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上陵花事(3)
伏在榻沿,眯眼望着窗下案头一盏琉璃灯,隔了薄如蝉翼的纱帐,橘色烛火周遭莹莹泛出七彩光焰。百无聊赖,也不知过去多久,忽而外厅门扇一声轻响,不多时便听玉罗在帐外细声道:“姑娘?幼箴公主来了,只说要见姑娘——” 阿七听得后背一个激灵,立时翻身坐起,“幼箴?快带我去见她!” 玉罗闻言,便打起帐子。 阿七已急急起身,收拾衣饰。玉罗边上前服侍,边淡淡笑道:“白日里王爷倒是吩咐过,说公主与姑娘是旧识,且不知姑娘是女子,若公主寻姑娘相叙,只管扮作男装便是。” 阿七随口应着,心中本就忐忑,听了这番言语,更觉不安——暄早已料到依了幼箴的性子,一旦知悉阿七的下落,必会急着见她。如今果然连一日也等不得,暗夜出宫,直寻到府上来。 这厢还没打点妥当,院中已吵吵嚷嚷,正是幼箴;又有几名男子,应是外院的侍卫,如今怕是不敢硬拦公主,只好一路跟着进了园子;接着又听得灵娣带了篆儿小环并几名侍女,齐声在廊上请安。 阿七顾不得许多,手中系着外袍的带子,急急往外走。迎面便见幼箴自己掀了帘子进来,灵娣篆儿紧随其后,侍卫们只候在门外廊下。 打眼一望阿七,幼箴倒少见的脸上一红,当即低头望着地下,口中却恨恨道:“哼,衣衫不整的就敢出来见我!” 阿七也不与她计较,做足了样子,上前就跪。 幼箴同阿七一样高高束了头发,亦是男子装扮,此时禁不住唇角一弯,扯起阿七的袖子,“今晚你陪我往街市上瞧瞧去!” 无人敢阻,一顶软轿将二人抬出府去。季长吩咐侍卫跟着阿七,另派人出去报与赵暄。 偏偏阿七出门时点名挑了周进随行。季长心道若是由她出言相劝,只怕周进受罚一事,还有得回转——当下便叫人将周进找来。 而幼箴偷得腰牌出宫,来时只带了一名侍卫,幼箴称其“奂广”。阿七料想应是暮锦口中的内庭护卫,多打量两眼,见此人身形高瘦,面容无甚可陈,瞧不出年岁,更看不出身手底细。 阿七心知幼箴与自己逃不出此二人的手心,索性放开了玩闹一晚。当下与幼箴一合计,竟是一拍即合,命轿夫径自往盛义街而去。 话说这盛义街,街头至街尾,不过一箭地光景,却是聚集了京中十数家出了名的销金场子。“南有弦西巷,北有盛义街”,阿七身在陵溪时早有耳闻。如今这盛义街,西口便是绣红,而东头正是洗砚。 亥时将过,京中街头已无行人。独独这盛义街,仍是彩灯高悬,歌舞不息。因嫌那洗砚阁太过清寂,阿七被幼箴扯着袖子,就近一头扎进东口第二家铺子。 进去方知,此间装饰华美,人声鼎沸,竟是一座赌坊。阿七只知衍律禁赌,皇城之下更该律令森严,此时见了这堂而皇之的聚众豪赌,难免心中诧异。 幼箴瞧出阿七的心思,当即笑道:“虽说衍律禁赌,这家赌坊却有大大的来头——子时至卯时可开门迎客。” 阿七不禁讪讪称奇。 被幼箴拉着直上了三楼。楼上靠东便是一溜隔间。西侧摆了几处场子,俱是人头攒动,喧闹非常。即便外头凉风怡人,场中却个个面红耳赤、挥汗如雨。被扯着袖管满场遛了一圈,阿七总算得空躲在风口,取了折扇一顿猛扇;又深知幼箴素喜热闹,果不其然,将扇了几扇,便又被她拽进人最多的一处。 阿七自小疏于此道,当日在苏岑面前,还大大失了一回面子。此刻与幼箴挤在人群之中,眼见那幼箴掏出腰间钱袋拍在案上——好在这儿不似雁鸣,周遭多得是一掷千金的狂徒,即便整张金页子拍过去,也并不扎眼。 阿七原是冷眼旁观,可不多时就跌下脸来——这蛮女下注时豪气冲天,还当她是个中好手,哪知不一会儿就输得一塌糊涂,连阿七的钱袋也被搜刮一空。