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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芥生民谁于怜,翁妪雏子趋草间(四)

    回军西安走的是北路,由于老弱妇孺太多,每十五里就要停息一刻。到了戌时末,后军终于到了兴平境内一个叫塔耳寺的小村。

    前军哨探的杨铁心立马在一处残破的石桥上,手搭凉棚看了半会,没有发现一个人,田野上几乎没有庄稼存在,野草灌木丛生。

    一只毛色灰黄的野兔嗖地一下从马前蹿过,很快地消失在蒿草间,随着野兔蹿过,摇晃的蒿草间白骨闪现,杨铁心的泪水忽然滚落,这就是他的故乡啊,此刻没有了爷爷爹娘的笑脸,邻居大娘的唠叨,没有了饥饿难忍时给自己半个糠菜团子的二伯,这一切全部都湮没在蒿草灌木间。

    爷爷、爹娘,大娘、二伯,你们知道不,娃我当百户了,是比县太爷还大的官啊!稠粥窝头管饱,还有rou吃,你们咋就不在了啊?

    杨铁心忽然在马上大叫起来:一马离了西凉界,赶回寒窑见宝钏……

    几个哨探在数十步外听着杨铁心狼嚎一样吼着秦腔,都放慢了马速。杨铁心忽地回转马头直奔后军而去。

    按照惯例,老弱妇孺分开男女扎营在最里面,十岁以下男孩可随母亲然后是三百骑射兵,再接着是清洗过的青壮俘虏,最外围则是陌刀长枪刀盾各部。

    营地外围的一片空地上,护理兵在忙着给伤兵和老弱妇孺里病患换药,几十个护卫紧紧盯着伤患,防备再次出现刺杀护理兵的事件。

    陈雨此时脱去铁甲、身着白色粗麻布长衫,和所有护理兵一样带着口罩紧张地为一些重伤患医治,这些身着白衣的护理兵仅仅半天时间就赢得了俘虏热切的目光。

    李晚晴跳下红马,一个个护理兵紧张娴熟地忙碌着,此刻在夕阳的柔光里,这一片白色仿佛给了人能安静下来的力量,她忽然想起这次出兵陈雨不顾大家反对,命令护理兵必须身着白衣口罩,他的理由很简单:战阵上必须让伤者最快发现护理兵。

    李晚晴笑着冲每一个施礼的卫士还礼,她觉得自己似乎越来越倾向于附和陈雨的看法,这可不行。

    一个妇人抬了上来,陈雨随即看到了紧随担架的小嘎子,小女孩的脸上一道道白痕,显然刚哭过。“周百户,你来接手。”

    喊过周婉依为妇人检查,陈雨拉过布帘,这才发现小嘎子正紧抓着自己衣襟,紧张地看着自己。陈雨弯腰抱起她:“你娘会没事的,相信哥哥。”

    小嘎子忽然伸出手,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陈雨,小声却期盼地说:“你能和我拉钩吗?”

    一瞬间,陈雨在她眸子里看到了两个自己,微微迟疑了一下,陈雨伸出小手指:“嗯,拉钩。”

    欢呼了一下,小嘎子飞快地伸出小指头和陈雨手指勾在一起,认真地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小嘎子忽然紧紧抱住他,在他耳边说:“我长大了一定要嫁给你,等我额。”

    陈雨哈哈大笑,刮了一下她鼻子,也认真地说:“嗯,我等你长大。”

    放下小嘎子,看着她钻进布帘后。陈雨小声地吩咐布帘后的周婉依,给她输血,打针,喂食阿司匹林。

    周婉依微微迟疑了一下:“大哥,那取别人血真没危险?”陈雨沉默了一会:“那些人本就该死,给了他们活下去的机会。”

    随着周婉依的吩咐,几个护卫压来了一个白布套着头的人,绑缚吊起在妇人担架高出二尺的地方,周婉依开始消毒,随即,竹子制作的输血管开始扎进双方右臂血管。

    李晚晴低声道:“这取血之法太过残忍罢?”

    陈雨淡淡一笑道:“其实这并不会死人,战阵之上好多士兵就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死。我的验血剂不能保存太久,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每一个小旗配备两个我称之为万能输血者的血型,平时这些人伙食可多些rou,只要每次取血不过量,不会有任何影响,这是最好的办法。”

    李晚晴低着头,靴子尖使劲碾着一颗小草:“你的话总是仿佛有理,但仔细一想根本不符合圣人之道。对了你要搭的戏台搭好了。”

    陈雨脱掉罩在铁甲外的白布衣服,低声说了几句。李晚晴惊喜地问:“可行?”

