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卿相着白衣(1)
天色终日阴晦,及至黄昏,密云间反倒透出几线光亮。 再往前去,原本已极难辨认的山道,愈发被枯枝乱石掩住。一行人便在此稍稍驻下车马。 此时车帘轻轻撩起一角,车内却是一名裹着大红羽纱斗篷的年轻女子。那女子先是抬眼望了望天际丝丝微光,又将目光投向道旁半截青石界桩——一名随车而行的男子,正将手中长刀拨开残雪荒草,借着天光,细细辨着青石上的斑驳字迹。 女子识字不多,勉强认出当中一个“阳”字,便听那男子向马背上的几名同伴道:“此处正是复阳堡!” 众人闻言,似是松下一口气来。 而那女子,手中紧紧握着一对红宝耳珰,心头没由来的一酸,涌起万分的委屈——复阳堡,这便到了么?来时他曾说,复阳堡去京八千里;如此说来,此刻离他,已有八千里之遥? 如同玉镜到神山,一般的远近。 她记得娘亲说过,由玉镜而始,日夜不停往西北去,若能走到神山脚下,便是八千里。祁人终其一生,必要赶着牛羊往神山一次,倾尽所有祭祀神明。活着回来的人,虽无一见过山神,但娘亲说,山中的雪狐会遵照山神旨意,取走献祭的牛羊;见到雪狐,便也如同见到神明一样。 曾问过娘亲,千辛万苦走到神山脚下,将牛羊米谷全部献与山神,衣食无着,却要如何才能回来?娘亲说,雪狐会将他们安然送归玉镜。 而见过雪狐的祁人,却亦是少之又少。祁人都说,无月之夜,雪狐会自玉镜湖心,悄然幻作一个男子,容貌比女人还要俊美。 年幼时,她亲眼见过一尾雪狐,它并未化作人形,反倒如一头寻常狐狸一般,急匆匆掠过眼前的沙丘,甚至还惊慌失措,频频回顾。她告诉身边的人,它只是毛色纯白如雪,除此,与寻常狐狸也无不同。可惜,任她如何辩解,仍旧无人信她,连部族中最尊贵的公主殿下,亦不肯信——她满腹委屈,便如此刻这般心境。 多年之后,她却遇到一人,肯信她的话。 她对他说,“我当真曾见过雪狐,它怕极了我的兽夹,它只是一头狐狸。。。。。。” 他笑:“虽未见过,不过,我亦觉得,它只是狐狸。” 不错,他不是祁人。她从未见过生的如此俊美的男人,他赠给她祁地贵族才得佩戴的红宝。 辞别公主,她欣然随这男人而去——惜别之情,远不及心中雀跃。 她随他抵达康里——以公主封号命名的迎亲之地——那一晚,她服侍这男子焚香沐浴。 祁地的女儿,只需收下男子的信物,便可与他共赴巫山,甚或结下此生姻缘。可他,明明赠与她信物,却并不肯接受她的身体。 他只命她将半褪的衣衫穿好,又将她散开的发辫用他发间的锦带束起,笑对她道,“我会让你,去见你的爹爹——他是衍国人,乃论道经邦之士,可堪股肱大任。” 不!她听不懂他的话,只急急摇头,她从未见过爹爹,亦不愿去见!急迫之下,她用祁语说道,她只愿随他走。 “布苏,”他的面容隐在杳杳水雾之后,轻笑道,“你本不该叫这个名字。你需记着,‘夏’,才是你的姓氏。” 。。。。。。水雾愈发浓重,她恍恍惚惚,发觉自己竟似置身玉镜。她望见一尾狐,自那湖心浮起,初雪般的毛皮,在水面粼粼波光中化作翩跹白衣——布苏惊愕的睁大双目,熠熠星辉之下,那狐已幻作一个少年的模样,她见过这少年,气韵好似流云轻风,却又有女子般的温婉面容——少年回眸笑望着她,白玉般的手心之上,静静躺着一枚红宝。 “布苏,”那少年缓缓开口,嗓音轻软好似身畔的潺潺水声,“喜欢殿下么——” 难怪,他会如此蛊惑人心。虽有不甘,却又释然。 “是雪狐。。。。。。”,布苏在睡梦中喃喃道,“。。。。。。世间果真有雪狐。” 