至,竟将喜轿轿顶齐齐削开!

    众人将将回过神来惊呼之时,灰衣男子已单手攀住轿沿,一个翻身,便如鹞鹰般稳稳踞于其上,长刀一收,探臂将喜轿内吓的痴傻的新妇捞进怀中。

    戏台上锣鼓已歇,众多茶客你推我搡挤向门外,余者亦纷纷临窗而立,个个伸长了脖颈可劲儿张望。

    道路两旁终是乱做一团,几名灰衣男子早已与慕南罂的侍卫短兵相接。人群之中两个女声尤为尖利,一个是随轿而行的婢女小环,此时口中凄声哭喊着“姑娘!姑娘!”另一个却是被乱刀唬的跌坐在地的喜娘,正伏在地下抱头嚎哭——

    而随行护卫的周进,初时一个纳闷——如何一声不吭将剑都换做了直背长刀?却一个激灵立时回过神来——竟是另有劫轿之人!抄剑而起,头一个扑上前去与灰衣人撕斗起来。

    众人直看的惊叫连连,又不忘纷纷打量灰衣人手中那丢了盖头的新妇——但见面上白白红红,早哭花了妆,竟辨不出美丑——不免大失所望!

    既已拿了人,对方便不敢轻举妄动,独有周进,此刻急红了眼,死死与那灰衣男子缠斗,倒叫他一时也不得挟了新妇脱身。

    刀剑无眼,一个不留意,原本刺向灰衣男子的剑锋,斜斜挑开了新妇的衣袖。随着新妇“啊”的一声尖叫,飞霜背上冷眼遥望的慕南罂,此刻终是翻身下马,接过身侧侍卫递上的九龙钢鞭,沉步上前——

    眼见着慕南罂一步步迫近那灰衣男子,楼上少年正自揪心的当口,不知从何处竟又飞出七八人,亦皆是青灰短褐,除却手持长剑,望去倒与先时几人一般无二——众人只当那劫匪又增了人手,谁知这几人却先慕南罂一步抢上前去,直直逼向灰衣男子。

    楼内楼外俱看得目瞪口呆,好容易瞧出竟是两拨不明来路的人马抢亲。自有那不知死活的,顿觉今日这茶钱花的忒值!竟隔空叫起好来——戏台上耍的眼花缭乱,也不及眼前这真刀实棒扣人心弦!还有站的高的,远远望见又一队车马缓缓自东边城门而来,更有好事的扯开嗓门喊道:“公主来啦——”人群之中又是一阵sao动。

    与那锦衣少年隔了几间雅室,齐儿亦趴在栏杆上笑眼瞧着楼下人仰马翻的一出好戏——即便节外生枝,她也毫不担心——谁能从她的手上将人抢了去?

    果不出她所料,但见楼下几名执刀男子迅速聚在一处,打头的一人一言不发,只将刀柄一横,刃口架上新妇颈间——

    齐儿不禁轻笑一声,懒懒回身欲向几上取茶,却听“当啷”一声脆响,连人影亦未看清,便被凌空提起。

    待看清了来人,齐儿不怒反笑,皱起一双秀眉,盯着那人娇声道:“痛!快放开我!”

    对方恍若未闻,只冷冷对齐儿道:“放了她。”

    齐儿被季长扼住喉咙,仍无惧意,反甜甜笑问:“少钦哥哥,你说叫齐儿放了谁?齐儿为何听不明白?”一面说着,便向他伸出手去,却在眸光对上他的双目之时,微微怔住——她只见过他好似拂面春风般的和煦笑意,又或不笑时依旧撩人心弦的淡淡眉眼,却不曾见过此刻他眸中冷如寒冰的狠厉之色——齐儿呆呆望着赵暄,探向他的手尚不及收回,便见那薄唇轻启,不带半点犹豫,凉凉吐出几字:“扔下去——”

    齐儿只当自己不曾听清,而身侧季长却听得分明,眼也未眨,一把提起齐儿便丢出窗外!

    半空中齐儿尖叫一声,不知是惊是怒,却唯独忘了害怕——下坠时身子被人兜手接住,继而便是冰冷的剑锋抵向腮边。

    两相峙立,与那花脸儿新妇怔怔对视片刻,齐儿才恍悟赵暄绝非与自己说笑!一时间恨的方寸大乱,一面哭,一面尖声道:“统统住手!把人还他!”

    两边灰衣人皆是利索麻利,立时纷纷收手,将各自挟持的女子换了,倒把咏川侯府的人晾在一边。

    正欲各自遁去,立在不远处的慕南罂却突然冷冷喝道:“将人留下!”