这厢阿七叫悔不迭,那厢幼箴犹自摩拳擦掌,怎奈囊中羞涩,无以为继。 阿七暗自头疼,回身扫一眼周进与奂广——那二人立在稍远处,皆是黑着一张脸。 幼箴瞧了瞧阿七——一如当日随阿七北上,沿途捅了娄子的神情,再斜斜瞅着周进,压低嗓子,咬牙不甘道:“终归不能将咱们的盘缠尽输在这里。不如先将你这侍卫抵些银钱,待我翻回本来——” “咦?”阿七脸一垮,头疼道,“为何不押你的侍卫?” “我的?你可知他身价多少!”幼箴满场扫了一遍,抬手指了指对面一名原本生得中规中矩,如今却赔得面露凶相的富态男子,“喏,瞧见那人髻上的珠子没,少说也值半斛!” 阿七瞧一眼那硕大南珠,再瞧一眼奂广,借着周遭的嘈杂,悄声问道,“是内庭隐卫?” 幼箴学着阿七平素的淡然语气:“呼延乌末未必能接此人十招。若说国手,也当得。” 阿七暗自兴叹,继而轻咳一声,掸了掸袖子,波澜不惊道:“怕只怕,有价无市吧——” 幼箴瞪一眼阿七,满脸忿忿,悄声道:“只我见过的,便不下百人!你说有市无市!” 阿七心下一惊。 幼箴兀自扯着阿七,絮絮与她商量将周进押做银钱。阿七被扰得无法,瞥一眼幼箴,见她腰间倒是配了两样玉饰,一白一绿,白的自是上好的西炎羊脂玉;而那绿的,虽观之通翠可喜,阿七却瞧不出门道,只管指了开口说道:“先将你这些抵了,若再输,不如收手,去别处逛逛。” 幼箴却不依:“这翠玉是刚刚向晅讨的,京中极难一见呢!” “哦?”阿七闻言,又打量两眼,“瞧着倒像琉璃,莫不正是琉璃吧?” 幼箴见阿七不识,面露得色:“不曾见过吧?这玉单名一个“翠”字,听七。。。。。。叔说,产自西南异域,咱们这儿的人,只识青玉白玉,都不认它呢!”一面说着,解下递给阿七。 阿七接过,捏在指上细瞧,只听幼箴又道:“不如咱们稍后往城东去,七叔说城东有间翠微玉行,多的就是这种翠玉。” 阿七漫不经心道:“这么晚了,谁家玉行开门?” “那又何妨?只管砸门便是!听晅说,这玉行老板倒是常往七叔府上去,叫什么。。。。。。程远砚!” 阿七指间一滑,险些失手将玉摔了。 幼箴却未留意,一面分神瞅着牌桌,一面絮絮道:“若说这程远砚,虽是一个玉商,晅却说他龙章凤姿,少人能及——我才不信,早想拉你去瞧瞧,世上怎会还有第二个像你这样的男人?” 阿七眉角一抽,幼箴也觉失言,讪讪道:“我原是要拿堂兄作比方,你在眼跟前,顺口扯上你了!” 想那程远砚心思难测,既已决意借围猎之机远走,自是不能旁生枝节,被程远砚知悉行踪——阿七无暇理会别的,只忙不迭道:“玉行哪及这里有趣?快别去了,还是赢回盘缠要紧!” 一句话点醒了幼箴,却见她愤愤道:“不肯押上你的侍卫,就把衫子脱了给我!” 场中多的是输尽细软,衣装不整的赌徒。阿七又生怕幼箴惦记着玉行,好在自己男装打扮,无甚顾及,便将外衫解了递给幼箴。 幼箴亦不含糊,径自掷在案上。 坐庄的博头倒是个明眼人,早瞧出阿七这身银地暗纹纱罗成色不菲,当即吆喝众人开场。 无奈幼箴整晚背运,接二连三,将阿七周身饰物,最后连带手中折扇也尽输了去。 阿七只剩中衣中裤,呆呆杵在场边,将眼打量围聚的一干人等——三层已不见平民布衣,除了锦衣华服的浪荡纨绔,倒也有些书生打扮的——自己不觉如何,稍远处周进早已瞧不下去,几番按捺,终是走上前来,耐着性子劝道:“公子还是歇一歇再来吧。” 一语未落,腰间佩剑已被幼箴扯下,砰一声拍在案上,“再来再来!” 阿七一脸木然,心知劝阻无用,已懒怠多说,反倒安抚周进一番,打发他与奂广只管去座上吃茶。这时身侧有人轻笑一声:“二位好赌兴,不妨随在下往雅间去吧?” 阿七闻声抬起头,眼前一名年轻男子,气度倒也沉稳,似是读书人;再瞧举止装扮,又像寻常贵介公子。 