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7
吉云一早就接到院长的电话。 老头大约刚刚吃过速效救心丸,所以和她说起医闹这两个字的时候中气十足,完全不复当初奄奄一息的口吻。 吉云正百无聊赖地伺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猜到他这一通电话不会太短,于是关了龙头,收起水管,坐在门前的石头上静静想对策。 院长奉行曲线救国,达到目的之前给给吉云喂了一颗糖,很热心地问:“听说那事之后,你手臂受了伤,现在都好了吧?” 吉云说:“我都歇了快两个月了,就是骨折也好的差不多了。” 院长有些讪讪:“这阵子忙得不行,江医生也没和我多说你的情况。要早点知道你不舒服,就喊大家过去探望探望了。” 吉云敷衍:“多谢院长关心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正好你给我放了个大假,早缓过神来了,” “……” 听口气没什么抱怨,但字字句句都像是控诉,一联系到她之前锱铢必较的性格,院长老头眼前立马出现她言不由衷的臭脸。 话再往下说,有些艰难。 院长问:“那你今天有没有事儿?要是没事儿的话,就过来医院一趟吧。” 吉云反问:“为什么?” 院长苦笑:“吉主任,你说你一个医生,来医院能做什么?上次那事差不多走完了流程,既然已经告一段落,我们研究了一下,还是让你早点过来上班。现在哪哪都缩编,就只有医院往外扩,实在是人手不足,你这样有经验的更是少了。” 一番话明明分了好几句,各有重点,吉云偏偏抓着看起来最不起眼的一句,咄咄道:“差不多走完了流程,还差哪一步?”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 吉云直说:“院长,我怎么觉得您有点请君入瓮的意思,我要是不去是不尊重你的权威,可我要去了自己心里也犯嘀咕。你是知道我这个人的,有些话你还是提前给我透露的好,不然到时候脸一黑,闹得谁也下不来台,这是大家都不想看到的吧。” 院长直叹气:“吉云,你这不分人不分场合的坏脾气到底什么时候能改改?” 吉云说:“定型十来年了,改不了。” 院长这才把话说全。问题还是出在那一次的“事件”上,之所以没有定义成事故,是因为从技术上看,吉云的手术确实不存在任何问题。 可从她当天的消极情绪和不正常的精神状态来说,她又与手术结果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于是家属不止一次坐到了院长室,希望能和主刀医生面对面谈话,而更重要的是,他们希望吉云能说明当日情况,然后当面道歉。 吉云挂了电话还忍不住笑,闹也闹了,人也打了,钱也收了,现在又不服气地来要道歉,三番五次,五次三番,宠得得意忘形,现在真把她当成软柿子了。 于是换了衣服,当即风风火火冲到医院。院长室这一层外早堵满了看热闹的人,见到她,都自觉地避开,让出一条通道。 素娴不知从哪扑出来,忽然将吉云一把抱住,在她耳边千叮呤万嘱咐:“你冷静点,别又想不开啊。” 吉云冷笑笑,说:“我又不傻。” 院长室里,倒是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热闹,当天那些牛鬼蛇神一样的亲戚都不在,除了不停抿口茶的院长,就只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无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 看到她人,院长连忙招手要她进来:“来来来,顺便把门关上,坐。” 吉云将素娴和一众看热闹地都关在门外,自己沿着墙角走去沙发,和那陌生男人面对面。 院长说:“这位先生,是上次那个病人的丈夫,你们聊一聊吧。” 那男人抬起头,看见吉云,浑浊的眼里几乎一亮,也说:“是啊,我们聊一聊吧,医生。” 吉云沉吟良久,心里克制着克制着,还是忍不住嗤笑:“有什么好聊的,手术结果有机构的认定,医院处理有官方的文书,再加上银货两讫,连赔偿的事情都解决了,还有什么好聊的?” 男人嘴唇翕动,脸色很是难看。 院长将手里的茶杯往办公桌上一磕,愠怒:“吉医生,你说话注意点。” 又向那男人道歉:“她脾气不太好,我平时都不敢惹她,其实刀子嘴,豆腐心,比谁都好说话,您千万别在意。” 男人点了点头,原本搁在沙发扶手的一只手忽然伸进口袋里翻了翻,然后拿出一个被折得皱巴巴的信封。 然后起身走去院长跟前,将这信封递到他面前。 院长疑惑:“这是?” 男人坦然地说:“这是医院之前拿给我们的补偿款。” “……” *** 院长大吃一惊,撑着桌子站起来,一把抄起那信封塞进男人怀里,说:“你这是干嘛?” 男人挣扎着没肯要,几番推让,将信封又放回桌面,急忙走到吉云这头,说:“出事那天,我因为情绪激动被人送回了家里没能在场,后来听人说道才知道发生了那么大的事。老伴平时待人很好,她一走亲戚朋友们都难以接受,于是没克制住情绪一哄而上,也是好心办了坏事,但是给医院,给医生,都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我知道之后特别过意不去,一直想找机会和医院,和那天的主刀医生说声不好意思,之前我也和院长说了,医院打砸的赔偿我一定要承担,就是来了好几次,都说主刀医生停职,一直到现在才见到你,和你说句对不起,我也就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一番话说得教人汗涔涔,大吃一惊后只怕还有大失所望。 