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情 (一)
华阳关外,陈军大帐。 “报!”传令兵跪倒在地。 案前的众将转过身来。 为首一名四十来岁的将领,目光炯然而迫切,急道:“快讲!” “禀郝大将军,华阳关前的燕军已被尽数歼灭!魏将军请大将军速调攻城云梯和犀角冲,以助前锋营攻下箭楼!” “好!”陈军主帅郝毕面露喜色,转身对几案后端坐的一人拱手道:“相国大人,华阳关算是拿下了!” 风延羲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杯沿,英俊的脸上波澜不惊,仿佛一切早已洞悉于心。 他不紧不慢地举杯抿了口茶,才缓缓抬起眼来,目光冷锐,落于郝毕脸上,“传令下去,燕人之中,凡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郝毕抱拳道:“末将遵命!” 语毕,他转身调配帐中众将,“林副将,速领攻城兵增援魏显伦!郝杰,率你麾下两万骑兵,随先锋营入关,力求以最快速度堵截住撤逃的燕兵!陈将军,随我集合余下兵力,拿下燕军大营!” “是!”众将齐声领命,接着逐一退出。 延羲放下茶杯,望着微风鼓动的帐帘出神一瞬,问身旁的近卫韩楚道:“沃朗和蒙卞呢?” 韩楚躬身答道:“属下已派人去接他们回营了,此刻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延羲淡淡地点了下头,“一旦回营,便带他们来见我。” “是!” 韩楚垂首迟疑了片刻,有些踌躇地开了口,“那个……公主刚才又差人来过……” 延羲抬起眼,盯了韩楚一霎,旋即又垂下,半晌,轻叹了口气,缓缓站起了身来。 “走吧,带我去看看她。” 风青遥的营帐设在了一个避风的僻静处,远离士兵的军帐,周围有里外几重的侍卫和亲兵把守着。 韩楚侧身撩开毡帘,延羲低头入到帐内。 帐中央放着座铜镂的薰炉,袅袅地升着薄烟。薰炉南面,是挂着鲛纱帐的卧榻,东面,则另放着一张金丝楠木的坐榻。 东越仲奕一袭白衣,斜靠于坐榻之上,手中握着一册竹简,正垂目细阅着。 他听到声响,长长的眼睫似乎动了动,却始终没有扬起,略显苍白的面孔,透着出世般的沉静。 青遥起身走到延羲面前,一双盈盈的秋水寒星眸中似有两簇火光在闪动着。 “哥哥,你终于肯来见过我了!” “青遥。” 延羲伸出手,想如小时候那样,摸一下meimei的发顶。 青遥侧身避开了延羲的触摸,抬眼盯着他,“你打算要软禁我们到什么时候?” 延羲的手指在半空凝住,慢慢地收了回去。 他扫了眼如老僧入定般的仲奕,视线重新落回青遥身上,语气清冷下来,“如果你又是为了他,那我们还不如不见。” 语毕,他转身快步走到帐门口,掀帘而出。 青遥追了出去,“哥哥!” 侍卫拦在了她的面前,把她跟延羲隔了开来。 延羲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天际线上西沉的落日,沉默了片刻,在夕阳的余晖中缓缓转过身来。 他抬起手,示意侍卫退下,然后对青遥说道:“你跟我来。” 兄妹二人,一前一后,沿着山谷间的一条蜿蜒小径,慢慢朝上而行。 青遥穿着一身金丝淡绿锦裙,裙摆拖沓,走得有些缓慢。延羲时不时在山径中停下脚步,耐心地等待meimei。 青遥提着裙裾,紧随着哥哥的背影,延羲微微侧着身,下意识地朝meimei的方向伸着手。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很多年前,跟着母亲住在暗夷的那些岁月。 那个时候,小小的青遥,也是这样亦步亦趋地跟在哥哥身后,越过茂密的枫林,翻过起伏的山岭。 他们牵着手,相依相偎,就好像是这世间最亲密的两个人。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份亲密,变成了隔阂深重…… 延羲在山崖前驻足,眺望着远处即将沉入地平线的一轮血色残阳。 “还记不记得,”半晌,他幽幽地开口说道:“我们离开暗夷的那天,落日也是这般的红。映在红枫林中,好似烧得绚烂的烈火。” “我记得。”青遥朝西方看了眼,轻声说:“可我,并不觉得那像火。我觉得,像血……像阿妈身上流出的血……” 她兀自沉默了会儿,缓缓开口道:“你觉得那像烈火,是因为当时你满心愤怒。而我,却只是害怕的要命……很多时候,人会因为心境的不同,而做出不同的判断。” 延羲慢慢转过头来,盯着meimei,“你想说什么?” 青遥望着夕阳,微微吸了口气,说:“哥哥,我明白你是为了我好,不愿意我受一点点的委屈。可每个人想要的幸福,是不一样的。” “曾经,我也气恼过,嫉妒过,恨不得把他从我脑中抹除得干干净净!可当我真的失去他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只要他能留在我身边,只要我能每天见到他,跟他说说话、看他笑,陪伴他做他想做的事,我就觉得很幸福了。” “我毕竟,是在陈国的侯府长大,有些事,不如哥哥想得执着。对我来说,世家出身的男子,三妻四妾是很平常的事,更何况,他只是藏了个人在心里而已。”她抬头看了延羲一眼,“哥哥在暗夷生活了十二年,对于这种事,难免,跟我想得不一样。” 青遥有些不自觉地牵起嘴角,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语气也柔软下来,“哥哥你可还记得,我们刚到宛城那会儿,有一次,延均哥哥邀请了一些朋友过府游玩,几位官家的小姐缠着你一同放风筝什么的,被你凶巴巴地拒绝了。