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郡主燕初(3)
将她外衫脱下,扯裂一领锦席,绑牢手脚,藏在毡毯底下。再放开纱帐,脱下的外衫罗裙则胡乱丢在寝帐外头。 此时周进仍守在帐外,因觉难以支撑,正自犹豫是否要寻人来替换自己,忽听帐中一声脆响,好像有人打碎了酒坛,过后却再无声息——不禁暗自生疑,即刻进帐去查探。 炉中久未添炭,火光黯淡,眼前便有些看不分明。一时寻不见人,仔细再看,大吃一惊,只见寝帐外衫裙散落一地,纱帘半掩,另有一只托盘并茶盏丢在地下。周进顾不得合宜与否,冲上前去,俯身撩起纱帘,只见内中衾被凌乱,稍远些散落了一串珊瑚细珠,正是布苏平素所戴! 心内暗道不好!却为时已晚——一片碎瓷已顶在自己颈间。 身后有人轻轻说道:“若要那祁女安妥,就乖乖听我吩咐——” 周进待要直起身,颈间传来锐痛,却是被那瓷片割出一道血线。阿七浅浅一笑,“我手上向来没什么分寸,若是你死了,没人能救那祁女。令牌拿来!” 周进暗恨大意轻敌,怒道:“休想!” 阿七便懒怠与他废话,单手抄起身侧备下的漆木托盘,照着后颈砸下,撂倒。 依样将周进捆好,摘了他腰间佩剑和令牌,心中竟有几分快意,连日来的郁气也觉淡了许多。回身取了帐中挂着的鹿皮酒囊,将余下的酒水尽数折在里头,走出营帐。 营中军士多在饮酒取乐,笑闹喧嚷,路过几处篝火,还听到有人议论世子与那男宠如何如何,众人抚掌大笑,言辞放肆——一路竟是畅通无阻。而格侓果然遍寻不着。到了马厩跟前,只余一名士兵当值,年岁不大,也未怎么见过阿七。 阿七上前,先解下腰间酒囊丢在那人怀里,“兄弟辛苦!”继而亮出周进的腰牌,指了指自己的马,“世子命我速速过祁人王帐去。” 那士兵得了酒,手脚十分麻利,速去牵来白马。 阿七纵马而出,一路向着正北方火光而去。 心知今日能顺利脱逃,实有几分蹊跷。而此时不知为何,只觉格侓与乌末必在冒鞊营地之中。北地一行,到如今早就违背了初衷,若让恩主知晓,必难逃责罚。索性不再多想,一心只愿那几人平安而已。 愈往北去,愈是不安——莫非真的有人处心积虑设下了一个圈套?自己陷在其中,推波助澜,又是遂了谁人心意?无端端生出一丝哀凉:日日奔波,机关算尽,舍生忘死,竟不知终究为了何事。 奔出数里,眼前现出一片苇荡,周遭远远近近散布了许多毡帐。一路逆着寒风,先前灌下的烈酒滞在心口,此时愈发觉得不适,只得缓缓驻下马,向湖边稍作停留。 趟过及腰蒿草,抬眼望见湖边有几名盛装女子,正用陶罐汲水。阿七牵了马,离湖岸远远停下。 远处冒鞊的金帐,暗夜中犹如巨大的壁堡,其间传来欢快鼓乐——盛大的筵席,已然开始。 而眼前这静谧的湖岸之上,笼着轻薄雾霭。祁国侍女手中一盏盏牛油灯,遥遥望去像草中的萤虫,又像坠在水上的星子。 仰面躺在蒿草丛中,望着天幕中墨色积云渐渐遮住明月,心跳时缓时急——许是此生再也难逢的机缘,远离中土,身边带着良驹与利剑,究竟为何。。。。。。云七,你竟不忍离去? 无意中,缓缓将手伸向袖间,取出那根隼羽,低低擎在眼前——白日里分明是乌色斑纹,如今映着微弱火光,现出点点金斑——夜风渐起,指尖一松,隼羽在半空中舞了几个轻旋,随风而去。阖上双目,几乎就要打定主意,自此远去,永不回头——而此时脸颊微痒,将手一掠,却是那根隼羽兜兜转转,终又落回自己颊上。 心底轻轻一叹,爬起身牵了白马,朝那些侍女们走去。 正如布苏所说,侍奉王女的年轻女子不能佩戴珠玉宝石,却可饰以珊瑚,颜色愈是艳丽,愈可显示出主人的恩宠。