天已暗下多时,雪色稍霁,夏家旧仆郭泗海燃起院角一盏油灯,扫净四下里的浮雪,又拿木杆将油灯挑着,在院中各处巡视一遍,小心掩好柴门——回身却见自家老爷夏闻东负手立在正房门前,依旧一副既似颓唐又似超然的神气,正举目望天——便陪笑道:“老爷,后半夜若再下时,我再起来清扫便是——断不会如近日白日里一般,官爷们来了,倒叫雪堵的险些打不开院门。” “不必扫了。”夏闻东说道,“堵住院门正好,省的与那些人周旋,多费口舌。” “这。。。。。。”郭泗海暗自作难,却又深知东家的脾性,便也不再多劝。十多年前自己孤身随老爷流徙至此,辛酸困顿自不必细数,归返无望,身后一把枯骨更要客葬他乡,孤魂无附,每每思及,难免涕泪纵横。 十数年便如无波古井,早已冷了心思。谁知天无绝人之路,近日竟有京中钦差东去固宁,途经复阳堡,屈尊纡贵登门探访,无奈却被自家老爷拒之门外。他郭泗海劝又劝不得,急亦急不得,着实叫人挠心!回想白日里来的那位陈大人,年岁尚轻,却已官至正三品,出任津州府尹,必是极得圣上器重,算来与自家老爷又有同门之谊——本是千载难逢的机缘,却被生生错过!郭泗海一面想,不觉间便垮下一张脸。 夏闻东看在眼中,何尝不明了老仆的心思,当下叹道:“我已是老朽之人,行将就木,心死如灰,也长不过这三两年的光景。到那时,你便往固宁去,投奔罗参军。固宁比之复阳,离中土虽更远些,终归好过你孤身一人。” 复阳堡直属刑部管辖,原是前朝最大一处戍所,赵衍之后,往东北百余里,又增设固宁等处。 而夏闻东口中的罗参军罗冉,乃是他十多年前为官之时的同僚,曾因忤上被贬,左迁至固宁府任司户参军事;二人有些旧交,夏闻东初至复阳,亦颇得了此人一些接济。 郭泗海木然应着,恍惚中却听得远处山道之上隐约传来马蹄声,山路崎岖,又积了冰雪,白日里亦极难行进,都已是这个时辰,怎的还有人骑马入山?难不成竟是寇匪歹人?心中不禁有些担忧灶间梁上将将腌好的半条腊rou!转念一想,却又摇头苦笑——如复阳这般寒苦边地,连寇匪亦不愿涉足!若不是贼人,又会是何人?莫非。。。。。。一惊一乍之间,心思反又活络起来。 隔了弥散在夜色中的零星雪粒,远远瞧着,来人却是几名身着裘衣风帽的年轻男子,皆骑了马,簇拥着一辆乌盖马车——望去非兵非寇,倒似过路的皮货商贩。久居此地,十数年间也曾见过几回,郭泗海深知这些皮货贩子频繁出入边境,辗转于北衍、祁地与海东,皆苦寒艰险之地,故而随身携有利器作防备之用——心底难免发怵,正欲熄了灯烛扶夏闻东回房去——一行车马已近在眼前,更有一人下马叩门。 郭泗海硬着头皮前去应门,不想来者却十分和气,抱拳一礼:“敢问可是宴西县夏先生府上?” 夏闻东祖籍正是宴西,少时确也因才识闻名乡里——郭泗海更是不明所以,只呆呆答道:“不知阁下是。。。。。。” 来人自裘衣中取出一只乌木令牌:“在下姚正。” 郭泗海接过看时,虽木牌正面唯有一个“宸”字,却是四爪云龙环绕,自然不敢怠慢,忙捧了去示与夏老爷。 那夏老爷看了,仅凭纹饰便知是赵衍某位新封的郡王,口中却淡然道:“诸位大人可是要留宿一晚?寒舍鄙陋——” “夏先生,”姚正亦是明眼之人,此刻便将一物递上——却是当日在祁地,康城公主交与暄的书信——躬身拜道:“我等乃是奉宸王爷之命,自祁地护送令千金至此。” 夏闻东身形一僵——却见那乌盖马车车帘掀起,走下一名风帽蔽目的年轻女子。 待看清那女子的面容,郭泗海既惊且喜,已是语无伦次:“老爷——老爷——” 而夏文东原本已有些佝偻的身子,此刻更如同木雕一般。 