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芥生民谁于怜，翁妪雏子趋草间（八）
八月三十，午时末，秋阳燥热。 湖广郧阳山区，笼家坡。身材高大，面色白皙，一副书生打扮的湖广巡抚卢象升催动坐骑，踏上一处高坡，身后，是他崇祯三年在河北顺德大名广平兵备道任上练成的精锐兵马，被称为天雄军。对面半里处，蚁群般的民军蜂拥而来。 卢象升大呼一声，取下挂在马上的大刀，当先扑入阵中。这一刻，书生出身的卢象升完全就是一个骁勇的武将。 大刀下迎者无不身死，冲的敌阵一片慌乱，几个民军头目一齐来挡住了他。刀光挥舞间，几个头目不断跌落马下，一枝长枪的主人临死大呼，一枪戳中卢象升马鞍。 紧接着战马一声悲鸣，却是中了一刀。卢象升大刀逼开迎头而来的刀枪，退出马镫，滚下马背，大刀同时横扫，砍倒了几个要捡便宜的民军。 护卫不断扑上，拼死挡住向他扑来的大部民军。 卢象升一把推开护卫大喝道：“杀贼报国，唯死战尔。”再次扑入阵中，连杀数个敌手。 身后的天雄军见主帅如此拼命，自然是人人奋勇，随着卢象升狂呼而进，战局胜机居然向卢象升部倾斜，逼的对手不断后退。 一百步外的山崖上，神态粗豪的扫地王张一川手持两石强弓，森冷的透甲箭已经搭上弓弦，正在随着卢象升移动的身形移动。 这么远的距离，他根本没有把握射中和流寇纠缠在一起的卢象升。 卢象升高呼酣斗，带着自己护卫军士渐渐逼近了距离高崖八十步处，大刀所往，当者披靡。 高崖上的张一川终于找见了一个机会，弓弦声一响，那枝透甲箭直射卢象升面部。 这时候，卢象升眼前刚好没有了挡路的敌手，他眼光往前一扫，就要继续前冲，擦地一响，那枝箭射透了卢象声铁盔，直入额头，显然因为风的影响，距离目标高了一些。 张一川哈哈大笑，就要抓起身边令旗挥动，指挥属下反扑。 卢象升护卫嘶声大呼：“卢公！” 卢象升面部有血流下，他微一踉跄，用刀拄地，站住身子，左手猛地举起，一把拔下额上箭矢，幸亏他的山文铠（注1）铁盔质量不错，故头部只是受到震荡，箭镞入rou不过半分。 反手掷出箭矢，一个流寇惨呼坠马，卢象升猛跑几步飞身上马，大呼：“杀贼，杀贼！” 见卢象升不但无恙，反而更加凶悍，天雄军军士个个如狼似虎地跟在他马后直杀入阵内，冲的对面张一川部下再无反扑勇气。 马蹄声闷雷般响起，祖宽的辽东铁骑终于赶来，三眼铳的响声不断响起，硝烟弥漫里，张一川部下纷纷倒地。这两千铁骑的加入，立刻使得张部溃不成军，纷纷倒拖兵刃向密林中跑去。 眼看着大胜可期，祖宽的铁骑却停止追击。卢象升长叹了一声，匆匆裹好伤处，催马上前询问。 祖宽并未下马，大咧咧地在马上施礼说：“山高林密，我部全是骑兵，不宜追击。” 卢象升苦笑道：“将军不想建不世之功否？” 祖宽哈哈一笑：“卢巡抚（注二），我佩服你的忠义为国，这才听从你的调遣，但我辽东将门靠的就是手下铁骑，兵拼完了就是我完蛋的时候。” 阳光里，卢象升浑身发冷，慢慢地转身策马走向自己营地，叹息了一会，卢象升吩咐手下拿过纸笔，开始写捷报给朝廷：郧事之难、之苦，海内所无。两月来督剿流寇，九战皆捷，斩首万余，地方已敉平矣。所难者收拾破残，图维善后耳...... 吩咐人将捷报飞骑送出，思索了一会，卢象升再次提笔，这次写的是给舅舅王代溪的家书：不料一至郧阳，千难万苦......日在深山绝谷之中，千里无人之地，与士卒仆夫起居。于深山绝谷中日夜追敌......或皇天相佑，数十万流寇雾灭烟消...... 同一时刻陕西汾州东北四十里处寺龙铺，刘成功王永祥所部军队就驻扎在一处小河浜边。 刘成功让护卫帮自己解下身上的山纹铠，抓起身边的酒壶一通猛灌，这才止住内心烦躁，他对几步外的王永祥道：“追击过天星这些天了，就斩获了后军的一百多老弱，大都是女子，劳师疲兵，非受斥责不可” 王永祥神神秘秘地一笑道：“刘总镇，请随我来观看一事。” 虽然疑惑，但刘成功料想王永祥不至于有胆子谋杀自己去投流匪，当下按王永祥叮嘱只带着几个武艺娴熟的忠心家丁跟随王永祥一起朝营地西北角走去，不过他还是对一个家丁使了个眼色，那家丁故意放慢步伐，落在最后，看着一行人转弯，他迅速地跑去集结刘成功的护卫家丁，以防不测。 