后来我私下打趣你,你却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将来,要在暗夷的篝火畔寻一位美丽的姑娘,对她唱最动听的情歌,一生一世,眼里、心里都只会有她一人。” 延羲笑意苦涩,“是吗?我倒不记得了。” 青遥说:“哥哥要的是一心一意、一生一人,所以不能理解我的选择。我不奢求得到你的祝福,只希望你能放我和仲奕自由,让我们回暗夷避世隐居。他母亲,现在还和晋阳留在暗夷,一老一幼两个人,我实在放心不下。” 延羲找回青遥等人后,便把他们安顿至了暗夷。 东越王族的身份特殊,留在陈国境内,反倒容易被人识破,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青遥扬起头,缓慢而清晰地说:“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一味依靠哥哥庇护的小女孩了。我清楚自己的选择,也愿意为此承担所有的后果。或许,我一辈子都比不过阿璃在仲奕心中的份量,又或许,我永远不会有延承自己血脉的儿女。但我,不会后悔。我爱过,且为此付出过我能付出的全部,便已足矣!” 延羲沉默地望着meimei。 她绝世美丽的面容中,洋溢着一种他所不熟悉的决然,目光犹如斗士般的坚定,迎上了自己的视线。 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绘的滋味,似有些无奈悲怆,又似乎怅然若失。 竭尽全力地去爱,不顾一切、不计得失,付出全部。
世上真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良久,他长长地出了口气,问道:“当真,不会后悔?” “当真。” 青遥眼眸微垂,轻声说:“他对我,其实也是很好的。虽然,有些太过客气,太相敬如宾……可我知道,他一辈子,都不会弃我于不顾。”她有些赧颜地笑了笑,“说实话,小时候见惯了男子的殷情模样,对我越是热情的男人,越让我心生防备,觉得厌烦。反倒是,像他那样的,真真是让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延羲亦不自觉地勾了下唇角。 青遥慢慢伸出手,挽住了哥哥的手臂,歪着脑袋靠着他,“哥哥,不要怪我离开你。不管将来如何,你永远都是我最英俊、最无所不能的哥哥!总有一天,你也会找到自己所爱的人,一辈子快乐幸福地生活。” 延羲轻笑了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得好像我没有你便活不下去一样。” 青遥仰起脸,目光殷切,“你是答应了吗?” 延羲沉默良久,慢慢侧过身,把青遥揽在怀中,像哄小孩一般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走吧,我想先和他谈谈。” 夜幕已降,四周的景物有些晦暗迷离起来。 两人牵着手,沿着来时的路径,朝山下走去。 青遥踌躇了一会儿,试探地开口问道:“这么多年,你可有遇到过喜欢的姑娘?” 延羲神情云淡风轻,“你觉得呢?” 青遥垂目思忖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以前,我觉得你对芙蓉姐,似乎比旁人不同。可后来,她嫁给了陈王,你也不见得有过伤心。若你真喜欢她,又怎会容许她嫁与旁人?” 延羲没有说话,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语带自嘲地轻声道:“也许是我太自负,以为不管她飞多远,最后都会回到我身边。” 青遥停驻脚步,仰头盯着哥哥,“你难道……真的喜欢她?” 延羲低垂眼睫,牵了牵唇角,“我再怎么自负,也不会傻到喜欢一个恨自己的女人。” “恨你?怎么可能?芙蓉怎么会恨你?” 延羲抬起眼,仿佛从怔忡中回过神来,“芙蓉?” 他顿了顿,缓缓说道:“芙蓉,也确实恨我……年末的时候,她明知我身在蓟城,却盗用了陈王的兵符,暗调龙骑营行刺慕容煜。她这样做,大概是想借燕国人的手,让我命丧异乡吧。” 青遥闻言骇然,“她为什么要那样做?这不可能啊。” 青遥认识芙蓉十几年,只知她对延羲一往情深,即使如今作了陈王的嫔妃,也断想不到她会做出任何伤害延羲的事来。 延羲凉薄一笑,“有什么不可能?我猜,当初她自愿入宫为妃,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我吃上苦头。” 他抬眼看着meimei,似揶揄、又似认真,“我一直很好奇,你们女人,怎么都那么爱记仇?是不是,只要犯过一次过错,就一辈子罪无可恕?” 他话问出口,却又不等青遥回答,旋身继续朝前走去。 山下的营帐周围,已经生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染出一圈圈昏黄而温暖的光晕。 青遥追上延羲,打算开口说些什么。 延羲却已停下了脚步,徐徐地转过身来,修长的身影中,似乎透着种说不出的寂寥落寞。 “青遥,我要订亲了。” 他面色已然恢复清冷,口气平静的似乎不带一丝波澜。 “我打算,跟月氏的纤罗公主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