临来时心中纵有千般万般不情愿,此刻再忆不起一丝一毫——布苏心绪翻涌,双目含泪,一时却想不明白,究竟因何而泣。 绮桐馆。 雅室之内,卞四把玩着将自城西古玩铺子收来的前朝贡瓷,在旁陪坐的,却是强作镇静实则心浮气躁的吴国昭。 那吴国昭原本端了只紫砂盅子佯装品茶,见卞四一副气定神闲、不疾不徐的架势,将那两件子破瓷罐儿拿在手中颠来倒去不知团转了多少回,终忍不住凑近些向卞四陪笑道:“不如再着人去催催?” 卞四有意笑问:“先时吴兄不是满口应承小弟,包管让那江望久‘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如今怎的这般沉不住气,倒要忙着催些什么?” 吴国昭口中“啧”的一声,半笑半恼道:“好你个卞大少!成心寻兄弟开心不是?” 卞四故作不解。吴国昭又苦笑道:“罢罢,明日我再做回东道,专为上回罚酒向贤弟赔罪!我罚贤弟的,贤弟双倍奉还,这下可得了?” 卞四点头笑道:“好。当日你罚我两大海——” 吴国昭一迭声应下:“省的!这个自是省的!” 卞四这才不慌不忙起身,将走出两步,回身见那吴国昭巴巴的跟在自己后头,不禁笑道:“你也知绿绮的性子——我只替你传个话儿,一次若不成,再央告我,也是无用。” 吴国昭喜得揖手道:“那是!那是!有劳贤弟!” 却说一物降一物,吴国昭前次在众人面前遭了一番抢白,待过后回过味儿来,非但不记恨,反倒对那绿绮动了情愫,七分思慕又兼三分畏意,竟不敢亲去向她面前剖白——思前想后,眼下唯有卞四与她有些旧交,索性来央求卞四。 卞四笑着往绿绮房中去。推门却闻得满室药香,又见绿绮正与当日那小丫头韵儿一起,在外间桌案上打叠几包药草。卞四因问:“备这些做什么使?” 绿绮微微一笑,并不答他,仍旧轻声吩咐韵儿仔细包药。卞四上前随手拈起一根,却是半枝莲,依稀记得民间多以此作解毒定痛之用——抬眼又见韵儿双目微红,不由得心思一动,向绿绮道:“姑娘可是要将这些送与相熟的人?我的车马轻便,不妨替姑娘走一趟。” “怎敢劳烦公子的人。”绿绮福了一福,笑道,“原本邀公子今日来,不想奴家却要出门去,真真是失礼了。不若这样,斗胆明日再请公子登门,奴家自往厨下烧几道京中菜肴,专为公子赔罪。” “不妨事。”卞四微微一笑,揖手道,“今日国昭兄临时起意,在馆中约下一位旧友,卞四倒该先向姑娘赔罪的。” 绿绮将手掩唇,打趣道:“你我如这般互相赔罪,可还有个头了?” 卞四暂且将吴国昭所嘱之事按下不提,只笑问:“不知姑娘定下几时出门?” 绿绮道:“如此奴家亦不耽搁公子,这便去了。”一面说着,便要携了韵儿离去。 卞四随之告辞,又请绿绮先行。直待她二人遥遥走下绣楼,卞四方低声唤过候在廊上的一名随侍,命其悄然尾随绿绮而去。 仍回先前那处雅室,座中已多了一名身着天青绸衫,作商贾装扮的中年男子——薄唇细目,蓄了细细一线髭须——正是方才卞四提及的江望久,靖南茶商,江南商会之中人多称其“江九”。 见卞四走来,这二人忙起身相见。卞四先未理会满眼失望之色的吴国昭,只笑向江望久拱手道:“江老爷,往岁西南一别,久未再见,一向可好?” 卞四虽无功名,却是世家子弟——那江望久忙躬身回礼,口中笑道:“岂敢岂敢。还称在下‘江九’便是,怎可坏了规矩——” 卞四哈哈一笑,径自向上首坐了。侧坐吴国昭亦不支使侍女,亲递上茶来,望去极是殷勤。 卞四既不推辞,亦不称谢,只管抬手接过。 江望久本就是个察微辨末极精明的,又识得卞四多年,怎会不知卞四在友人面前素来谦和有礼? 