而眼前有一个女子,乌发间的珊瑚珠如鸽血一般,即便在夜色中,仍比布苏的还要红艳。 “额各其(jiejie)——” 女子轻轻抬起头,眸光中带着疑惑,只见面前的少年笑意盈盈,递上一根白羽,口中夹杂着生疏祁语,断断续续的说着:“燕初——” 橘色火光映着那侍女的脸庞,眉目弯细,下颌纤巧,分明是衍国女子。 阿七微怔,转而轻轻笑道:“劳烦jiejie——可否将这个交与郡主?” 为何要将这隼羽交与郡主?阿七毫无把握,全凭无端揣测——正如现下,脱口说出衍语,也不管对方究竟能否听懂。 隐隐盼着,但愿这女子不会收下;但愿格侓一路而来,不是为了追随心中所爱;但愿他的挚爱之人,只是一个普通女子。 而那侍女却不发一言,悄然将隼羽接过。 阿七心底一沉。 旁的女子都笑眼打量着阿七,虽未看清所赠何物,但显然已听懂了“燕初”二字。祁人性情淳朴,若有心仪的姑娘,便可当面赠与信物,表明心意,即便那姑娘贵为王女,或是即将远嫁。 侍女们汲了水,纷纷离去。阿七则慢慢跟随其后。 稍远处,王帐中聚满了祁地的贵族和赵衍的亲使。今夜男人们手中握的,不再是染血兵刃与粗砺马缰,而是赤金酒盏与娇软腰肢——满目美女佳肴,把酒言欢间,男人的谈笑声狂野而放荡,似乎如此就能轻易掩盖暗涌的凶险。 郡主的毡帐静静隐在金碧辉煌的王帐之后——帐顶垂下刺绣精美的披苫,缀满五彩丝带,轻轻随风扬起,复又缓缓而落。 借由夜色,帐外的侍卫并未发觉汲水归来的一众侍女当中,混了一名身形瘦俏的祁装少年——那女子面容平静的引着阿七进了帐中。 帐中篝火明亮。阿七一眼便望见静静坐在篝火前,一袭绯红嫁衣、乌发垂肩的端丽女人。火光映着她的面孔,柔和了眉目间的一抹坚毅。 侍女悄然将隼羽递上,女子缓缓抬起头来。 阿七垂下眼,上前躬身一揖——而非双手合胸,单膝点地的祁礼。那女子似乎全然无意于此,轻轻开口,嗓音略有些低沉——“你来这里,不怕死么?” 明明是年轻女人的声音,听来却有些苍凉。阿七抬眼看着她,不由得就想起暮锦,只不过暮锦比面前这女子,柔婉许多。 “怕。”阿七低声说着,目光沉静,“可是,在下来此,是为了殿下所爱之人的安危。” “只是如此么?”那女子面容冰冷,隐约透着一丝讥讽。 “自是还有。。。。。。”阿七迟疑道,“更多人的安危。” 女子垂下眼去,乌发掩着脸颊,看不清神色,声音却越发冰冷,“我可以立刻命人杀了你!” 阿七强按下心绪,静静说道:“我不知他们现在何处,也不知此番前来,是对是错。我来只为提醒你一事——格侓未必就能带你安然逃脱。如今形势紧迫,多耽误一刻,便多一分危险。”言罢,转身便要离开。 这时王女低声喝道:“站住!” 阿七停下脚步,却不曾回身。 “你知道的太多,还想活着离开?” “恐是隋将军早已知晓,如今隐忍不发,许是准备一举将他们全部捕获。”说到此处,阿七心下恻然,回想起那晚赵暄从固赞部归来,问自己是否当真喜欢猎隼,如今想来,却是大有深意——恐怕他早就认定,自己妄图协助格侓,携郡主潜逃。只是不知,他为何一再容忍自己?难道果真是要利用自己,将幕后之人引出? “你是衍国人,”燕初低声说道:“让我如何信你?” “乌末与我是结拜兄弟。格侓不听我的劝告,他们以身犯险,我不能袖手旁观。”阿七答道,“如今,我只能去寻他。” 燕初不再言语,亦不再阻拦。阿七径自离去。 离了燕初,四处游荡许久,全无头绪——燕初不肯相告,自己到底如何才能找到乌末与格律? 正自郁郁,遥遥望见两名祁女扶着一个看似酩酊大醉的男子,从王帐中出来。那男子身形高大壮硕,即便看不清面容,阿七也一眼认出,此人正是坦鞑。 