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临城下 (三)
声势震天的陈国巨盾阵,在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竟已分崩离析、溃不成军。 城楼上下,爆发出燕军雷鸣般的欢呼声。 阿璃环视四周,见士兵们个个激昂振臂、兴高采烈,士气高涨,握着兵刃的手势都似乎显得更有力了。 慕容煜率领着前去破阵的骑兵,纵马返回了宛城。 阿璃奔下城楼,恰遇到慕容煜正一面领着亲卫拾阶而上,一面取下头盔、侧头向项虎吩咐着什么。 项虎领命匆匆退下。 慕容煜抬眼看见阿璃,唇畔绽出笑意。 阿璃抑制住心情,上前问道:“你没受伤吧?” 慕容煜摇了摇头,牵起阿璃的手,继续往城楼上走。 他的手温暖有力,又因适才的厮杀、微微有些汗湿。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彼此对视了一眼,相视而笑。 慕容煜说:“你先说吧。” 阿璃清了清喉咙,正色道:“你下次再上战场,能不能把我也带上?我宁可在沙场上厮杀,也不要坐在这里心急火燎地干等!” 慕容煜垂眸一瞬,继而目光熠熠地望着阿璃,“我明白。可你若真上了战场,只能让我分心。” 阿璃动了动嘴唇,可又转念想起身上的蛊虫,只得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蹙眉不语。 慕容煜打量着她的神色,以为她是在为自己的拒绝而气恼,于是出言安慰道:“你先别急。” 两人已走到城楼中央,面对着凌乱狼藉的战场。陈国的骑兵勒马在远处徘徊,踏起滚滚烟尘,似是想上前取回散落的巨盾、接应重伤的士兵,但又忌惮着城楼上的燕国弓弩手,迟疑着不敢上前。 慕容煜指向战场,说道:“陈国的巨盾阵被破,斗志衰竭,我猜想,郝毕不会立即再发动攻势。但他若要再次强攻,就只能依靠普通步兵来完成。到时候,”他微笑着看着阿璃,眼神清朗、亮若星子,“我们就全仗你指挥弓弩手来御敌!” 攻城的战术远比他说的复杂,但眼下为了劝服阿璃安心留在城楼,慕容煜故意把她的职责夸大了几倍…… 阿璃抿了抿嘴角,思索片刻,又问道:“适才你们怎么不趁胜追击,直接冲入陈军主阵,一箭取了郝毕的性命?就这么退了回来,好像有些可惜。” 她毕竟是杀手出身,思来想去,总觉得逮住主帅、一刀结果,是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 慕容煜远眺城外,神色变得凝重起来,“陈军的主帅虽然是大将军郝毕,但真正坐镇帷幄的却是相国风延羲……”顿了顿,继续道:“眼下毕竟敌我兵力相差悬殊,我能击退他们一次的进攻、打压住他们的士气,却终究消耗不起人力。只有等月氏的援军赶到,才能真正有实力跟陈军全面开战。” ××× 陈军大营。 魏显伦一身玄铁铠甲,合拳说道:“相国大人,大将军,末将以为,以我军的兵力,完全可以强攻!燕国国君就在宛城之中,只要拼力拿下了宛城,就如同灭了燕国!” 郝毕瞄了眼居中而坐的相国大人,见他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手里捏着一枚燕军倒钩箭的箭镞,在指间轻轻翻转着。 郝毕揣摩着开口道:“燕军的连弩着实厉害。如若此时强攻,恐怕,只会令大军士气更加萎靡。” 延羲缓缓扬起眼帘,目光如淬玉般清寒冷冽,光华慑人。 他笑了笑,说:“连弩确实厉害,却也未必无法可破。” 众将闻言,面面相觑。 失去了巨盾的掩护,再想强攻,只能靠普通的皮盾做保护。而燕军的连弩和倒钩箭威力非同寻常,想单凭窄小的皮盾就护住士兵们的血rou之躯,并不容易。 难道……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想起华阳关的那场毒雾…… 延羲仿佛看透了众人的心思,勾了勾嘴角,“世人皆言,我行事不择手段。” 