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勤为舟淦（四）
九月初三酉时末，山西朔州北部群山中，完颜烈的队伍行进在崎岖坎坷的羊肠小路上。 看着身后仅剩的二十七个骑兵，完颜烈心情沉重，这几天为了躲避山西的明军与大股乡勇，一直在荒山野谷中不停地迂回。 期间遭逢了十几次小规模的阻击战，尽管每次的小股对手都不堪一击，但是他的队伍依旧减员了六人。 半个时辰前，他们刚突破一股人马的阻截，此时在作战中被汗水湿透的内衣冰着肌rou，冷彻心脾，但还是有人在马上昏昏睡去，地形曲折，常常没有路，行进是按照太阳的方向前进。 再次望着驼在马背上的战死者尸体，完颜烈又一次想起咸阳渡口那一次伏击，他已经无数次在想假如明国人都是那样，不，只要十个人里有一个是那样，大汗恐怕就不会有侵吞明国的想法了，更怪异的是，那么凶狠的骑兵，居然是一个芝麻大的千户所有。 为了打探到准确的消息，那天逃离后，他派了几个会汉语的旗丁乔装去打听了，那个军官居然是一个巡检？这让他觉得不可理解，照他的看法，那个人有那些骑兵，绝对也要是个参将副将什么的。 为了等候消息，他居然冒险在咸阳以北等候了两天，马蹄得得，完颜烈眉头拧着问仅剩的一个巴牙喇：“乌立，你认为那个陈雨把我们丢掉的命令会不会上交。” 完颜乌立道：“会的，但是明国官吏绝不会相信。” “为什么，因为他们想的太多。”完颜乌力道：“彼等只知道捞钱，这事件太过匪夷所思，所以他们不会信，我敢说，官吏们甚至不会上报朝廷。” 完颜烈点头：“我想也是，这样的消息报上去无法解释。” 完颜乌力神色疲惫地道：“但是咱们牛录就就这样完了。” 完颜烈一笑道说：“不会的，咱们可以再抓奴隶，生女真，我们会重新起来的！” 天空暗云低垂，似乎要下雨的样儿。完颜烈看着人困马乏的部下，转眼间已是黄昏，便下令在前面一片小树林找个背风处休息。 两个受伤的士卒早已支持不住，一被扶下马来，倒在地上立刻睡去。由于是偷袭，所以带的全是精锐，没有奴兵干活，各人自己动手割了几堆草给战马充饥，完颜烈爬上树，再次四下瞭望，确认五六里方圆无人后，折了许多干树枝，让完颜乌力点了一堆火。 按照他的命令所有人战马不准卸鞍，只把肚带松一松，好让它们吃饱。人不解甲，马缰都挽在胳膊上，这样远比人醒觉的马匹有动静就会惊动主人。 完颜烈第一个放哨，看着摇曳的篝火，他恍惚间回想起四年前，盛京城大衙门里的那次机密谈话…… 皇太极一边割着白煮猪rou，一边问：“咱们后金立国以来，形势如何。” 咽下嘴里的rou，完颜烈道：“我大金兵强马壮，一个人可以打一百个明国人，就是蒙古人也不可小觑我们，自然是形势大好。” 皇太极道：“不，事情绝非你们这些勇士所想那么单纯，想一想，我大金户不过十万，口不过五十万，尚且不如明国一大府，况且蒙古各部族时常蠢蠢欲动，也是威胁。” 范文程恭敬地接过皇太极递来的rou片，与宁宪我互相看了一下，开口道：“大汗，我倒是有个对付明国的计策，那就是以彼之矛对彼之盾。” 另外一个参加宴会的牛录额真佟古立不满地开口道：“明国蛮子，说话不要卷舌头，俺们听不懂。” 皇太极立刻沉下脸色道：“范先生既然抬旗，就是我大金国旗人，你这厮如此无礼，来人给我砍了。” 殿外的武士听到高呼，立刻冲进来扭住佟古立往外拉，完颜烈大吃一惊，心想大汗如此重视这几个汉人秀才，自己以后要小心了。就在佟古立魂飞魄散时，有人开口为他求饶了，居然是那个范文程。 他恭敬地施礼对皇太极道：“大汗的胸怀就像天空，佟古立也不过是失言罢了，请饶恕他，况且咱们的弱水计划正需要他那样的勇士去做。” 紧接着宁宪我也开口求情：“大汗，天空的雄鹰，不会与蚂蚁战斗，你放过佟古立，让他在阵上杀敌而死吧。” 完颜烈也求情道：“佟古立是真正的勇士，还请大汗三思。” 皇太极挥手让武士推回佟古立，沉着脸色道：“如果不是大伙求情，我非砍了你不可。” 佟古立虽然嫉妒范文程等人受到皇太极重用，但他绝非傻瓜，自然不会再触霉头，恭敬地谢过皇太极后，又拱手谢过大家求情。 会议继续开了下去。 范文程的计划一说出来就让大伙吃惊不小，他居然要皇太极派出数个精锐的汉军旗牛录，必要时候甚至可以派出上八旗勇士，装扮成明国人入境，平时乔装土匪，关键时刻就出动帮活跃在明国境内的流寇打明军，绝对不能轻易地让明军彻底剿灭流寇。 