闪身躲到一架牛车后头,待那几人过去,本打算去别处瞧瞧,却发现坦鞑身后还跟了一名女子,双手捧着坦鞑的金鞘弯刀。阿七眼风一扫,竟是宿在牧女帐中那晚,收下自己玳瑁梳的少女。 乌末果然早就赶到——阿七不知是忧是喜,悄然尾随,到了一处毡帐。二女将坦鞑送入帐中,那少女便也跟了进去。帐中隐隐传来人声,是几名男子,无奈说的却是祁语,阿七偷听了半晌,完全不知所云。 当下只得坐在背光处等着。细细想来——呼延,原本就是祁国贵族姓氏,而乌末虽只说在北祁牧马,却也不曾对阿七隐瞒,自己与祁王之兄忽莫儿相识——如此,乌末识得忽莫儿之子坦鞑,亦是常理。 正疑心自己枯等无益之时,另有一名布袍男子,悄然进了毡帐。 隔着厚厚的牛皮毡,断断续续,阿七只听得寥寥数语—— 来人正是衍国人,只是言语隐讳,先是告罪路上耽搁,继而似又提及沐阳潘氏与长公主,并无其他。不多时,帐中传来细细一声短哨,声响不大,却十分尖利刺耳——只短短一声,阿七便觉有些耳鸣,一边暗骂,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耳洞。 男子很快离开。打量他背影消瘦,身量亦不算高,而谈吐间带了几分南人口音,阿七暗暗思忖——究竟是何人派来?任靖舟,还是虞肇基?方才那短哨又是何意?心下念叨着沐阳、潘氏,近来似乎几次听闻,一则幼箴曾提及自己要远嫁沐阳,再则,还有何人曾与自己提起?这时远处传来骏马嘶鸣,阿七脑中一闪——不错,周进曾说,那匹纯黑儿马正是潘氏从西炎国主手中得来,献与衍帝。衍帝年少之时,酷喜收集良马,本人亦十分精于骑术,京中贵胄风靡骑射,多也与此有关。而思及此处,却仍是一头雾水,不得要领。 也不知等了多久。乌末始终未曾露面,倒见那少女掀起帐帘出来。阿七虽心知自己与她言语不通,却也只能悄悄跟上。那祁女愈走愈远,向湖边而去。 阿七素来步履极轻,一直随她进了芦苇丛中,也未被发现。 到了湖边,少女席地坐下,阿七慢慢走上前,只见她正拿着寸许长的一支细小骨笛,在手中反复摩挲。发现有人近前,少女并未慌张,只是抬头打量,待看清来人的面容,立刻现出惊喜之色。 阿七撩起袍摆,在对面盘膝坐下。少女一言不发,只是望着阿七。阿七见她脸庞干净,而身上是簇新的裘衣,乌发梳得纹丝不乱,在肩后结成一条长辫——与先时那脏得分不清眉眼的姑娘,判若两人——唯一不变的,便是望向自己时,如晨星一般明亮的眸子。阿七也望着她,迟疑着开口:“你。。。。。。” “索布达——”她完全听不懂阿七的话,只将手指着自己。见阿七面露疑惑,便向怀中掏出一只锦袋,上面缀了一颗极小的珍珠,将那细珠指给阿七。 阿七低笑道:“索布达,你叫索布达——” 姑娘便咯咯笑了起来,将锦袋轻轻打开,取出那只蓝宝梳,捧在手中,让阿七看。 “阿七,我叫阿七。”阿七看着她眼中隐隐的水光,轻轻说道。 “阿七——”索布达笑着,慢慢低下头。 “我和你一样,也是女人,”阿七有几分无奈,明知她听不明白,仍是絮絮说道,“我带你回去找娘亲,好么?” 索布达抬看着她。阿七便指着自己,“阿七,额各其(jiejie)。”继而又摆手道,“不是阿哈(兄长)。” 姑娘只是咯咯笑着,使劲摇头,嘴里不知说了句什么,将梳子小心收好,仍旧放在怀里。 阿七灵机一动,对着索布达摸摸自己的胸口,却发现胸口根本没多大起伏——正气馁,忽听草木窸窣,赶忙跳起,握紧剑柄,只见一名男子牢牢盯着自己,慢慢走近。 阿七对来人微微一笑,待要开口,对方却突然展开手臂,一把将她抱住——紧接着阿七双脚离地,像孩子似的,被他抱着连兜了两个圈子。 将阿七放下,乌末大笑着拍上她的右肩,“我乌末从来不曾看错过朋友!” 