王永祥佯装不查，说笑着带他走进一座护卫严密的军帐，尚未接近，刘成功就闻到血腥味，rou体腐烂味。他大惊失色，抽刀在手，就欲呼喊。 王永祥诡异地一笑道：“总镇不必担忧，此处是屯放首级之处，来人，给刘总镇送上布巾。”王永祥率先示范，将浸满烈酒的布巾围在脸上，在脑后打结，露出眼睛，当先踏入军帐。 刘成功微微犹豫，随即也照样绑扎进入帐里，刚一进账，他就目瞠口呆，只见帐内满是尸体，显然那些腐臭味来源就是这些尸体。 一个精瘦的汉子正在以手势指挥着军士抬过一个尸体，随即有人提起大斧砍下尸体脑袋，紧接着有人抬走无头尸体扔进另一边的大坑之内。 刘成功这才发现帐内足足有二十多个士兵全是布巾蒙面，手上都套着布套，所有人都不说话，只是以手势交谈。 在王永祥示意下，刘成功这才注意到那些尸体居然什么样的都有，有浑身绫罗的，有衣衫褴褛的，毫无疑问，这不是自己方最近杀死的尸体，但这些尸体也绝对不会超过二天，因为并没有完全腐烂。 那个精瘦的汉子打开死人发髻，这是一个女子的头颅无疑。只见那精瘦汉子双手不断拿起身边的工具在女子头颅上忙活，刘成功诧异至极，因为他发现随着精瘦汉子的动作，那女子头颅渐渐变成了一个男子模样。随即边上士兵接过撒上石灰摆放在军帐一角，刘成功更加震骇，因为那里居然有二百多首级。 王永祥拉着刘成功出来，待远离那军帐时候，诸人取下面上布巾，王永祥道：“总镇莫非是想问那些头颅。” 刘成功点头，身后护卫也一个个伸长耳朵。 王永祥压低声音道：“那些尸体一部分是让人从坟地挖来的新葬之人，一部分是路上倒毙的流民，经过那李仵作修整后，保证各个都是男子头颅，验看不出。” 刘成功语声战抖道：“这，掘坟见尸者，这样不妥吧。” 王永祥冷冷一笑：“回禀总镇，我们追击这几月来，毫无战果，士兵已疲累，再追击下去，必然哗变，难不成总镇想急追而去和过天星大战一场，斩获后收兵？” 刘成功半响无语，追击大战，他要是敢早追了，粮秣越来越少，此刻却是只有回军，可是靡费军力，毫无战果，如何交待？ 王永祥随即苦笑：“附近村落全无人烟，那些大堡寨根本不买账，我也是没办法，那李仵作还必须要好好招待。” 刘成功一笑道：“好，就依你，至于各方打点花销，我承担一半。”王永祥道：“高见。” 带着护卫走出几步，刘成功心里冷笑：花销，狗贼子，挖了多少坟了，敢说没好处。不过只要王永祥给自己分首级，这倒是无妨。 未时二科，刘王大营十余骑兵飞驰而出，当先一人背上背着由刘成功王永祥合署的报捷文书：职部追击过天星部自乾州到汾州东北寺龙铺.....职与王参将亲冒矢石，奋勇厮杀，依仗圣上天威，督帅谋划，终大破过天星部，斩获首级七百余颗...... 这时候陈雨的部队和冗长的流民队伍接近了西安城西的安定门，杨铁心带着一小旗人飞骑报捷。李晚晴亲笔书写的报捷文书就在杨铁心怀里：本部与二十八卯时初在武功兴平交界之桑镇突袭贼营地，依仗督帅谋划，各部军士奋战，耐圣上天威，灭贼精锐四千余，夺回流贼裹挟之人口万余，回军途中于兴平塔耳寺夜遇流寇袭击，再次击退贼军，夺回人口千余...... 马上的陈雨苦笑道：“李千户啊，你说这胜仗恩师谋划我承认，可这跟北京的圣上有什么关系啊？” 李晚晴叹息道：“多少年惯例如此啊。” 陈雨正要再说，却见城门中飞驰出一大队骑兵，洪承畴的旗帜在阳光下展动，显然，是洪承畴亲自出城迎接来了。 陈雨远远地跳下马，朝洪承畴施礼：“恩师，天气炎热，您怎地？” 洪承畴哈哈大笑，不待随从上前，自己跳下马，一手搀扶起陈雨，在他背上重重地拍着，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意：“子玉啊，你可是给我涨脸了啊。” 十几步外，李晚晴悄悄勒马缩在人群里。 注1山纹铠：山纹甲，中国古代的一种铠甲。最早见于《唐六典》中的记载，流行于宋、明两朝。甲身由近千片“Y”字形甲片组成。外形美观，防护性好。由于是由甲片拼合而成，因此对穿着者的动作灵活性影响较小。是一种集实用性与礼仪性于一身的铠甲，多为高级将领所用。 注二，因裁减驿卒，各地文书缓慢，在湖广巡抚任上的卢象升还未接到升迁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