    陈雨点头道:“走吧,试试就知道了。”

    俘虏们吃过了一顿盐水煮马rou就稠粥,看着营地边搭起来的一个戏台模样的高台低声议论,看起来这个将军比那些大王好多了,两顿饭都吃的饱饱的,有伤的还给看,所以也渐渐地没那么恐惧,颇有些好奇地瞧着十几个军士在台上绑着一道道幕布。

    最后一丝光亮沉入夜幕时,轰地一下,围绕着戏台燃起了十六堆篝火,随即有熟悉的梆子声响起,高台上第一道幕布缓缓拉开。

    此刻台上忽然出现了大家熟悉的场景,老天,居然是秦腔,看着一个小女孩在台上做着挖野菜的动作,伤感地唱道:“六月麦黄么粮吃,唯有野菜充饥肠……”

    外围的黑暗里,李晚晴看着逐渐安静的俘虏,心想这子玉究竟是何等心思啊,怎么能想出这样唱戏抚慰民心的事情?

    数步外,陈雨小声地吩咐夜谨,贺六:“哨探放远,咱们一定要注意,别设套的让别人识破了。”

    二人低声应诺,消失在不同方向的夜色里。

    台上,换了一个场景,小女孩端着碗给躺在床上的娘亲喂野菜,转过身,她忧愁地道白:“野菜越来越难以寻觅,这可如何是好呀?”

    几个打扮成财主和打手的军士冲出幕布,胖财主摇着扇子催促床上的妇人交租子,没有租子就要拉走小女孩。

    台下的俘虏们慢慢地紧张起来,看着打手要拉走小女孩时候,一个妇人伤感地哭泣起来:“我的招弟就是这样让赵二爷拉走了啊!”

    许多人开始低声啜泣,看着打手在台上做出翻箱倒柜搜查的动作,踢倒妇人,拉着小女孩扬长而去。

    台上妇人道白:“丫头啊!”踉跄追下,无力地倒在幕布后。

    “狗财主啊,这世上哪里有我等小民的活路啊?”

    妇孺里十几个老人流泪大喊起来,另一边俘虏的青壮们也握紧了拳头,想起了自己的伤心过往。

    幕布再一次拉开,俘虏们惊骇地地低呼起来:八大王?

    戏台上几个装扮成张献忠等人的正在过场,乔装张献忠的军士唱念做打,指挥着人马砍倒胖地主,抢走一切,这其中,也包括那个女孩子。

    观看的人纷纷叫好:“杀的好啊!”

    黑暗里,李晚晴只瞧见陈雨眸子闪闪发亮,她有些担忧地问:“这不是为流寇张目吗?子玉。”

    黑暗里,李晚晴感觉陈雨轻轻地一笑,没有吱声。

    紧接着幕布再次拉起,出现的是裹挟的流民喝着照见人影的稀粥,睡在田野上。

    一道幕布拉开,乔装张献忠与几个护卫的军士撕着盘子里小女孩的rou,道白:“咱老子造反啊,就是为了吃rou喝酒,而今裹挟人数十万,粮秣不够,这人rou可食……”

    台下的俘虏震惊无比,很多人吃惊地捂住嘴干呕,也许他们有些人见过听过吃人,可是看着台上那血rou淋漓的场面,大家纷纷议论起来:“八大王真吃人?”

    “不会罢,这是官军造谣吧?”

    最后一幕就是俘虏们今天早晨经过的一切,戏台上所有幕布全部拉开,只留下那个大铜盘和里面女孩子的尸体。

    小玲,何立秋出现在台上,身后是几个军士压着一个流寇,何立秋大声喊:“这个人是你们口里仁义的八大王护卫,让他说,吃人的事是真是假?”

    小玲声音依旧有些颤抖地喊:“台下选几个人上来,可查看这盘里尸体何时死去的。”

    台下一片议论声,很快,一些青壮和老人上来,那个护卫脸色灰白地道:“这个女的确实是早晨八大王蒸的,他让你们冲阵其实也是为了减少累赘和吃粮食的人数,但直接驱赶老弱会让别的流民不敢跟随,下次再打城寨没了顶在前面的,而且耽搁队伍扩大。”

    这些选出的代表查看铜盘里的女子尸体,果然不是刚死的,显然,戏文演的是真事情,再想想这两顿饭的稠粥马rou,思量张部的清汤,黑暗里有人怒吼起来:“打死他,打死他。”

    更多的老弱妇孺喊起来:“打死他,打死他!”

    台下,不断有声音响起:“这个人也是八大王的中军老匪,我见过他。”

    “这个也是,将军。”

    黑暗里陈雨的声音有些感概:“无路可走的穷苦百姓并不缺赴死的勇气,因为他们本已一无所有,故也可无所畏惧,也最易煽动,这种盲目的力量决不可小觑,缺少的只是引领罢了。”

    陈雨随即吩咐身后:“赵曦你带人把那个可怜女子尸体打制一副棺材葬了吧。”

    李晚晴叹道:“这就是荀况《荀子·王制》篇说的‘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就如唐可以说毁于黄巢一样,庶民力量确实不可轻辱。”

    急促的马蹄声响起,陈雨李晚晴纷纷看向马蹄声处,杨铁心在几步外勒马:“千户,果然如你所料,有人试图夜袭我部。”

    陈雨忽然说了一句让杨铁心听不懂的话:“自古果然少有不流血的变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