阿七被他拍得矮了一矮,心中大窘——罢了,乌末面前,姑且扮作男人吧。 乌末望着面前的少年,并不开口多问;正如阿七也不会问他,他与坦鞑究竟有无交易。 “乌末兄,”她静静说道,“我已见过格侓。” “格侓也是我乌末的兄弟,乌末必会助他一臂之力。”乌末言语坚决。 “祁国郡主一定要嫁给赵衍太子。”阿七道,“况且,你们并无胜算,我不能眼见你遇险,却坐视不管。” 乌末冷然望着阿七。 “我绝非有意袒护世子,”阿七接着道:“和亲之事牵连甚广,不知有多少人居心叵测,蓄意从中挑拨,只盼衍祁两国失和。若此番当真劫走郡主,必将累及众多无辜,乌末兄——” 只见乌末将手一挥,打断阿七,“不必再说!乌末允诺兄弟之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只盼此事不要坏了你我情意。今日你应是不会跟我走了,既如此,乌末告辞!”一面说着,将手拉了索布达,转身便走。 阿七心中一急,上前拦住乌末,“且慢——乌末兄何苦拖累这小小祁女?” 索布达神色哀戚,却并不挣脱。 “这祁女已认定了云公子,”乌末冷冷说道,“若云公子亦是有意,过了明日,乌末自会完璧奉还。” 阿七明知不敌,当下仍是抽出佩剑,指向乌末颈间,咬牙道:“她不过是个孩童,乌末兄竟连孩童都不肯放过么?” 不想乌末却突然放声大笑,面上透出几分狰狞——“孩童?住口!休要逼我出手,闪开!”一面说着,狠狠向阿七肩上一推,掉头离去。 阿七未作躲闪,被他推出老远,重重跌坐在地。 呆呆坐在草中,望着湖面上的粼粼浮光——不知何时,乌云散尽,天幕一轮清辉,水中月影沉沉。天地间仿佛只剩她自己一人,而将将那少女还坐在她身侧,浅笑盈盈,手中抚着一只细细骨笛。。。。。。骨笛。。。。。。阿七双眉渐渐拧紧。 回想起坦鞑帐中那尖细哨声,莫非竟是由这骨笛发出?即便当日自己在雁鸣城楼拦下乌末的连弩,也不曾见乌末如此愤怒,如今他究竟要这祁女做些什么?此时酒意淡去,药力却渐起,四肢百骸如同燃着了一般,渐渐失了力气,只能伏在半人多高的蒿草中,喘息静候。。。。。。 拂晓。 被啁啾的雀鸟吵醒,自草丛中爬起,头痛欲裂,脑中仍有几分混沌。 远处传来悠长的号角声,起身望去,并非军队集结,却有许多人马涌向湖边一处空旷草场。更有牧民赶了羊群,亦是向那空地而去,倒像是一场盛事即将开启。 并未看到迎接郡主的华车,阿七心中疑惑,快步赶去。 宽阔的草场周遭,扎满了洁白的毡帐,众多牧民不分男女老幼,赶着牛羊拥聚在四周,毡帐边已是人群攒动。北侧最大的一处描金毡帐前,端坐着一众祁国贵族,俱是盛装打扮,更有不少华服祁女。而世子与隋远,并数十名戎装亲兵,亦在其中。 草场各处,散落着高矮不一的五色彩幡,随着微风轻扬——低者离地不过数寸,高者需骑手勉力立在马上,方可摘得。而草场正中,则由粗壮的松木围起一方栅栏,圈了数十匹骏马。几名身形彪悍的祁国男子,裸着半边臂膀,骑在马上,手中执了长长的马杆,围着栅栏缓缓而行。 人人心中激荡莫名,眼中闪着光亮——谁也不曾留意,一名少年手牵白马,悄然立在人群之外。 阿七不知众人在说些什么,只好将眼遥遥望向场中。 随着一声高亢的号角,众人齐声高呼,两名男子缓缓走入场内——一名祁国男子,一名赵衍骑兵。二人向围栏中各自选出一匹骏马,摘下束在马眼上的罩子,先后跃上马背。 此时阿七垂下眼,丝毫不理会耳边振聋发聩的人声,狠下心来,低低对那白马说道:“。。。。。。我们现下便走,二狗你说好么?” 白马第一次未回应主人,而是不停扇动鼻翼,嗅着远处同伴的气息。阿七能感到白马的焦躁与不安,再抬眼看时,远处两名男子纵马飞驰,每人手中皆扯下许多幡帜。而每扯下一面旗帜,人群中便发出一阵欢呼。