见阿七打量自己,男子揖手笑道:“郁州张之焕。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除了话本子里那官运不济桃花运却颇济的尹贡生,阿七对郁州无甚印象,此时眼见周进不在近旁,便干干一笑,亦是抬手一揖,“云七,津州人氏。” 偏偏此时幼箴用周进的佩剑作抵,赢回一局,喜得回身扯住阿七,却瞧见张之焕含笑邀她二人往雅间去。 幼箴素来不惧生人,又在兴头上,当即应允。 阿七只当他口中的雅间是楼东靠窗隔间中的某一处,不成想却随他直上了赌坊顶层,沿着恁长一段走廊,徐徐向下,过了一座过街石楼,又是朱漆游廊——即便是深夜,而如此招摇过市,阿七低头扫一眼自己的素白中衣,不免讪讪。 好容易驻下,周进奂广仍是面无表情,向内探了探,无甚不妥,便各自立在门侧。阿七幼箴随张之焕进房中去。 房中布置不算十分华美,却也雅致。地上设着蒲草软席,桑木矮几,窗边一只铜制薰炉,焚了玉华合香。 而眼前这处场子,倒也少见——一方长几,其上摆了各色玉牌;席间围坐几人,皆是书生打扮,谈笑间各自择了玉牌,另有两名侍童,手执纸笔,将各人所选誊抄在册。 阿七料想这些人应是今春京城会试的举子。只因身边继沧等人素来瞧不上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酸腐书生,捎带着阿七也略略存了几分心思,极少与读书人相与——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纵有经纶满腹,亦枉称男人。此时又细瞧了瞧案上几块玉牌,似是刻了称谓姓氏。正自不解,身旁幼箴已开口问道:“这是赌些什么?如何未见下注?” 张之焕笑道:“此间只做雅赌,不关钱物——若是输了,一诗一画,甚或一酒一茶,皆可作注。” 幼箴闻言,不免意兴阑珊。将要拉了阿七作辞,却见阿七俯身拈起一片玉牌,其上一个“肖”字,口中问道:“此一局,赌的是什么?” “此局赌风月——上陵花事。”张之焕笑答。 阿七笑意浅淡,将手中玉牌轻掂了掂,“围猎尚未开始,诸位又如何得悉花落谁家?” “赌局原本只是玩乐,较不得真。”张之焕笑道,“云兄不妨也押上一注。就比如这肖府嫡女,不知围猎过后,东床如何呢——” 话音未落,幼箴已柳眉倒竖,眼见就要发作。 张之焕轻笑一声,收了话头。 阿七见张之焕言谈举止进退有度,口中道的是风月,言下之意,却全然不在于此——因而悄悄摁下幼箴。 幼箴低声恨道:“这些人好生放肆!肖家乃皇亲贵胄,肖氏之女岂是他们可妄论的?” 阿七出言劝道:“都说了较不得真。既是出来了,何必恁大火气。” 幼箴愤愤坐下,不再言语。 阿七睨一眼幼箴,“听张兄之意,京中世家女子,没有张兄不识的了?” 张之焕闻言失笑,“生在侯门深户中的女子,在下如何得知?不过对她们的父兄,倒是多有耳闻。” 阿七便道:“若说起她们的父兄,便不是风月,乃是国事了;不巧在下对国事一窍不通,不提也罢。”一面说着,将玉牌轻轻搁下,“此一局,押在宸王爷名下吧。” 张之焕摇头轻笑。近旁便有一名男子对阿七笑道:“兄台三日后必要在此出资请酒了!” 见阿七面露疑色,张之焕道:“既已下注,若是肖宰辅之女未入宸王府,云兄可要愿赌服输才好!” “此局围猎之后方见分晓。”阿七淡然道,“怎的诸位如此笃定,这肖氏女做不得宸王妃?” 那男子接笑道:“兄台竟然不知?肖氏早已贵为国戚,且与宁王多有罅隙,岂是一纸婚书便可解了的?依在下愚见,上虽有意撮合肖宁联姻,宁王必会授意其子,暗中推拒。” 