    一语既出,又是一阵三方混战,不可开交。

    而此时自城东而来的车马队伍,已渐渐行近。几名灰衣人护着齐儿奋力冲开重围,正飞身越过人墙,便听底下有人沉声道:“护卫公主!”紧接着便是一阵兵刃出鞘之声。

    齐儿从未吃过这等大亏,正满心恼怒,低头瞥一眼为首的男子——那男子正是陈书禾——咬牙恨道:“谁稀罕动你这公主?!既这样说,好,给我掀了岚帧公主的马车!”

    身旁一名灰衣人便依言掷出暗器,一发击中头马马眼——那马“咴”的一声,人立而起,继而发狂般飞奔起来!

    一众侍卫策马急追,人群这才惊的四散而逃。

    却说那茶官儿正送了少年要的花果茶上来,此刻一打眼瞧见楼下慕南罂立在当街,徒手制住惊马的一幕,已全然忘了手上的茶水,惊叹道:“啊呀!不愧是年少英豪奉武将军!身手果真了得!啊呀呀!新娘子被劫走了哇!”

    当众人皆以为慕南罂为大义无顾妻子安危,舍身救下岚帧公主之时,独有这少年瞧出一丝端倪——一侧车辕被撞毁,马车倾向道旁,只见那咏川侯探身将公主轻轻扶出,举止竟是道不出的轻柔。

    直待公主额前垂下的宝璎珠络滑向脸侧,露出怯生生一双泪眼,慕南罂眸中暗藏的一丝情愫,顷刻逝去。

    公主却已是泪痕满面:“。。。。。。慕哥哥,是我,是小夙儿。。。。。。”

    陈书禾果然寻回一位王女,却不是绫菲,怎可能会是绫菲!全然无顾被借机掳走的新妇——慕南罂一脸漠然,遥遥望向陈书禾。陈书禾直身坐在马上,淡然迎着对方的目光,亦是眸色轻浅。

    少年居高而望,早已心如明镜,胸中似悲似叹——又不是唯独她一人,世间情意深种却求而不得的,竟不知还有多少?

    既如此,又何必待到人走茶凉?这戏文,唱至最酣畅淋漓处,便也该散了。

    可巧有人与这少年所想不谋而合——

    茶楼内,呼延乌末猛的扯开纱帘,却见室中窗扇微敞,一袭银纱锦袍弃在几案旁,而几上半盏清茗,犹有余温,在旁又轻压着一枚银锭。。。。。。哪里还有茶官儿所说的白衣少年的影子?

    正自怅然而立,只听身后沙彻笑道:“王兄偏就不肯信我!此时不走,却待何时?”

    而将将上任的京兆尹,火急火燎,又战战兢兢的赶来——天子脚下公然抢亲便也罢了,抢的竟还是咏川侯的夫人!那咏川侯眼高于顶,平素连王公三卿都不放在眼中,又岂是寻常人开罪的起的?先不敢去见慕南罂,只好硬着头皮凑向陈书禾。

    不想那陈府尹虽照例一派和颜悦色,却全无替他讲情的意思,只淡然道:“公主并无大碍。此番既是咏川侯夫人不幸遇劫,大人还是自去与慕将军说解吧——”

    如是说着,便不再理会那一脸苦相的京兆尹,陈书禾正要命众人起行,眸光一错,心中不知何故竟微微一顿——却见玉水桥上一名头戴斗箕的褐衣少年,正骑了白马,优哉游哉的过桥远去。

    。。。。。。山坳间林木渐深,道旁杂草混着碎雪,愈发难辨去路——齐儿却依旧寻了来,立在半山处,冷冷望向谷底。

    坐在树下的女子,顶着失而复得的喜帕,被一身繁复喜服衬得更显身形娇小——走向她,唇角是难以自抑的微笑,暄在心中暗想,真到了迎娶她那日,不妨按着宫中的规矩,选十二名宫人十二对提灯,晚间使八人的喜轿抬来,免去一应鼓乐俗礼,她必会喜欢——一面想着,手指已轻轻取下喜帕。

    红绸之下的仓惶面容,一眼望去叫他猝不及防,连笑亦来不及敛去,生生凝在唇边——

    “殿下。。。。。。”假扮新妇的篆儿,此时仍被阿七蒙在鼓里,万般欣慰,却又啜泣着跪向赵暄脚边,照着先前阿七嘱咐她的话,一字不差复述与他,“姑娘说,誓死不嫁慕南罂,只能出此下策。姑娘说她改男装混出城去,今日酉时初刻之前,一直会在西城门外等着殿下——”

    齐儿已忍不住冲下山坡,见状既是庆幸又是气恼,先自恨道:“竟叫她骗我一回!”又对那篆儿冷笑道,“好一个痴傻丫头!她此时还不知逃去何处了呢,才不会在西城门外等到酉时!”