号声再次响起,两名男子缓缓驻下马匹,将手中的彩幡交与候在场边的侍者。侍者便用赤金托盘盛了,一盘靛蓝,一盘鹅黄,躬身奉与祁王。 冒鞊兴致盎然,亲手将两盘彩幡数过,朗声大笑。继而却望向身旁的北衍世子与上将军隋远,“皆无杂色,不过,还是我祁国男儿更胜一筹——殿下与将军,可要亲自数来?”话音未落,倒引来周遭祁女一众眼波,频频向那世子顾盼。 暄手执酒盏,面带轻笑,“恭喜祁王初战告捷,再比过便是——” 由此一轮轮接连展开。阿七亦渐渐看出些门道——无非便是两国骑手各选一色,以号角为令,将那同色旗帜摘尽,不得采摘别色;若时辰已过,却未曾摘尽,便只能作罢,以量多者为胜。 其间倒有一段风波——一名衍国骑兵,天生眼疾,不辨斑斓之色,无奈见旗便扯,倒将场上旗帜扯去大半,手中兜不住了方罢,引得一众观者哄笑不止。 几番比试,场上彩帜渐稀,独独余下黑白二色。 暄坐在场边,心中早已意兴阑珊,只盼比试终了,带了那郡主尽早返程。 而冒鞊却意犹未尽,将手指着场中,“如今胜负难分,只可惜苏将军不在——不知殿下手中,可还有良将?” 此时一侧坦鞑便接笑道:“听闻贵国苏岑苏将军,此番亦随殿下北上,昨晚倒还罢了,今日如何还是不见?” 暄淡笑道:“哦?苏将军亦在祁地?我竟不知——”一面说着,回头瞧瞧隋远,“将军可曾听闻?” 隋远面色平淡,问那坦鞑:“王爷却是如何知晓?” 坦鞑便对赵暄大笑道:“若苏将军不在,世子竟不妨屈尊一试——”转而又向冒鞊说道:“陛下有所不知,世子骑术绝佳,此番献上的西炎良马,亦是世子一手调教。” 暄自是不意于此,待要开口推拒,却见身侧人群隐隐现出sao动—— 此时阿七遥遥望见,正北方的描金毡帐,耀眼的白色毡帘缓缓掀起,昨夜那个红衣如血的年轻女人,已换上皂色骑装,而原本长可及地的乌发,竟被拦腰剪去——无视兄长与族人惊怒的目光,郡主手持软鞭,径自走到世子面前,嗓音暗沉,“燕初愿与殿下比试,若殿下输了,按着祁人的规矩,便不能将燕初带回北衍——” 近旁不知是谁忽然放声大笑,继而除却坦鞑,周遭祁人俱是哄笑起来——祁国贵族子弟多修习衍语;战乱间隙,很多人亦作过京中游历,宁王世子貌美放浪与庸碌无为的声名,早已传至祁地——郡主虽是女人,只怕这世子的身手还远不及她。 一众北衍军士早已压不住怒意,却因隋远在场,不敢寻衅造次。 面前这个一刻也未放下酒盏的衍国男人,在燕初看来,生得几近妖异,他周身隐隐透出的倦怠,倒更似一种无言的轻慢——令她想起祁山密林中的雪豹,慵懒却暗含杀机——她从未见过有人流露出这种气韵,除却昨夜那个衍国少年,气度与他倒有几分相似。 她先前派出的侍女至今仍未归来——接连数日,格侓音信全无,燕初全然不知他的计划,只知自己已是待宰的羔羊。而昨夜那少年的一番话,更加重了她的忧惧。 即便她的爱人是原上的白鹰,是祁地最勇敢的男人——她却不知如今他在何处,甚至不知他是否还活着。一想到此处,便觉一颗心好似被鹰爪攫住,就像她最初见到他时,被他的白隼狠狠攫穿手臂。。。。。。 而如今站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她并非全无反抗的机会,不如放手一搏,即便输了,只要格侓还活着,就一定会来救她。 暄慢慢抬眼,看了看眼前这位郡主——这女子声音不大,说的话却被众人听得清清楚楚。她的言谈并无不妥,祁地历来便有这种嫁娶之俗——若迎亲的男子无法令姑娘诚服,便无颜将她领**中。 