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个中心事有谁知 1
云青并不担心那笔钱。 首先，她不缺那笔钱。她的Q.S虽然不是个聚宝盆，可是至少，供她钱花，甚至供她挥霍是够了。其次，她要钱，慕容懿从来没有拒绝过。为一种从未出现过的可能忧心，云青没有那个习惯。 她自己也说不清，到底自己是因为想从他的纵容里得到满足，还是为了通过这样的小把戏，给他添乱。因为这些钱对于慕容的公司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当然，她并不知道这些钱，慕容懿没有动自己公司的公款一分一厘。 如果她知道，也许她会感动的。 可是她确乎有心事。 放下那个打给慕容懿的电话，她开始在屋子里踱步。高跟鞋笃笃地敲击着襐木地板，弄得她有些心烦意乱。她索性踢掉鞋子，光着脚走。过了一会儿，她干脆在地板上坐下来，又躺下来，将胳膊架在头下，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 可是头脑中似乎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乱糟糟的。这对于她而言，很少见。 她试图让自己集中注意力，可是精神被什么拽着，牵引着，漂浮在身外什么地方，不肯落下来。 她一翻身，将额头抵在交叉的双手上，长发丝般柔滑水般流动地铺散在地上。发丝痒痒地贴着面颊，随着她的呼吸一摆一摇，一摆一摇…… 那时候她几岁呢？七岁？八岁？至多不到八岁吧。mama在床上躺了有多久，她没有清楚的概念。到底mama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她就不再起床了？她自己觉得自己的小肚子咕咕地叫了，然后她就去摇mama的手。mama费力地睁开眼睛，虚弱地望着她笑了一下，可是mama的眼睛里却有什么是亮莹莹的，一滚，就滑到枕头上去了。 有那么一瞬她呆住了。然后她对mama说：我煮豆豆给mama吃，好吗？ mama吃力地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mama的手冰冷冰冷的，冰得她都想挣开。但是她只是微微地动了一下，就又停住了。mama好像要说什么，但是mama只记得mama说了两个字：青青…… mama的手慢慢地松开，好像mama睡着了。她把小锅子放到炉子上，开始放水做饭。她经常看mama做饭，不知不觉就会了。那是个很寒冷的天气，有太阳，可是太阳的颜色，仿佛是冰一样，那光也奇怪，一点不热，冷森森的。于是她蜷缩在炉子旁边的小凳子上，静静地望着锅子里的汽冒上来，咕嘟咕嘟…… 香气飘出来，豆子很香。她吸吸鼻子，觉得那个味道沁入自己的小胸膛了，转了一圈，再跑出来的时候，屋子里突然充满了一种很温暖的味道，不再那么冷，也不再那么空了。 mama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了。她轻轻地叫她的名字：青青，来。 她颠颠地跑过去，大大的眼睛里有些讨好地望着mama。mama慈爱地望着她，眼睛黑亮而美丽。她的脸罩在一种奇怪的光彩里面。她吃力地从床头的小柜子里摸出一个包裹，交给她，说：青，这个，是mama写给爸爸的信……这上面，是爸爸的名字，你要记住，这个可以帮你找到爸爸。 她睁着眼睛望着mama。爸爸？她不记得自己有过爸爸。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爸爸。爸爸？跟她玩儿的小兰子小珍子家里确实比她家的人要多，除了弟弟meimei，除了她们的mama，好像确实还有一个大人，她听她们喊“爸爸”。可是这两个字在她的头脑里是没有位置的，她的嘴巴也有些不适应呢！爸爸……这个声音太硬了。mama，这两个字多好听啊！ 不过，她懂事地点点头。把那个纸包装在自己的小包包里，那个书包是mama给她买的，mama说她快上学了，可是还没有等她上学，mama就有点不对劲儿了，她常常在床上躺着，一开始，还挣扎着起来做饭收拾屋子，后来，就慢慢地不那么勤快了。屋子里慢慢地乱起来，不过，好在东西也不多，所以屋子里虽然没有那么整洁了，但是仍然没有那么乱。 小兰子的mama偶尔来，每次都摇摇头，叹气。她好像劝mama上看医生，mama总是笑着说，没事的。看医生有什么好啊？有一回青青病了，mama就请了穿白大褂的医生来，打针，可疼了。 小小云青还没有来得及明白关于母爱，关于生命，她还没有来得及有关于这些的任何概念呢。 mama对她说，青儿，你去对面，把照相的李叔叔请来好吗？ 她哎了一声，高高兴兴地跑出去。她喜欢李叔叔，她喜欢看他的铺子里那些美丽的照片。李叔叔拿着个什么盒子咔哒一声，就会把人的脸揭下来一小层，贴到硬纸上，嘿，在墙上一贴，好看极了。 李叔叔来了。mama看上去很累。她声音很微弱，对李叔叔说了什么。李叔叔浓黑的眉毛抖了抖，转身走出去。 不一会儿李叔叔回来，带着她的那个黑盒子。mama招招手，云青赶紧跑到mama怀里，mama用手拢拢头发，用尽力气把云青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云青觉得mama的身子有些抖。她自己于是也禁不住抖了起来。她想，mama一定是想到照相很高兴，像她这样高兴呢！ 她转头看看mama，看到mama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非常黑，非常重，nongnong地装在mama好看的眼睛里。 mama笑了一下，对她说：好好看着李叔叔，青，你不是早就想照相了吗？ 然后mama静静地笑了，是那种无声的，安静的笑……mama的笑，就那样定格在那张相纸上，那张相纸，现在，在mama的墓碑上！ mama的墓碑上，陪着mama的，还有大大地睁着眼睛的云青自己，那张脸上的无知，让云青而今每次看到，都痛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