阿七眉梢微挑,“若不是肖氏女,便是沐阳潘氏了?” 那人仍旧摇头:“沐阳长公主乃圣上的嫡亲妹子,宁王何必再苦心拉拢?” “长公主亦是宁王的嫡亲妹子,”阿七心下暗暗称奇——这一干人借赌局谈论王侯重臣,言语间竟全无禁忌,想来近些年载,朝中渐次广开言路,士人布衣,皆可论道议政——因而又道,“亲上做亲,也是有的。” “当朝二皇子亦是适婚之龄,”在旁另一举子说道,“圣上若果真将潘氏嫡女指与宸王,内中必有另一层意思了。” 任靖舟在衍西与沐阳潘氏互为牵制——衍帝此意,莫不是要再借宁王父子之手,打压任妃一党?阿七深知如今党争愈烈,宁王看似如日中天,深得衍帝倚重,实则利剑高悬,如履薄冰!心下烦躁,口中敷衍道:“圣意岂是我等可随意揣度的?”接着话锋一转,“小弟料想张兄必是才学精湛,博闻广识,如今倒有一事相问。” 张之焕道:“云兄且问。” “前些日茶肆闲坐,听有人提及‘隆泽四年谨之狱’——”阿七笑道,“小弟愚钝,竟闻所未闻,不知当日是何情形?” “谨之狱。。。。。。”张之焕稍一迟疑,“说来已有十数年光景。彼时在下恰随家父于津州游历,因而略有耳闻。主犯云彦,时任津州府尹,为官一方,颇有些口碑,人称他不但文采斐然,且有几分侠义。不过若要细说此案,在下只知起因是这云彦纠集一众文人,做了几篇针砭时弊的文章,不想其后又牵扯到一宗宫闱秘事。” “所谓刑不上大夫,”阿七道,“云彦既是士族,自古士人议政,即便触怒天颜,亦是罪不至死。为何他却未能免于一死?” 幼箴在旁早听得不胜其烦,将手扯了阿七,拧眉道:“这里无趣得紧,我们走吧!” 无奈阿七只是不动。 “所谓宫闱秘事,个中原委,便不是你我可妄言的了,”张之焕叹道,“此案终是以云彦靖州自裁而告结。当日云氏虽未灭族,却也家破人散,嫡亲俱已不知所踪。听闻这云彦膝下留有一子,名唤云旬,时年不过十岁,亦是生死难明。说来在下年幼时倒与这云旬云公子有过一面之缘——云彦原是江北名士,工于琴,所谓“南亓北云”,说的便是陵南亓氏与津州云彦。彼时其子云旬仍是孩童,却已十分精于琴艺。” 说到此处,张之焕望一眼阿七,“恕在下冒昧,云兄亦是津州人士,莫不是与这云氏有些渊源?” 阿七讪讪一笑,“虽姓氏相同,小弟却是草莽之人;云彦一支想来应是世家大族,而今即便败落,亦是攀附不起。” 张之焕便又道:“当日云彦之妻已身怀六甲,此后亦是下落不明。” 幼箴闻言倒来了兴致:“隆泽四年,想来该是十五年前,可不正应了你的年岁?” 阿七哭笑不得,睨一眼幼箴:“胡说些什么——” “随口说说而已,”幼箴撇嘴道,“就凭你这顽劣粗鄙,谁信你是望族之后?” 一桩旧事,众人俱未放在心上,一笑作罢。 复又谈起上陵围猎。内中一名田姓举子道:“往岁围猎之时,俱是世家望族之后;而如今会试登第的学子,即便出身寒门,亦得承恩前往,足见朝廷爱才之心。” 另有一名举子面露艳羡之色,道:“诸位可知乙未科榜眼陈书禾陈大人?在下偶然听得一则传闻,这陈大人似是颇得太后赏识,十之七八要被择为帝婿,此后更是扶云直上,前途无量了!” “如今适婚之龄的皇女,”先时那田举子又道,“首推景沅殿的幼箴公主。不过若说起才情品貌,皇族女子当中,怕是再无人能及叛王之女赵绫菲。” 说到此处,众人俱是唏嘘一番。 阿七眉梢一跳,干干笑道:“这位兄台知晓得倒也详尽。” 田举子面上带了几分倨傲:“好说好说。实不相瞒,在下有位族兄,乃是肖宰辅门生,今届二甲第四名,授翰林院庶常之职,与陈书禾大人亦是交情颇深。”言下之意,其族兄既是在翰林院供职,又与当朝重臣过从甚密,得悉一些个朝廷机要,宫闱轶闻,自是不在话下。