旁边隋远轻咳一声,低声对暄说道:“世子只怕要勉为其难了。” 身后随行众人神色间皆带了些意味深长——京中出了名的浪荡世子,如今倒要替那病弱皇储驯服异邦蛮女,圣上之意,果然极难揣度! 暄终是放下酒盏,缓缓起身,走上前来——王女微微仰起头,直视着他的目光,毫无羞赧,更无惧意,她的瞳底略带茶色,前额宽阔而光洁。 如此率性大气的女人,却要嫁给一个暴戾乖张,喜怒无常的阴郁男子——他一眼预见这女子的宿命,叹归叹,然而,国婚岂容儿戏? 燕初终是收回了目光——对方那双狭长眼眸似乎轻易就能令她乱了心神,也能轻易看透她的心思。 暄一言未发,眸光微闪,抬手探向郡主脸侧—— 众目睽睽之下,世子竟敢轻薄皇储正妃?非但旁人,燕初更是一惊,不料只见他神色突然变得沉郁,望着刚刚自燕初发间摘下的隼羽,沉声唤道:“季长——”下一刻,目光已变得狠绝,对那名伏身在地的侍卫说道:“将周进即刻给我押来!” 白羽之上,有一道狭细金斑,十分罕见——当日插在阿七发间,只一瞥,便让他牢记于心。 如今这白羽却在郡主手中,他料定,必是周进未能看住阿七,被她逃脱。 燕初又哪知其间巨细,惊措过后,立刻冷声说道:“还给我!” 暄依言将隼羽递上,继而却冷冷一笑:“无论是郡主,还是这隼羽,终归我赵衍。”言罢,微微抬手,示意燕初先行。 燕初一把夺过隼羽,泠然转身,径自向围场而去。 那厢隔得远了,无法看清,落在阿七眼中,一番情景却是——世子与那郡主初次相逢,便深深对视,世子更是情难自抑,抬手抚过郡主发间,而季长上前劝阻,反遭世子斥责离去!阿七心中郁郁,一时竟也不曾想到,暄已知自己逃出营地,且私会了燕初。 而暄被阿七脱逃一事搅得心绪难安,打定主意要速速了结此间麻烦,快些去捉那呆女回来——如此一来,也不问郡主选黑选白——号声一起,骑上侍者牵来的栗马冲入围栏,经过一名手执马杆的祁人,拔出那人腰间配刀,转而策马追赶,将将超出郡主半个马身,若燕初有意摘取白旗,暄便探身挥刀,借由奔马之力,一刀将那木杆齐齐斩断;若是黑旗,便每每被他抢先摘得——如是几番,燕初心中恼怒,无奈却像一头被苍狼死死缠住的黄羊,任凭自己左冲右突,终是无法将其甩开。继而赵暄索性越过燕初,将系着白旗的木杆统统砍尽;而沿路下来,黑旗亦是悉数被他扯在手中。 燕初被逼的急了,原地将马一个急转,调头冲向围栏前抄起一根套马长杆。此时场上被马蹄溅得尘土飞扬,透过层层黄沙,燕初猛然间探身抖杆,抛出一个空心索套,目标却不是栗马,反倒是向着栗马背上的赵暄掷去—— 恰恰此时场中已无黑旗,暄随手丢了弯刀,只顾策马折返,不想须臾之间,颈上竟被紧紧勒住。索套由肠线拧成,既细且韧,深深勒入颈间,暄只得将手擒住顶端的红柳小杆,稳住马身,与燕初对峙片刻,忽而发力,一把将长杆夺过,懒怠与她纠缠,亦顾不得狼狈之态,拖着马杆快马冲出围场。 而时候尚早,号角仍未吹响。方才众人看得目瞪口呆,竟忘了呼喊叫好。此时几名隋远的侍卫蜂拥上前,替那世子解了索套,世子颈间立时现出一圈血肿。 冒鞊与众人也赶紧上前,却见世子并未着恼,反倒显出几分不耐,向赶来的燕初微一揖手,淡淡说道:“承蒙郡主相让——”继而又向冒鞊告罪,“恕暄失陪片刻!” 燕初兀自立在旁边,心中怒极,却也无可奈何。 此间场面变得些清冷,便见坦鞑在旁笑道:“世子果然深藏不露——陛下,如今赛事已结,可还要派人将那儿马牵来?” 冒鞊原本有些扫兴,听他如此一说,又来了兴致——“好,即刻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