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试探
一轮明月高悬,同一月色之下,却是有人悠闲有人忙。看苍生奔波如蚁,不知明月会否静漠一笑? 数座院落之外,一人双手枕于脑后,惬意地仰躺于一丛赤紫色的芍药旁。但见他唇角微扬,高翘之腿轻点,似正默哼着小曲。 在他身旁却有另一人,神态和动作与之完全相反。 银霞围着公子夜已不知来回来去地转了多少圈子。 “快说!你带我来这里到底干什么?”银霞又焦燥地走完数圈之后,终于站定,恶狠狠地盯着地上的人。 “这里的风景好啊。”公子夜嘴里叼草棍,回答得含含糊糊。 “胡说,天空都被屋檐挡住了,根本什么都看不到!”银霞蹲下身,气哼哼地拔掉他的草棍。 “那是你看不到。”公子夜慢悠悠地重新拔了一根,再叼回口中。 “哼,装模作样。你就不怕巡逻队再来赶走你?”银霞再次拔掉他的草棍。 “不会,他们到别处去了,暂时不会回这里。”公子夜侧了侧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再不说出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小心我现在就去告发你!”银霞终于失去全部耐心,恶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哎哟!”公子夜呼痛地坐起。揉揉鼻子,他从袖子里取出串东西,柔声哄劝:“别急嘛。来,吃点东西消消火。” “我才不要!”银霞不接,却被公子夜塞入手中。定睛一看,是一串荔枝。她想扔,又没舍得。 公子夜剥开一个,放在嘴里眯眼品着:“耐心等待的人才会有回报。你知道么?这荔枝若是不熟,吃起来极酸。有种荔枝没熟的时候甚至有毒,所以要吃到好吃的荔枝就要耐心等待它成熟。等待也是做事的一部分,往往被人忽视,却最为重要。” 银霞犹豫地剥开一枚荔枝,咬了一口,随着香甜的汁水入口,紧绷的心弦似也松弛下来。他笑得风轻云淡,似乎什么事情在他这里都不成问题。 “来,坐下来嘛。”公子夜顺势将她拉坐在身边,抬手向上指去:“你看那边!” 银霞依言看去,夜空之下,屋檐的一角,几串吊铃正被风轻轻吹动。 “长夜无眠阶前坐,星河梦语静尽听。”公子夜的话随芍药的清香轻轻飘来,“我没骗你吧,这里算不算得上是一道风景?” 几颗星自檐角处探出头来,似在低低地诉说着什么。细碎的铃声静静传来,银霞精神忽然一恍,有一瞬的感觉,仿若身在夜下默默行进的驼队之中。 她微微点头:“虽然与大漠不同,看不到全部的夜色,但也是很美。” 公子夜轻叹一声,道:“大漠广袤无垠,大漠人性格直爽,但在这江南,讲究的却是朦胧的诗意。如同你跳的舞蹈,热情激烈,但江南人却喜欢柔和悠扬的曲调。无关优劣,只是喜好不同罢了。倘若能平心面对,相互欣赏,取长补短,那才是最好。” 银霞细细思量,抬头凝视着他道:“你说得很对,取长补短,那才是最好。就像观辉城,货种繁多商业发达。我们的货物种类虽与你们这里不同,却也有很多品种。如果我们的城市也有如此发达的商业,那么贡银之事当不成问题。” 又去想族里的事了吗?公子夜淡淡一笑,道:“我来问你,如果你不做公主,不用去管族里事,你会去做些什么?” “不用去管族里事?”银霞怔怔地望着星空,“我没有想过。” 压在心底的秘密倏地飞走,化作夜空中的一颗暗星,再也无法触碰。 如果不做公主,的确有一件想要去做的事情啊…… 曾经的大漠夜下,是谁和她一起看过风景? 曾经以为独自在月下轻舞,其实一直有人默默相陪。 因为早已习惯了那样的相伴,所以傻傻地以为那人会一直陪在身边。 正因如此,如今那人不在,所以才会觉得心中难受得似割去了一块。 这,其实也只是失落吧? 眼前一片模糊,星星仿佛落入到银霞的眼中,闪闪烁烁的,总想从眼中偷偷溜走。她使劲睁大双眼,努力不让它们溜掉,却终于还是被它们溜了出来。 身旁,公子夜也在凝望夜空。抬手抱于脑后,他慢慢地躺了下去:“你说人是坚强好,还是软弱好?” “当然要坚强!”银霞抬袖蒙住双眼,从思绪中挣脱出来。是啊,要坚强,现在根本不是想那些事情的时候。 “坚强到失去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也是好的吗?”公子夜轻轻地问道。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银霞猛地扭头,狠狠地盯住他。 公子夜没有看她,目光仍直直地凝望着夜空,声音幽然:“我娘……是一个很要强的人。她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家族中的长辈都以她为荣。本来以她的能力应该能够有很大的作为,可她却在最美好的青春年华之时,被一个外来男人勾引。