阿七最是瞧不上倚仗籍贯学派拉帮结党,攀附达官显宦,醉心钻营的沽名钓誉之流,当下向那举子一揖手,明褒暗讽道:“兄台的族兄果然心志高远!小弟着实佩服——” 幼箴在一旁听得有些呆了。阿七清了清嗓子,笑对众人道:“皇族之中适龄王女倒还有那么一些个。想那陈大人即便圣眷正隆,也未必就能尚得皇长女吧?” “兄台竟不知?”田举子插话道,“圣上原意是将公主指给沐阳长公主之子潘简容。不想公主不肯远嫁。故而圣上便有了自京中显贵中择婿之意。” 幼箴面色越发难看,坐在一旁一盏接一盏的自斟自饮。 瞧这番架势,又忆起当日在雁鸣说随兄长喝惯了烈酒,故而阿七并不十分担心。此处众人谈论家国天下之事,与酒楼茶肆之中另有不同,阿七倒也听得入了耳,暂且顾不得幼箴,只管留意诸人——言谈间众人皆以张之焕为首,多是今届落榜滞留京中的举子,抑或作京中宦游的贡士,除却一些胸中无物、迂腐浅薄且俗不可耐的,内中倒有三五人,颇有几分才学见识。 因无人引荐,阿七便低声向张之焕打听。 张之焕顺着阿七所指,望了望偏厅正在对棋的两名男子,说道:“面西那位,青城王漭,字元浩——” 一语将落,阿七不禁讶道:“他就是王元浩?” 张之焕便笑道:“云兄也识得他?” “此人书画俱佳,陵南诸州无人不知。”阿七直言道,“小弟仰慕已久,不想今日竟得见其人。” “既如此,”张之焕道,“在下有幸为二位引荐一番,如何?” 阿七欣然应允,起身随张之焕过偏厅去。 一番寒暄自不必提。阿七幼时读书不济,却偏好书画,一时按捺不住,便出言向王元浩求画。 对方倒也爽快,将手指了棋盘:“可巧此局便以在下一副拙作为注,云兄可有兴一比?” 阿七对下棋一窍不通,心底作难,讪讪道:“小弟向来疏于此道。若是输了,眼下既无银钱,又无一技傍身——” 这时只听身后有人朗声笑道:“便由在下替小公子比过吧!” 阿七回头一望,一名华服公子闲闲立在当厅,眉眼生得倒是不错,偏偏额角一块淤青,显见是被人施了拳脚——唇角噙着坏笑,将自己上下一通打量,忽而向身后笑道:“少钦,如今你的眼光愈发独到了——” 阿七愣了愣,向他身后看时,被他称作“少钦”的,身着素袍,额上缠了棉纱,面上难辨喜怒——可不正是赵暄! 而凑在暄身侧的另有一人,那人瞅着仅剩中衣软靴的阿七,亦是满脸坏笑。阿七认出是白日里被自己无意夺了鞭子的潘简容。 暄神色轻飘,淡淡扫一眼阿七身上,并未发话。阿七不禁暗自叫苦。 众人大半出身寒门,又或家道中落,且非京中人士,故而无人识出,只当他们三人是京中富家子弟,偏偏又俱是一副不学无术的浪荡形容,带伤的带伤,挂彩的挂彩,实在有辱斯文——众人难免腹诽一番。 方才那华服公子已矮身向棋案前坐了,手执黑子,在棋盘右上角落下一子,笑对王元浩道:“京中卞允,人称卞四,久仰阁下大名。恕卞四冒昧,若承蒙阁下相让,便求丹青一幅,如何?” 这厢卞四与王元浩犹在对弈,阿七乖乖随暄出了偏厅。因未见幼箴,不免四处张望,却听暄冷声道:“已送她回去了!”阿七悻悻跟在他身后,往隔壁房中而去。 房中自是空无一人。当厅一副矮几,其上托盘内盛的,正是方才被幼箴抵账的衣物配饰。 阿七生怕暄动手,赶忙抢过去穿戴妥当,再系好环佩锦囊,佯作不满道:“你来得倒快——” 暄自去几上斟了茶,此时刚凑至唇边,闻言便将茶盏往几上一搁,“倒嫌我来得早了?再迟些,你还有得脱么?” 阿七只当不曾听见,干笑道:“周进倒利索,赎回的物事一件未落。”说着也席地坐下,由着暄替自己正了正衣襟,听他无奈又道:“就没有一日叫我省心!” 