果不其然,还未待他向下首座上坐稳,便听砰的一声轻响,不知是谁手中的茶盏,声响不轻不重,却使得江望久心底微微一凉。 抬眼只见那卞四笑意全消,将扣盅盖子刮着茶水浮沫,淡淡开口道:“江老爷说起‘规矩’,规矩么,既是前人立下,后人自是也能改的——” 见卞四如此这般,吴国昭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便在旁圆场道:“允之兄这又唱的哪一出?” “国昭兄问的倒巧,正该拿这话问问江老爷。”卞四愈发沉了脸色,“历来商船出海,皆由琅屿渡直下南洋,不与倭人通商,乃江南商会百余年前便立下的规矩,却偏偏有人瞧见‘恒泰丰’的船队一路驶去乐浪海东,满载之物非丝非茶,却是真金白银——这紧锣密鼓的,卞四正不知诸位唱的哪一出呢?” 一番话令吴国昭亦有些下不来台——恒泰丰正是江氏家族在青城的商号,且与吴肃两家颇有些牵系。 窗外天光转暗,似有雨至,卷进些微凉风。江望久背对着花窗,隐觉后心阵阵发冷,额角却早已渗出一层薄汗,当下强作笑脸,向卞四道:“卞世兄,性命攸关之事,可开不得玩笑。纵使再借江某几个胆子,江某亦不敢——” “自古富贵险中求,利字当头,有何敢与不敢?”不待他多辩,卞四冷哼一声,又将指尖轻弹了弹杯沿,似笑似叹,“想如今都眼巴巴瞧着入了秋要变天儿,诸位未免也太心急些——究竟哪朵云彩底下有雨,且说不准呢!” 吴国昭闻言,悄然使了个眼色。江望久即刻会意,借故离席片刻。 吴国昭这才压低了声,颇有几分推心置腹之意,向卞四道:“将将贤弟自己也说,不知哪朵云彩有雨,又为何如此笃定,旁人皆是乱拜菩萨,唯独贤弟求着的是真神?太子看似病弱,却未必不寿;任氏一族虽盛,亦未必其势已极;反倒是宁王,前有宣王覆辙之鉴,又岂会轻举妄动?” “更何况。。。。。。”见卞四凝神不语,吴国昭稍一迟疑,愈发低声道:“不瞒贤弟,此番岍越这战事,虽有人意欲速战速决,却早已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停的。” 卞四冷声道:“寒族亦知食君俸禄,忠君之事!做出此等通敌叛国的卑污行径,辱没世家门楣,岂不愧对先祖!” “却也怪不得他们。”吴国昭似有几分不屑,“先帝尚且念着我等祖上的功勋,而当今圣上,这些年如何对陵南诸家,又如何对你们江北诸家,贤弟莫非不曾看在眼里?由中宫两度废立而始,均田增赋,裁撤沿江三州水军,重科举轻恩荫,扶植各地寒族,更至‘取士不问阀阅,婚配无关门庭’——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摆明了压制世家?” “岍越再难攻克,却也成不得什么气候。”卞四冷笑道,“若要借着这个由头,只怕他们押错了宝。” “非也。”吴国昭摇头道,“贤弟竟不知星火亦可燎原之理?如今衍西栗阳两处战事胶着,又兼江北大旱无收,到头来终须倚仗何人,也该叫九龙金座上那位看个分明!”又悄声道,“眼下岍越山匪确然难成大器,却也只差一个契机。而这个契机,竟是多年来宁王也求而不得的。” 卞四微微一笑:“陵南,果然已存异心。” 吴国昭亦随之笑道:“贤弟回去便让少钦。。。。。。啊不,便请宸王爷宽心,所谓风水流转,只需隔岸观火,静待天时。至于江家,更无需贤弟费神——商贾本就唯利是图,你管他开船往南往东,运的是米是银?即便要管,一时半刻也轮不着咱们;若当真合该贤弟管时,便如当年办那陵溪周家,要抄要杀悉听尊便,虽说有些区区银钱在他手中放着,我吴肃两家绝无二话!