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蓦然飞过别枝去 2
一个绝望的人心必成灰。 所以那些有舒月巧笑嫣然的照片,也随即被他付之一炬。同时化为飞灰的还有舒月写给他的那些信——那些信曾经支撑他走过最艰难的日子,那些信曾经是他年轻岁月的信仰,曾经是他心灵的甘泉雨露。 现在,他亲手点燃了它们。他看着它们燃烧起来。那火舌吞吐着,跳跃着,拥挤着激荡着,就像他燃烧的青春。 它的青春,被他自己亲手,焚化成灰。 一个已经灰过了的生命,很难再亮丽起来。蓊郁的生机和鲜艳的绿意,属于年轻和希望。他亲手扼杀焚化了它们。 他感到一起死掉的还有自己。 纸质的东西,无疑是容易消失的。 那些东西他几乎是片刻都不离身的。无论他原来在哪里漂泊,无论他学习如何紧张生活如何艰苦,他都随身将他们装在包里。那些对于他而言,不是纸片,是舒月。是暖暖柔柔的舒月。 可是他亲手,将它们烧掉了。 他想,那同时,他原以为烧掉的是自己,其实,他杀死了舒月。 他举起自己的手,又开始有片刻的恍惚,他感觉自己的手真的一刻有血样的深红,另一刻又突然变作绝望的死灰。他知道鲜红的是如月的颜色,她可能至死,都对这个自己爱过——自己唯一爱过的男人——如血样的近,如血样的真。 但是那个时候,他是不知道的。 命运为什么会折磨他?命运为什么不肯放过他的舒月呢! 昊天无极,也许是唯一的解释,也是人类可以发出的唯一的呼号。 惨烈! 慕容懿当天就要离开村子,但是母亲拦住了他。 那时候爷爷也已经故去,他没有来得及看到自己的孙子有出息,也没有来得及看到孙子娶舒月进门做他的孙媳妇。母亲说,老人去世的时候反复地叮嘱儿媳妇:不要亏待了舒月啊!小懿可不能对人家变心。 变心?善变的一直是女人,红颜祸水,狐媚惑众,误国殃民……慕容懿当时将对于舒月的恨,延展到了除去母亲而外所有的女人。 母亲阻拦他的狂躁举动,但是,且不说六十多岁的母亲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就是一个比他力气更大的人,也根本不能阻止他。 一个疯狂的男人,就是一头疯虎。 但是慕容懿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就是一条疯狗。 他怎么就会失去理智了呢?怎么就会认定是舒月变心了呢?她在他那么穷困潦倒的时候都没有抛弃他离他而去,她又怎么会在一切开始有起色有转机好日子就要来的时候,突然……突然……了呢! 他至今不愿意想,不愿意想到和舒月结婚的那个男人。 那个人是本村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当时舒月,他们那个村子的后生几乎很少有人不怀“得月”之心。这个后生和别的后生不同,他不像是别人那样多是在田间地头等着舒月经过,或者有事无事找舒月说话搭讪。他总是默默地帮着舒月家挑水担担,做一些老两口早就力不能及,而纤瘦的舒月做起来吃力的活。舒月当然知道他这样做的用意,所以总是尽量提前做那些活计。但是他总能够找到上手的活计,干完了,也在老两口的邀请下去屋里待会儿,圪蹴在凳子上抽根烟,抽完了,看看舒月,就走了。 舒月和自己谈到过这些事。自己也想如何尽快毕业之后找到工作结婚,这样就可以把舒月和母亲接出来了。可是自己毕业的时候……她,她已经嫁了! 慕容懿回想起当时母亲欲言又止的样子,恼恨地用拳头捶着自己的头。那一夜,他禁止母亲再提任何关于舒月的事情,第二天就回了学校。 他原本想早些把母亲接出来,可事情也没有像想象的那样顺利。后来,他和一帮同学南下深圳,在那个地方吃了苦,开了眼界,也为自己淘到了第一桶金。后来开公司的钱,都是他当时一点点挣来的。
但是作为北方人,他对于南方的气候和人文总是多少有些不适应。而且母亲不肯随他到南方去,她离不开故土。而如果自己所有的这些努力,不能够使母亲享福,那么这一切对于慕容懿而言,就是一文不值的。因为,母亲使这个世界上,他唯一的亲人了! 所以,过了五六年,他回到这片养育了他的中原大省的省会的土地上,开始建设自己的企业。 他靠自己的手吃饭,靠自己的手发家,靠自己的手打造这个公司,逐渐把它建成了有八家分公司的宏大规模的企业。可是他现在看着这双手,却觉得它们什么都没有做,它们只是扼杀舒月的罪魁祸首。 所以,当云青对他奚落嘲讽蛮不讲理的时候,他都感到是上天在帮助可怜的舒月找回一点应得的尊严和快乐。他自己是罪有应得!以他当时的粗鲁急躁和失去理智所犯下的过错,他最有应得! 他和舒月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过——有的只是这个女儿……这个像舒月的女儿。对于舒月的愧疚,他可以借这么个孩子来报偿,虽然不能够减轻他心中的苦痛和忏悔,但是会偶尔令他感到精神有些安慰。 毕竟,舒月的美丽延续了;毕竟,自己所有的悔恨——舒月该通过女儿看到了。 他有时候又觉得自己不配做舒月的丈夫。她是那么纯洁善良完美无缺,她是那样俯首低眉任劳任怨,她是那样默默地将一切的不公以及他的残暴悄悄咽下……而今想起舒月,慕容懿每次都感觉,舒月就是传说中那个站在山头望夫归来的女子的雕像:她没有等来薄情的男子,而岁月的风霜凝成她眼中千古不干的泪水,流淌潸然。 虽然,慕容懿从来没有看到舒月哭过。 舒月的不哭,突然令慕容懿感到凄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