阿七取过他方才搁下的茶盏,浅啜一口,邀功一般挑眉道:“今晚我可没招惹麻烦,一局也未赌,都是幼箴她——” “招惹得还少么?你可知今晚这些都是何人?”暄将她打断,“聚在此处又为何事?” 阿七略一回想——众人确有抨击时政,把酒相叙间,狷介狂放之语,乍听不觉怎样,现下想来便有些惊心——迟疑道:“无非是些失意书生,聚在一处谈论朝堂之事,即便言语有失,偶有过激之辞,亦不过因入仕之志难酬,发发牢sao罢了。。。。。。” “所谓祸从口出,读书若能修身明理,倒还罢了。”暄摇头道,“前朝‘处士横议’之祸,不正是由此而发?” 阿七不以为然,“自古读书人的口,最是堵不得的,如今朝廷广开言路,方为明智之举。” 暄照例不与她多辩,转而笑问:“周进说你们已在此处耽搁了大半时辰,可有入眼之人?” 阿七便直言道:“若你有心招贤纳士,张之焕倒也可用。” “哦?”暄略带几分惊讶,“你先前对此人已有耳闻?” “字也不识几个,从不与读书人相与。”阿七不耐道,“只不过听他说了这会子话,觉得此人有些见识——”顿了顿又道,“亦有入仕之心。” “看人倒准。”暄笑道,“张之焕在今届贡士之中颇有几分名望。不成想今日被你碰上。书禾也曾向我提过此人。” “他倒有好心!”阿七一听陈书禾,冷哼一声,“既是可造之材,又有同届同窗之谊,陈大人为何不向肖瓒引荐?”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暄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笑道,“书禾胸襟坦荡,并非如你所想。” 阿七轻笑了笑,只管低头饮茶——胸襟坦荡也罢,居心叵测也罢,与她云七又有何干?暮锦一曲凄楚琴音犹在耳边,而如今此人却平步青云,不日更要与别的皇族女子定情上陵,拜为驸马督尉,往岁旧情旧事,早已云散烟消了吧? 暄向她杯中续了水,低声笑道:“我曾听说,工于算计之人,看谁都是一副算计之心。你将书禾想得如此不堪,对我亦如此吧?” 阿七心头一紧,待要分辨,却咬牙道:“殿下说得不错。” 即便料到她会如此回答,仍不免心寒,暄黯然道:“我怎样对你,你若还看不出——” 阿七怔怔等着下文,他却不肯再说,改口道:“方才返城途中,偶遇苏将军,便将你的话与他说了——何为‘青城之约’?” 阿七一愣,负气道:“要我说与你知道?休想!” “不说便罢了。”暄笑道,“你既已认了义兄,大礼之后,子岸便是我的兄长,我不会同他计较。不过——” 阿七不禁抬头看他一眼,却见他挑眉笑道:“他得悉此事心作何想,我也不会说与你知道。” 阿七眸光一黯,虽不是处处留情之人,可不知为何,每每思及苏岑总是心藏愧疚——此刻更是如此,哑然道:“不必说。终归是我亏欠于他。” 见她神色恍惚,再想起祁地之行她对苏岑种种维护,暄只觉眉头发紧,将手摁着额角,“我倒想不通,你究竟受过他什么恩惠?几番险些为他丧命,竟然还亏欠于他!” 阿七似是突然回过神来,望着他柔声道:“我欠殿下的,只怕比苏将军更多,此生无以为报——” “住口!”暄冷声将她打断,心底竟生出一丝慌乱,生怕她说出什么,一切就不可回转。喉中干涩,故作镇静道:“你并未欠我。此生,我也绝不准你欠我什么!” 昏黄烛火之下,只见她粲然一笑,在他眼中,真如霞光初绽,烟花般夺目——暄心头一恍,指尖拂过她的唇角,听她喃喃轻叹:“千红不及上陵雪。。。。。。世上的女子,哪个不羡慕孝敏皇后?只可惜,今年的上陵,已是花事将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