不过论理,也到不了这一步,那江望久便如墙头草一般,望风比咱们还准呢,事到临头,自然知道保命要紧。” 回头却说昙英园中,天未大亮,花木间便有雀鸟啁啁啾啾,不绝于耳。阿七因闻听苏岑之事暗自忧心,又不得说与旁人,大半宿不曾合眼,此刻披衣下床,推窗便见几欲探进房中的花枝之上,立了三五只甚是肥硕的金翅雀儿,亦不怕人,正滴滴滴滴叫的欢畅。 阿七双眉一拧,向妆台上摸起一只昨日留下的香囊,顺手丢了出去,当即击中一只,直跌下树去,惊飞了余下几只。见自己丢的这样准,心中得意,一时倒消了心头火气,眼瞅着窗外无人,便自窗台跳将出去,将那连惊带吓跌得晕头转向的金翅拾起,又迭声叫了人来,和颜悦色吩咐那侍女取只笼子。 那侍女不看便罢,一瞧见阿七手中的金翅,竟微微变了脸色:“这金翅,是苏姑娘打下来的?” 阿七一怔,便未曾留意闻声而来的另一名侍女——那女子先悄然自廊下拾起阿七丢出去的雪青色香囊,不动声色袖在袖中,方上前立在方才那名侍女身侧,道:“晨间长公主殿下赐膳,还请诸位姑娘早些梳洗,过望春阁去。” 先前那侍女便将阿七打下金翅之事暂且按下不提。阿七在旁瞧出几分古怪,却懒怠理会,只将手捏着雀儿的一双翅子,径自回了房中。 那厢隋家姐妹亦早早起身,收拾停当,辰时初刻便有女官来请。落车时方见山下已停了十数乘车轿,更有些衣饰装扮各异的仆妇并侍女远远候在半山。 及至入了望春阁中,却见四座坐满了年轻女子,环肥燕瘦,韵致不一而足,皆近及笄之年,年岁稍长的,亦不过二八年华,年幼些的,面容尚存几分孩童的稚气——各自鸦雀无声的坐于座上,端的一副副娴静之姿。 阿七与隋家三女悄然入了席末。静候一刻,再候一刻,阁中女子虽多,却俱是静寂无声。阿七渐渐的有些坐不稳当,一忽儿觉得今日这发髻梳得太紧,一忽儿又觉身下蒲团放的不正,一忽儿又觉困倦难支,却打不得哈欠——浑身上下,竟是百般的不自在。 终是按捺不住,悄悄侧过脸去打量身旁——隋家长女次女正眼观鼻鼻观心,垂目端坐,连年岁最小的宥君,亦是满面端方——阿七颇有自惭形秽之感,暗叹一声,少不得继续挺直身板儿呆坐。 这一等竟过去大半个时辰。 已是日上三竿,却依旧不见沐阳长公主及诸位宫妇们的影子。其间倒有宫娥将席上香炉中所焚之香换过一回。 阿七接着这当口,四下里一打量——俱是鲜妍娇柔,新花嫩蕊般的女孩儿——又因曾听赵暄说起,心道如今这些女子,想必便是入京待选的秀女。而此番秀选却并非为了充实掖庭,只意在为适龄皇子王公择配——阿七识得名姓的,便有皇次子晅,沐阳长公主之子潘简容等人;暄又特为提及几人,阿七当日听得心不在焉,只勉强记下一二——咏川侯奉武将军慕南罂,时年二十又二,赵衍异姓侯爵之中,最为年少,现今统领西南诸地,屯驻川东充州;另有新晋外廷宿卫龙骧将军林又照,亦不过将及弱冠,接替遣往西北的虎贲将军常广立,总领外廷禁军。 记下这二人,不为别个,只因慕林皆非望族,并无祖上荫蔽,而慕南罂年少位高镇守一方,林又照更是朝中新贵炙手可热,圣眷之隆,不亚于先时陈书禾、苏子岸——若仅仅如此,阿七仍不会多加留意,反倒是由暄提及,令她禁不住便要多心。 手握重兵,坐镇西南,护卫京畿,更兼家世浅薄,年少成名——莫不正得诸方势力拉拢? 阿七以此直言相问,暄却轻笑摇头,淡然道与她,慕林二人先前俱为宣王亲信——宣王败落,这二人非但未遭牵连,反倒步步高升,初时曾令朝野一片哗然——帝王之术,御人御心,若非正因如此,愈能令其感佩皇恩? 而前一日,暄假借长公主之名与阿七私下相见,归返之时恰巧路遇奉诏回京的慕南罂。 