我娘为了那个外来男人背叛了家族,并与我的外祖父断绝了关系。当她跟着那个外来男人回到他家时,却发现那个外来男人早已有了妻室。我娘不肯伏低做小,最终与那个外来男人分手。她一个失去一切的独身女子却有了我这个孩子。” 银霞琢磨了一下,明白过来:“什么外来男人,那个外来男人就是你父亲吧?”所以他才做出种种劣迹,就是故意想让他父亲难堪? 公子夜没有回答,他的眼中似也有星星闪动。 不知为何,他这样说话的样子让银霞很感不适。为了打破气氛,她故意气他:“听说温庄主当年乃是武林第一公子,我看他风度翩翩、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和恶劣的某人可真是天壤之别!” “哼,可是风度翩翩、正人君子的武林第一公子背地里又做下了什么!”公子夜冷笑一声,一反常态地激动起来:“我娘在人前十分好强,但我小时候却常常看到她在一个人的时候偷偷哭泣。我曾问过她为什么哭,她却只是摇头不答。后来我明白了,她是在想那个男人!世上任何厉害的武功都比不过一个‘情’字伤人!当时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绝对不让我的女人哭泣。不管是什么原因,让女人哭的男人都算不上好男人!” 听到“我的女人”这四个字时,银霞的心猛地一跳,一股难言的情绪突然涌起:这就是他对所有女人都非常温柔的原因?茶楼之上,他对她出手相救,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吧? 明白了他的理由之后,不知为何,她的心里竟起了隐隐的不畅。她故意嗤笑一声,道:“所以你对所有的女人都很温柔?你以为这样做很好吗?你这根本就是滥好人!”
“那么你是喜欢让你哭的人,还是喜欢滥好人?”公子夜转过头来,黑暗之中,他的眼瞳突然熠熠发光。 看到他明亮的眼瞳,银霞的心忽地一乱,别开头道:“不一样的,我敬他如师、如兄……他和族里的人大不相同,教了我很多族里没有的知识……对我来说,他是与众不同的。” “本公子才最与众不同的吧。”公子夜嘟囔了一句,以手撑起身子,眼睛愈发明亮,“那么你是喜欢他的与众不同,还是喜欢他这个人?” “我当然是喜欢他这个人!”银霞似是为了证明什么似的,急急地说道。 “那是你除了他之外,就再也看不到别人的好!”公子夜轻哼了一声,又抱头躺了回去,“大漠的星空是风景,江南的府院里就没有风景了?女人们都喜欢有雄心壮志的男人,但那种男人绝不会为女人低头,更多半不会在乎女人的眼泪。我偷看到我娘背着人一个人伤心,那时我就在想,那种男人,你即使为他哭干眼泪他也不会看到,可能还正在与别的女人欢笑。为了那种男人哭泣一点儿也不值得!” 银霞发了会儿呆,才说:“想哭的时候就哭了,哪里要考虑值不值得。就像喜欢就喜欢了,又怎么控制得了。” 公子夜侧过身,面对着她道:“那我再来问你,如果你喜欢的人和喜欢你的人不能兼得,你会选哪一个?” 银霞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是我喜欢的人!” “果然是你这种笨蛋才会选的答案。”公子夜长长叹息一声,“改变别人非常困难,尤其是不喜欢的人,简直比移一座山还难。但改变自己,却容易许多。聪明作法应该是去试着喜欢喜欢你的人,这样才能皆大欢喜吧。” 银霞愣了一下,说道:“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怎么可能改变得了!” 沉默了片刻,公子夜又道:“换个方式问你吧。如果你喜欢的人辱你、骗你、负你,你该当如何?” 心口似被突如其来的尖锥狠狠地戳中,银霞忍着剧痛,倔强地说道:“……如果他有可以让我接受的原因,我会信他、帮他、无论对错!” “愚不可及。”公子夜轻叹一声别过脸去,语调里却没有半点讥讽。 “或许是吧……”银霞垂下头来,也是一声轻叹。 夜静无声,星暗难言。二人各自思虑,良久无语。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似传来轻微的震动,不远处隐有兵器相交之声。 公子夜猛然站起,对银霞道:“借你长鞭一用!” 银霞定了定神,反应过来:“出什么事了?” 公子夜道:“看到那棵树了吗?带我上去,有好戏看了!” 银霞闻言刷地取出长鞭,手腕一甩,鞭梢绕上树干,她揽起公子夜,直飞上枝头。 摘星楼前被一盏盏灯火照得雪亮,不知用了什么装置,灯光并向外不发散,而是齐齐地汇聚向场中。 “那……那是什么!”银霞望着场中,目光陷入一片呆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