帐中站着的这些人,除了几个官职较低的将领,大多都与延羲相识了十几年。 从最初扶风侯府不被重视的庶出公子,到如今权倾朝野的一国之相,他一步步登上了权势和财富的顶峰。就连素来性情刚愎自负的陈王,也沦为了他手中的傀儡,终日沉醉于深宫美色,将所有的权力拱手相让。 年初的时候,陈王极为宠爱的一个妃子,不知做了什么开罪相国大人的事,被陈王亲自绑送去了扶风侯府,说是要任由相国极刑惩处。 虽说最后相国大人并没有把那个妃子怎么样,但陈王的这个举动,无疑更进一步地证实了风延羲万人之上的地位…… 郝毕等朝中老臣,可以说是看着延羲长大,却没有一个人敢擅自揣测他的心思,也无从揣测他的心思。 他们只知道,他即使不倚靠风氏祖传的女娲神石,亦能富甲天下,私募出一支兵力强大、足以与燕国抗衡的军队。但谁也说不清楚,他手中巨大的财富,倒底从何而来? 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让陈王禅位,自己称王称帝。可谁也猜不透,他还在等待着什么? 时至今日,他依旧如十二岁那年初到宛城时一样,充满了神秘。 唯一不同的是,纵然如今大家知晓了他生母的身份,也只能敬畏恭顺的小心沉默着…… 延羲研究着手里的箭镞,神情云淡风轻,“众位将军以为,逼慕容煜向自己人放箭,相比起困死城中,哪一种,会让他更痛苦?” 众人愣住,一时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郝杰毕竟年轻伶俐,脑子也转得快,思索片刻,抱拳试探问道:“相国大人的意思是……用华阳关俘虏的燕兵,来抵挡宛城城楼上的连弩攻势?” 陈军攻破华阳关大营后,发现里面的燕国士兵全部中毒倒下,根本没有力量还击。此外,还有死守箭楼的一两名将领,包括慕容煜的从表兄弟吴予诚,也重伤被俘。当日郝杰为了搅乱阿璃心绪,故意夸大了伤亡程度。事实上,约有十四万的燕军,至今仍被关押在华阳关。 按照风延羲的意思,如果在攻城的时候,以这些俘虏为盾,燕国的弓弩手未必狠得下心朝自家弟兄放箭,就算真能恨得下心,对陈军也没有损失,反倒让燕军平白折损不少羽箭…… 大家从郝杰口中听懂了延羲的意思,恍然的同时,又有些懵然。 慕容煜被困宛城,必然会有大规模的援军赶来救驾,如果陈军不能及时攻破宛城,待燕国的援兵赶到,说不定会陷入劣势。如果冒死强攻,对方的主帅是当世战神,足智多谋、骁勇善战,陈军不作出巨大牺牲,恐怕是拿不下宛城。就算强拿下了,未必能捉住慕容煜,且再无实力面对接下来的战役。 相国说的这个法子,虽然有些过于狠辣,倒也不失为一个可行的计策。 只不过,听相国的口气,怎么好像是跟慕容煜有不共戴天的私仇似的,不但要让人家输,还非要让人家痛苦……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是武将出身,原就没什么揣摩人心、巧舌如簧的本事,更何况对象是神秘莫测的风延羲?于是众人皆暗自交换着眼色,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 郝毕是一军统帅,分析起局势来,还是比下属更懂高瞻远瞩。 他捋须沉吟,说道:“若是能二选其一,依末将所见,当是后者胜过前者。但凡是沙场血性男儿,都图个痛快了断。慕容煜亦是领兵多年的将领,若要他在绝望中等待死亡的慢慢降临,必然痛苦异常。再者,以人为盾,终究过于残忍,且不说将来史书万世、留下恶名,相国大人,恐怕也会被有心之人攥住了话柄。” 郝毕心知,以延羲今时今日的权势,来日必将得登极位,因而应答之间,竟已有了臣对君的谏言之意。 延羲缓缓抬起眼,眸光锐利,笑意却甚是温和,“既是如此,便依大将军所言。”