原本是一场没有悬念的博弈,此刻两方势力翻转,一直觉得自己占据道德高峰的吉云居然没来由的心虚。 肌rou自上而下的僵直,她动弹不得,而软绵的沙发此刻已是针毡。 男人仍旧絮絮地说:“这回老伴病情很重,我们都清楚,开刀之前也有医生给我透过底,所以无论有什么结果,其实我都做好了接受的准备,就是没想到要无端添出这么多波折。他们拿钱回去的时候,我就知道不妥,古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不管谁对谁错,既然拿了钱,立刻盖棺定论,有些话就不好再说。可我心里一直有疑惑,为什么明明结果排除了医疗事故,但主刀医生又会承认自己失误,这钱就像是一块烧得火红的烙铁,要我整晚整晚的睡不着。所以我今天当着医生的面将钱退了,只想求一个答案。” 吉云垂着头,一时没有吭声。 院长来打圆场,试探着问:“您是不是信不过机构的认定啊?” 男人说:“不敢不信,可也想问问主刀医生,咱们摸着良心说话,那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院长干干地笑着,刚要说话,旁边吉云打断他,问那男人:“这个答案对你这么重要?” 她慢慢站起来,走到男人面前。 男人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重要。” 恍惚间,好像又回到那一晚人命和他物的比较,重要和次要的讨论。 男人说:“医生这个职业救死扶伤,手底下接触的人多了,没有哪个不是见惯了人的生死,或许就渐渐麻木,觉得生老病死这种东西只是一种自然法则。可我和老伴从小就认识,从玩伴到恋爱,一直到成为夫妻,还从来没和她分开过这么久的时间。她的生命在你眼中可能只是日常工作中出现过的一个小插曲,可在我这儿就是一整个天啊,你说这个答案对我而言,重不重要?”
他忽然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所以今天我来这儿,那些乱七八糟的目的都没有,就是想为我老伴问一句,你拿着手术刀的时候是不是百分百的投入,有没有百分百尊重过别人的生命、尊重过你自己的职业。如果没有,我希望你向我道歉,向我老伴道歉。” 男人双眼通红,情绪激动里,止不住地浑身颤抖。 可此刻眼睛发涩的那一个,却明明是呆立一旁的吉云。 男人的话振聋发聩,尽管她并非完全赞同里头的每一句,却还是因此思考良久。 半晌,她方才开口:“本来我不想再提的,但既然这个问题对你这么重要,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 院长在旁意有所指地咳了两声。 吉云并没理会,接着说:“我不知道其他医生怎么样,但于我而言,只要拿起手术刀,我永远都会做到百分百的投入。尽管那天确实发生了一些很不愉快的事,直接导致我借着手术后的沮丧心情说了些很不合时宜的话,从而激化了病人家属的情绪给医院带来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因为我的这点不专业我一直欠医院一个道歉,可对于你,我没有任何愧疚。” 男人一字不漏地听完,嘴唇抿紧成一线点了点头。 时空寂静。 男人居然径直走出了办公室。 院长此刻方才长叹出口气,一边竖起大拇指,一边往吉云背上拍了几下。 “吉主任,幸好你人机灵,读得懂我的眼色。我刚刚真怕你一生气,就把事情给认了。”院长后怕:“这家人花样挺多,为了多要点补偿款真是什么招都使了。你今天要是一松口,说是手术出错了,他们明天就能把事再捅大一级你信不信?” 吉云眉头紧蹙,看着他的时候几乎有些发怔。 “敬尧花了这么多钱都没能让他们消停,现在好了,你一否认,他们那边再怎么蹦跶也站不住理了。” 院长开了保险箱,将支票塞进去,念叨着:“等他们来取。”转身看到吉云一脸戏谑的笑容,纳闷地问:“你怎么这副表情,笑谁呢啊。” 吉云眉梢一挑,冷冷道:“笑你。” *** 自医院后门出来,稍微走走就是菱花街坊的入口。 等吉云意识到,已经一只脚迈进了细窄幽深的巷子。 那家她躲过雨的小吃店重新开张,老板娘勤快地收拾桌椅,见到她,很客气地吆喝:“美女,我们这儿炒饭汤面包子馒头都有,进不进来吃点啊。” 吉云挥手说:“不用。” 忽然有人在她身后大喜过望地问:“吉医生?” 吉云刚一转过身,就见喜报拎着个菜篮子走过来。 喜报笑眯眯地说:“真是你啊,刚刚远远看着就觉得像,又不敢喊你怕认错了人。” 吉云说:“正好今天来医院,就顺道走过来看看你们。你这是刚买了菜,准备回去做饭了?” 喜报说:“是啊,就在我们这边的小菜场买的,吉医生你既然来都来了,就留下来吃饭吧,我再去买两个菜。” 说着就打算往回跑,吉云一把拉住她,说:“不用,不用,我看过你mama就走。” 喜报身子一僵,嘴边挂着的笑意淡了几分,低声说:“吉医生,不麻烦你了,我妈……没了。” 吉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