    篆儿闻言,脸色立时变得煞白,将信将疑,却一句不敢多说多问。

    暄立在一旁,只觉脏腑间好似被一把利刃狠狠翻搅,狂躁、震怒、几难置信——面上却瞧不出分毫。

    心思瞬息已是百转——自慕南罂往苏府迎了喜轿,至此不过两个时辰,依着那白马的脚力,又该到了何处?眼下若仍旧滞在城中,因她这一闹,京中已是沸沸扬扬,各处道口、四方城门皆尽戒严,她绝不会呆到此时束手就擒;而依着她的性子,必得亲眼见着篆儿无恙才会离去,如此一来,小半个时辰,也不过将将出来外城——手下十数人,即刻分作东南西北几路,各自领命而去。

    此时见那赵暄亦要上马而去,齐儿赶忙拦在他面前,“你要去何处?莫非你还信她,真以为她会在城西等你?这个女人,对你哪有半点真心!你可知她的身世底细!你可知她——”

    “让开。”暄低声道,语气平静,不带丝毫情绪。

    “竟敢这样对我!”齐儿恨的满眼是泪,她何曾受过这等委屈!三分怒,更有七分怨,“。。。。。。你可知我是谁!”

    “你是谁,与我无干。”暄引辔而立,眸光淡漠,口中一字一顿,缓缓道,“不过,有一事,你须记着——若寻她不着,我便让你姬家灭族。”言罢,不再理会目露惊愕的齐儿,策马离去。

    。。。。。。城西,漫漫山林,夕阳残雪。秋令将尽,明日,便是立冬。

    四肢已冻得有些僵直,好容易解下腰间一只细小银铃,轻轻挂上树梢,再小心攀住枝桠,自一株歪脖老树上滑下地来。

    等了这许久,应是不会来了——虽早知会是如此,却还要痴痴等这一回。

    心底,明知他不会来,明知他必不会再轻信自己的话。

    正如她,也不愿再信他。

    如此,也好。

    回身再望一望,风停树静,银铃孤零零坠在枯树枝头——他曾特意命人打了这铃铛,又叫她好生戴着,片刻也不准解下。

    将衣袖抹一把未及擦干的泪,眼泪已在颊上结成薄薄一层冰渍——白马二狗正拴在那老树下,抬手抚过白马的长鬃,口中轻轻笑道:“。。。。。。在此处蹉跎这半日,总好过与他蹉跎半生。”

    而此时林外山道之上,竟也遥遥传来细碎铃声。近前来,却是一驼背老翁,领了一个怀抱羊羔的小童;小童身后,又跟了一头黑羊,脖颈上系了只铃铛。

    阿七牵了白马上前,向那老翁问路。

    那老翁便与她道,若要北去,需得穿过眼前这片山间荒地,而“每岁立冬一至,这西来的风便转做北风,若那时再由此往北,便不易行了。”

    阿七谢过老翁,自语道:“如此说来,倒要趁着此时仍是西风,连夜赶路了——”

    临去时,向兜内掏出一把糖杏仁,笑对小童道:“二狗兄,可还记得我么?”

    小童一声不吭接了糖,倒将阿七瞪了半天,吸了吸鼻涕,别过脸去不作理会。

    见阿七如此,那老翁便好心提醒道:“小哥果真要往西北去?西北如今闹荒闹得厉害,兵匪横行,孤身男子不是落在山匪手中断送了性命,便是被兵丁抓去充了苦力,去不得,可去不得哇——”

    阿七却只笑着摇头,骑了白马自去——无论路途如何艰险,她定要带着继沧的青竹前往祁山,那北祁与西炎相接之处,亦是祁人同西炎人的朝圣之地。

    而此时,她还不知,苏岑不日亦会奉旨率军开赴衍西。。。。。。

    苍穹如盖,山野茫茫。一人一马,静立在无边暮色之中——天地广袤如斯,此时此刻,俱是她的,任她来去。

    直身坐于马上,一手执辔,一手拢在唇边,向那苍茫天地之间,发出长长一声清啸——

    恩怨难断,前事纷繁——云七,何不一笑揭过?

    白马立在原地,不停踏着四蹄,“咴咴”叫着回应主人。

    暮色更浓,碎雪自林间梢上簌簌洒落。白马上的少年笑靥轻浅,对自己与马儿说道:“走吧!”

    西风猎猎,白马载着那少年,隐入茫茫秋野。

    酉时初刻。夜色中一骑骍马破雪而来。

    为何还要赶来?为何直至此刻,还放不下这薄情女子的一句戏言?

    新雪早已将枯树下的足印掩去,唯有枝头坠下的银铃,在寒风中泠泠轻响。

    稍后赶至的侍卫燃起火把,小心将银铃摘下。

    曾经,他亲手给她系上,仍记得她还嘲笑他稚气的像个孩童。

    火光下,银芒刺痛了他的双眸,有那么一瞬,心口的剧痛,好似曾经利箭穿胸。

    如此狠心寡情的女子,此生,他怎肯将她放过!

    (上部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