郝毕下意识地合拳颌首,“不敢。” 他顿了顿,略显迟疑地说道:“不过……燕国国君被困,援军应该已经在急速赶来的路上。想要将他们困死城中,只怕是、不大可能。” 延羲不疾不徐,开口道:“燕国国库空亏已久,兵力大不如前,慕容煜想要解宛城之困,必然要从月氏调兵。月氏王穆勒虽因慕容煜的扶持、登上王位,但年纪尚轻,且又是庶出,在讲究血统的月氏,想要震慑住几个大部落的首领,并非易事。去年年中,他相继打压了楚妫、双糜等几个与他不和的部落,表面上是起到了警示的作用,实则却让对他心怀不满的部族族长更增怨恨。” 他勾了下唇角,缓缓说:“我已与漠北九大部落缔结盟约,令其在休密阻截月氏援军南下。若不出意外,慕容煜等候的救兵,应该是不会出现了。” 众将闻言,皆惊喜不已。 魏显伦昔日曾在边境作战,对月氏的情况比较了解,踌躇地开口道:“可月氏国跟南朝一向并无往来,而且之前他们的公主又与慕容煜有过婚约,关系不比一般。眼下这几个部落跟我们结盟,会不会……会不会靠不住?” 延羲目光微垂,淡然说道:“不会。这几个部落,都是月氏纤罗公主的拥趸。而纤罗公主,已与我订下了婚约。” 他的话音很轻,带着一丝显得有些漠然的清冷。 帐中诸人怔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七零八落地拱手恭贺延羲。 谁也不知道,相国大人是何时跟纤罗公主订下了婚约,但他行事向来神秘难测,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倒是月氏的那位公主,年初的时候才刚刚跟慕容煜解除婚约,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下家,真可谓是神速啊…… 延羲抬了下手,“诸位不必急着恭喜我。我曾答应公主,两个月后,会与她在宛城举行婚礼。还望诸位早日拿下宛城,以免误了婚期。” 郝毕领众将行礼道:“末将绝不让相国大人失望!” 只要没有援军之忧,陈军只需将宛城围得水泄不通,静等燕军粮尽人绝! 众人欣喜之余,又忍不住心思翻涌,只觉得面前这位郎艳独绝的相国大人,既让人叹服其手段,又让人不由得心生畏惧…… 将领们退出大帐之后,韩楚手下的一名侍卫匆匆躬身进来,对韩楚低声说了几句。 一向沉稳的韩楚喜出望外,转身对延羲禀道:“萋萋回来了!” 萋萋被带进中军帐,见延羲端坐案后、韩楚侍立一旁,心里又喜又怨,撅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延羲沉默一瞬,问道:“蘅芜,可还好?” 萋萋万没料到,延羲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心头压着的各种情绪突然憋不住了,一下子哭出声来,抽泣着说:“jiejie帮你挡了一箭,你居然不闻不问……把我们丢在燕国……呜呜……” 一旁的韩楚倒先急了,“莫不是蘅芜她……你jiejie她,她没事吧?” 萋萋拿袖子抹着脸,“她没事……可燕国人把我们关起来,还派人天天守着……” 韩楚松了口气,上前把萋萋扶到一边坐下,又倒了杯水给她,说:“没事就好。我就寻思着,阿璃姑娘也不会把你们怎么样。” 说着,他下意识地回头瞄了延羲一眼,继而又转身问萋萋:“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萋萋喝了口水,止住了抽泣,“是阿璃姑娘放我出来的。她让我……” 她掩饰地低头喝了几口水,确定自己不会脸红后,迅速说道:“她让我来找沃朗大巫师,要我告诉他说,她的jiejie,是慕容煜的妻子,今生今世,她都会陪在他身边,生死不离。” 韩楚想伸手去捂萋萋的嘴,却终究迟了一步。 他忐忑地回过头,望向延羲。 延羲神情依旧淡淡,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指间的那枚箭镞,却已然碎成了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