阿七藏身车中,听得暄与他二人略作寒暄——此人言语冰冷轻慢,嗓音却极为清冽动人。阿七闻声,不禁悄将车帘撩起一线,眯眼望去,果然人如其声,一袭戎装英武清俊,形容比之苏岑,只稍嫌倨傲。 虽不过三言两语,阿七察言观色,已然瞧出这位咏川侯与赵暄并无交情,甚或可说交恶,只怕亦不为过。 。。。。。。正自走神,衣袖被人悄然一扯,阿七方觉自己险些于众人之前失仪。不知何时只见半山处宫乐隐隐,入目皆是龙旌凤帜,华盖宝伞,更有众多宫人簇拥着几名盛装贵妇与一架凤舆缓缓行来,队列最前却是两列手捧香珠拂尘的红衣内监,眼看着已近了望春阁。 阁中众女早已随几位女官宫娥向阶前纷纷拜下,恭迎太后凤驾;阿七被安君扯醒,此时亦随之跪于人群之中,齐声三呼千岁。 虽有女官唱免,众人却迟迟未起,直待銮驾过去,纷纷垂首敛目,依次入了阁中,随宫娥再拜,如是两次,方得谢恩入席。 坐于席中,仍是不得抬头。阿七全然不似身侧安君等人那般正襟危坐,只愈发觉得困顿难支,恨不能立时扑倒在案才好。隔得太远,又昏昏沉沉听不分明,只知席首沐阳公主正与昨日那肖妃围着司徒太后轻笑相谈,又有一个娇软女声,尚能依稀辨得几分南音。 阿七因学众女作那矜持端肃之状,故也不曾抬头细瞧,心下料想那女子许或正是幼箴之母任妃。 席间共二三十名世家女子,上首几人只将内中几位略略提了一提,正有肖家肖柔,并江南的三两位与西北邬家的一位。提及名姓的,皆恭然起身行礼。
此时便有众多宫娥手捧金盘,鱼贯而入。虽只是晨间,所设菜式亦极为繁复精巧,待宫娥们将一道道食膳布下,却听上首左侧那女子笑道:“可不巧了,臣妾却得向太后请罪,为替圣上祈福,臣妾已诚心斋戒多日,每日只以素茶果腹——” 此言一出,原本将将执起箸匙的一众秀女少不得又纷纷放下。阿七正舀起一匙薄汤搭在唇边欲饮,不禁暗恨方才为何不手脚麻利些,但凡麻利些,汤便早入了口,难不成还让自己吐出来?一面想着,心中更恼,索性不作多想,只管将那一匙汤送入口中。谁料那汤羹瞧着清淡,却是煨了多时的菇笋火rou汤,又似添了鱼羊rou,回味既鲜且浓,咽下许久,仍旧满口余味——阿七忍不住又悄向案上取过净口的茶水凑至口边,此时眼角微微一瞥,正正对上一双笑中藏怒的吊梢杏目,再瞧那眉眼脸盘,还真像极了幼箴。阿七只是不解,如幼箴那般娇憨爽直的女儿,为何却有这般恃宠而骄的母妃? 而此刻,只见那樱红薄唇冷冷一勾,女子美目流转,却是回身望向席首,引得司徒太后并长公主、肖妃俱是朝着阿七望来。 阿七指间执了那茶水盅子,放亦不是,不放亦不是,心下跌了一跌——先前赵暄只说若有宫妇为难自己,只管顶撞无妨,却不知这“宫妇”里头,算不算那司徒太后?微怔之后,只得佯装未觉,饮下一口才慢慢放下。 司徒太后状似不欲理论,身旁肖妃几不可察的微微一笑,便听长公主向太后道:“那一席,是隋将军府上的三位千金,左侧水红衫子那个,便是文琪先前向太后说起的,苏太妃族中那位——” 不待长公主说完,司徒太后便开口缓缓向左右道:“哦,可是苏将军的族妹么——” 肖妃立时会意,向身侧侍立的宫娥微一点头,那宫娥便走去将阿七引至席首。阿七只得上前一一行过大礼,所幸行止间并无差池。拜至任妃之时,那任妃却不似旁人那般即时命阿七免礼起身,反倒凑向肖妃耳旁娇笑道:“依meimei看,这孩子倒是今日阁中,皮相身段,生的最出挑的一个——不知肖jiejie意下如何呢?” 肖妃笑得极为端方得体,低声道:“方才太后所言极是,今日一众名门贵女,望去俱是端庄淑惠,各有千秋。” 