一旦流寇到最危险时候，派出去的精锐也无法解决时候，就要火速送回消息，则大金就入关抢掠，而明军必然要抽回军力勤王，这样一来，流寇不灭，就等于明国内部始终有个帮手在消耗明国力量。 范文程感慨地道：“明国疆域万里，人口百倍于大金，就如磐石一样，但我大金兵强马壮，骁勇善战，其势如水，磐石虽硬，时间久了，必然将磐石割出无数裂缝，等到裂缝最多时候，雷霆一击，磐石碎焉。” 宁宪我道：“所以流寇是我们的天然盟友，派出去的人一定要是忠心的汉军旗勇士，让他们恢复明国打扮，扯旗起事，汇入大股流寇里，挑唆流寇凡破城寨则裹挟流民，杀的人越多越好，反正金银土地是跑不了的，至于最精锐的上八旗看情况吧毕竟让勇士们改换祖先发型也不好。” 完颜烈记得自己当时大张着嘴，听得呆了，接下来就是详细而认真的讨论。 毫无疑问，这是个大胆却巧妙的计划，最终皇太极听取了这个名为弱水的计划，让佟古立完颜烈负责挑选人手去实行，果然，在这些混入流寇的大金汉军旗勇士以及边军逃卒加入传授后，使得流寇战斗力不断上升，明国越来越疲于奔命。 疲于奔命这个形容是这次出来时候范文程学士说的，完颜烈自嘲地一笑：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居然觉得那个人厉害了。 去年流寇在山西陕西差点完蛋，明国确实是不可小觑，于是才有了曹文昭就要剿灭流寇时分大同遭到后金抢掠的事情，流寇得到喘息机会。 实际上就连佟古立完颜烈也不知道挑选出的人混到明国当了流寇的名字，这是由皇太极亲自掌握的。然而不知为什么竟然连连派出他和佟古立混进明国，要求只是关键时刻突袭明军，但他和部下深入西安府，而且没有改变打扮，已经是违反了规定。 看着二十多个部下睡死过去，完颜烈感慨着想起那渡口雪亮的刀光，夜幕慢慢拉开，山野寂寥，唯有半枯半绿的草与树叶在夜风里瑟瑟作响。 战马嚼食草料的声音与偶尔从火边发出鼾声让他从沉思里清醒过来，准备叫醒完颜乌力换他巡哨。 完颜烈没有料到的是他们下午经过某个山谷时分，有两个巡逻的卫所兵发现了他们的行踪这里距离卫所有十几里远，按照完颜烈舆图上所标示的应该绝对安全。 两个卫所兵是出来打野物的，但二十多匹战马毫无意外是巨大的财富，这两人正是卫所千户的家丁，像这种过路财物，哪里有不取的道理。 于是一个人远远地缀着，一个人回去报告，千户听到二十多匹好马，立刻集合所有的几百兵带着武器顺着跟踪人留下的记号来到附近埋伏，只等他们睡熟。 火已快熄了，荒山中不断有风掠过，寒意刺骨，但奔驰了好几天的后金兵居然没有一人醒来。偶尔有人翻了一下身子。随即一切寂然，唯有战马在咀嚼草料的声音。 完颜烈叫醒完颜乌力后，叮嘱他认真巡哨，自己拉着坐骑黑马缰绳一头扎到睡去。但他没有想到，没过多久，完颜乌力就睡着了。 夜色渐深，明军在山林中摸索前进，月光虽然不亮，但足以使得他们分辨敌我，已经接近他们睡觉的小树林。 完颜烈的黑马吃完了面前的草和豆料。仿佛听见什么可疑的声音，停止嚼草，抬着头，向前方和左右张望，同时两只耳朵机警地左右转动。紧跟着，它似乎明白了有什么危险来到，用力拽它的缰绳。接连拽几下，完颜烈仍未醒来。黑马连敌人在树林中摸索前进的黑影也看清了，不断地嘶鸣着，跳着，踢着，前铁掌在石头上踏得火星乱飞。 完颜烈一乍醒来，忽地跃起，但周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恰在这时，有一群宿鸟从附近的林中扑地飞起。他心中恍然明白，一边拔出佩刀一边大声叫道：“上马！” 愤怒的声音使得属下一跃而起，附近的明军也大吃一惊，有的人禁不住打个寒颤，向后倒退。 眨了几下眼的功夫，这些人紧好马肚带，全上了马，刀剑出鞘。在完颜烈完颜乌力带领下一磕马镫，向着鸟儿飞去方向奔下山坡。这里阻截的明军齐声呐喊，迎头劈来的是狼牙棒与刀光的寒意，一交手明军就死伤了十来个，立刻惊慌地让开了路。几乎全是步兵的明军徒劳地呼喊起来：“是鞑子兵。” 淡淡的月光里，明军的惨呼不断响起，半柱香后完颜烈等人折损了二人，冲出包围，马蹄声迅速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