长公主在旁轻笑着接话道:“虽说如此,任娘娘所言却也不差,确有那么三两个样貌尤为出挑的——娘娘既是素喜陵南女子的如花娇颜,倒不妨早早替晅定下。” 任妃眸中一冷,旋即却笑道:“虽听闻这苏姑娘打江南过来,不想却生的南人北相,瞧这俊眉修鼻,倒有几分英气——” “为何我瞧着,却是北人南相呢!”长公主不动声色,笑截了任妃的话头,“娘娘想是不知,苏将军祖籍却是京中呢。苏家姑娘生的这般和婉,便是眉目间略有几分英气,也全然不似北国女子。” 阿七不得起身,只垂首跪着,懒怠琢磨这几个女人究竟是天性善妒,抑或只是无心——又呆呆听肖妃含笑圆转道:“北相也罢,南相也罢,终归是个齐整孩子——快起身吧!” 阿七闻言,这才起身,又得了示意,仍旧回了座上。 任妃仍未作罢,转而将帕子掩了唇,悄声笑向身旁道:“这孩子一身水红衫子,瞧着倒也打眼!今儿瞧见哪个,也着了这样一身?回头想想,两个非但衫子像,人品也甚是般配呢!” 司徒太后原是瞧着小辈们闲谈,此刻点头发话道:“来时是有这么一个,与晅儿骑马来的,是——” “不知太后说的,”肖妃在旁轻声应道,“可是咏川侯么?” 原本各怀心思的几人,此刻倒颇有几分心照不宣——宫中皆知太后偏爱次子,而孙辈里头,宸郡王更是太后心尖上的一个,宸王择妃,太后势必要自各大世族之中千挑万选,岂会落在这区区苏家七娘头上? 既是任肖二妃开了头,长公主自是顺着太后的心意,含笑道:“二位娘娘一提,我亦觉得真真是桩好亲事,只不知慕将军与苏姑娘意下如何了。” “苏家姑娘虽有兄长做主,说来仍与咏川侯一般,皆是无父无母,倒不如这样——”肖妃笑道,“便由太后做主,替他二人定下这桩姻缘,岂不周全?” 任妃亦掩唇一笑:“若果真如此,还真是这两人前世修来的福分——太后主婚,既荣耀,又体面,多少人竟是求也求不得呢!” 在旁侍奉的,正是司徒文琪。此时司徒太后接过文琪递上的一盏汤羹,缓缓道:“倒不必早早挑明,再缓两日不迟。”顿了顿又问文琪道,“这些时日也未见你母亲——青城肃家那丫头,病的如何了?” 肖妃便接话道:“闻听那孩子终是不大好。”正说着,却见司徒太后又望着席间一名粉衣少女,问道:“那又是谁家的?” 肖妃忙道:“是卞家的姑娘。” 长公主闻言先笑道:“怪不得,方才我便瞧她与卞家那四小子有些相像呢!” 司徒太后并未多瞧,转而又问:“在旁坐的那个呢?” “那个我倒识得。”长公主道,“是靖南吴家的六姑娘,乳名照儿。” 肖妃亦道:“她与那卞家丫头,想来正是姑表姊妹,故而坐在一处。” 只见那吴照儿一袭丁香色衫裙,配着额间的紫晶坠子,容色如玉般温婉,又有几分江北女子的端庄大气——司徒太后细瞧了瞧,点头道:“她便是吴家的丫头?方才倒未曾留意——也是个齐整孩子,只瞧不出这样貌生的像谁呢?”一面说着,便要命人将吴照儿领来。 长公主稍一犹豫,拦下那宫娥,近前些悄向司徒太后道:“母后竟不知么?这吴照儿的生母,是当年津州云家的女儿,云彦的胞妹。云家虽坏了事,却未牵连女眷,云氏与吴家次子早有婚约,原该是正配,后以侧室的身份入了吴家——” 司徒太后闻言,果然立时冷了脸色:“竟有此事?吴家竟将庶女送来,生母又是罪臣之妹!”回身又向文琪道,“连你母亲也有不是,怎的不知好生规劝你舅父!” 见司徒太后隐有怒意,文琪立时要跪,被长公主一把挽住。 长公主笑道:“此事又与咱们琪儿何干?母后有所不知,这吴照儿落地便没了生母,自小养在正房,他吴家正房之中唯有这一个女孩儿,不送她,倒叫吴家送谁来?”口中说着,打量司徒太后略略和缓了脸色,便道,“如此,母后可还唤她过来么?” “罢了!终归不像个有福的孩子。”司徒太后道,“瞧来瞧去,还是景荣与柔儿两个,最得我心。景荣这丫头,今日如何不见?” 长公主便笑:“景荣一早便被幼箴拉去了秋坪,只怕这会儿,正陪幼箴骑马呢。” 。。。。。。隔了层层纱帐,马场内十数匹西炎骏马疾风厉闪般自围帐外呼啸而过,惹得几名婢女俱是将帕子捂在口边,惊叫连连。青菂更是拍着心口向景荣道:“姑娘往后可不敢再跟着公主殿下来此了,若叫樊姑姑知道,婢子们少不得又要挨罚!” 见景荣端坐椅上默不作声,青菂不禁又小声嘀咕,“这马跑得恁般快,连人也辨不清,今日竟是白来了。”言罢便被身旁碧薇白了一眼,这才闭了口。 却说这景荣随幼箴赶至马场,不想恰恰遇着赵晅并西炎王使、咏川侯等人,稍后更有宸王、忠平侯与京中一众世家子弟来此,倒比上陵围猎还齐全些。 女眷皆在后山,偏偏自己被幼箴拉了来,心中懊恼,唯有与一众侍女躲在场边围帐之中,只等那扮作男装的公主骑马骑得尽了兴,方得回去。 幼箴本就时常与王兄们骑马围猎,此刻在男子面前抛头露面,亦不觉如何——恰好这日暄晅等人兴了一个新法子,每人面上一只西炎假面,如此便瞧不见对方面容,亦不知对方是何人,无分尊卑,唯以骑射一竞高下,倒也十分新奇有趣。 幼箴玩得兴起,又遇着这许多宝马良驹,哪里还顾得上在帐中枯等的景荣! 而马场一角,暄正与一名褐发碧眼的西炎男子立在围栏跟前,各自挑拣马匹。暄只命人牵出一匹极其温顺的棕毛牝马。那西炎男子则命人挑出一匹烈马,又向暄道:“听闻中土有句古语——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暄将一只银制假面戴在面上,淡然笑道:“让九殿下见笑了。”言罢便上马而去。 幽酋沙彻亦戴上一只青铜鬼面,跃上马背,口中低喝一声,那烈马便飞奔而去,将暄远远落在后头。 暄并未理会,向身旁周进道:“望春阁那边,还未散么?” 周进亦是骑马随行,此时便答:“已遣人去催了,只说里头还未散席。” 暄微微眯起双目,望向场中纵马飞奔的一众骑手,内中一个鹅黄衫子青金面具的,身下骑的正是朔风——不禁笑道:“倒叫幼箴挑了去。” 周进便道:“公子即便骑旁的马,亦未必拔不得头筹。”却说这周进虽吃了阿七许多苦头,而论及骑术,仍旧对其心悦诚服。 暄轻笑自语道:“拘了她这样久,今日且让她随性一回吧。”正说着,便听身后传来一声骏马的嘶鸣,回身看时,却见一匹黑鬃青马,臀背处点点白斑好似落了一层薄霜,其上一个同样戴了银制假面的少年,正遥遥与他对望。 暄拧眉一笑:“你可知自己骑的,是谁的马?” 阿七好容易熬到散席,心中舒爽,此刻打马上前,靠近些笑道:“方才得了信儿急急赶来,见马厩中只余下三五匹,随手牵了这匹,有何不妥么?” “这是咏川侯的马,名唤‘飞霜’,颇有些来历,亦是千金难求的名驹。”暄笑道:“它竟肯让你近身,倒也奇了。” 阿七不以为意,道:“侯爷既是另择了旁的马,我借来片刻,应是无妨吧?” 二人策马并行一段,暄又与她道:“此马亦是来自西炎,彼时与它同来的,另有一匹白蹄栗马,二者不分伯仲,想来你亦见过。” “踏雪?”阿七脱口而出,微微一怔,心中便有几分怅然。 “不错,”暄轻笑道,“正是苏将军的踏雪。” “踏雪比这飞霜,温顺许多。”阿七轻抚着飞霜的脖颈,口中喃喃道,“苏将军极珍爱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