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衷情 (二)
慕容煜仍伸手扶着纤罗的手臂,但却刻意地和她保持着距离。 纤罗慢慢敛了脸上的笑意,低声问:“你跟我在一起就那么不自在吗?” 慕容煜说:“公主多虑了。” 纤罗扬起睫毛,望着树林上方的碧蓝天空,“我没有想到,留在蓟城苦苦守了你三年,还是不能让你正眼瞧我一次。” 慕容煜声音平静地说:“公主为燕国所做的一切,我都铭记于心,我曾说过很多次,只要公主愿意,大燕可以保公主一世安宁荣华。” 纤罗咬着嘴唇,“我如果稀罕安宁荣华,当初就不会离开月氏,千里迢迢地来蓟城助你登基!现在月氏国落到穆勒手里,我这个公主之位,恐怕迟早要被他废了去。你扶助他登基,大概就是想借他的手来除掉我吧?” 慕容煜的目光终于移到了她脸上。 他缓缓开口道:“公主今日既然想把话挑明来说,那请问,上个月在摘星台刺杀阿璃一事,是否与公主有关?” 纤罗抬了下微微颤动的睫毛,又立即垂下,神情变得紧绷起来。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问。那件事,明明就是几个想为亲人报仇的士兵所为。” 慕容煜说:“普通士兵一个月的军饷不过二两银子,如何买得起价值连城的石漆?公主难道想否认,那些西域出产的石漆不是源至公主府中?” 纤罗沉默了会儿,明白慕容煜已将事情原委查清,索性不再否认。 “我的侍女是稀里糊涂地给过他们一些石漆,可她当时并不知道,他们要去做什么。” 慕容煜冷冷道:“若非公主暗中相助,那些士兵如何能进到宫中,又如何能换下摘星台原有的守卫?公主应知,行刺一国王妃,其罪当诛。” 纤罗抬起头,蓦地提高了声音,“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你!你不会看不出来,那个女人心里根本没有你!昨晚我就坐在她旁边,看得清清楚楚。自从她到了燕国,所做的每一件事,全都对你有害无益。如果她心里真的有你,就该事事为你着想,而不是让你为了她而处处为难。” 慕容煜紧抿唇线,没有答话。 纤罗被他疏远冷淡的态度激怒了。 “军中传言,说她就是以前风延羲送给东越国君的那个宠姬。如果是这样,你也不介意吗?” 慕容煜皱眉盯着纤罗,“这话你从何人口中听来的?” 当日在东海目睹阿璃跳海的兵士大多为淮北将军钟笃的部下,长期戍守在江南沿海,怎会见到蓟城新王妃的容貌? 纤罗打量着慕容煜的表情,眼中神色似悲又怒,正要开口,却听不远处突然传来“啊”的一声惨叫。 锵锵的兵刃出鞘声,夹杂着连串的呼喊,“有刺客!”,“保护陛下!”,“小心对方的暗箭!” 一名侍卫奔至慕容煜面前,奏道:“陛下,林中有人以箭偷袭,还请陛下和公主……”话音未落,一支黑羽箭从他后背传胸而出。 慕容煜来不及多想,将纤罗扶靠到一株大树后面。 几个白色的人影从林间窜了出来,一人拿着弯弓,余者各执刀剑,急速向慕容煜的方向包抄而来。 程武手下的士兵完全不是这些刺客的对手,转眼在惨叫声中接连倒地,雪地上四处狼藉、血痕满目。 一名刺客跃至慕容煜面前,挥刀劈下。慕容煜拔出佩刀隔开了对方的攻势,再顺势划向来人前胸。那刺客竟然不躲不闪,以命相搏般地再度狠劈而下。 纤罗靠着树,哆嗦地从腰间取下皮鞭,紧握在手里。她一生亲睹过金戈铁马、王朝迭代,却毕竟是月氏王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公主,何曾见过眼前这种鲜血横飞的生死搏杀。 两个持剑的白衣人也加入过来,联手围攻着慕容煜,其中一人拣了个破绽,纵身跃到纤罗面前,长剑一挥,架到了她的脖子上。 “慕容煜,你若想你的未婚妻活命,就乖乖束手就擒。” 慕容煜一瞥之下,见纤罗满脸惊惶,不觉手中动作一缓,胳膊上立即吃了一刀。 他直觉地意识到,这些人根本没打算让自己活命,可眼睁睁看着纤罗命丧剑下,心中终是不忍。 正在迟疑间,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自树间翩然飞落。 疾如电光石火,白刃凭空一闪,挟持住纤罗的刺客颓然倒地,颈间喷出鲜血,染红了地面一片白雪。 纤罗瘫软地滑坐到地上,抬眼望去,竟见是阿璃衣衫单薄地站在自己面前,凌乱的发髻间插着支金丝白玉簪,手里握着的匕首正嗒嗒地滴着血。 一支黑羽箭从暗处袭来,直射慕容煜后背。 阿璃的速度极快,飞身挥刀截断羽箭,顺势转身,匕首直刺而出,插入了一名刺客的前胸,招式凌厉狠绝,不带一丝犹豫。 慕容煜见识过阿璃的身手,也听她提过曾杀了不少人,可眼下目睹她出手取人性命,身法迅速、精准果断,绝非寻常练武之人所能企及。 剩下的那名刺客见身陷劣势,虚晃一招,收刀后撤。林中暗伏的同伙连发数支羽箭,阻止阿璃和慕容煜追赶。 阿璃扫了眼纤罗,对慕容煜说:“你在这儿守着她,我去追!”话未说完,人已纵身追了出去。 这时,吴予诚和雷鸣也领着麾下猎手赶了上来,见此情状,又惊又恐。 慕容煜顾不得解释,吩咐了一句“保护公主”,便往阿璃离开的方向疾奔而去。 阿璃赶到北苑的时候,并不曾费太大工夫找寻慕容煜,只轻挽着缰绳,任由追云带路。果不其然,追云很快把阿璃带到了慕容煜和绝影身边,同时也是一个血腥的杀戮场。 阿璃到的时候,照料马匹和猎物的士兵早已倒在血泊之中。她心头一紧,连忙脱下轻裘,飞身跃至树间,凭借她当世无双的轻功,及时为慕容煜解了围。 可这寥寥数招,已让她耗费太多内力,追出去没多远便感觉体内怪毒又开始上行,头脑昏痛,眩晕的厉害,脚步蹒跚了几下猛地跌倒在地。 慕容煜很快追了过来,远远看见跌落雪地之中的阿璃,不禁心急如焚,昨夜酒宴上生出的那些气恼与愤懑,此时早已不再重要。 他急冲上去,脱下大氅裹住阿璃,“阿璃!” 阿璃抬起眼帘,气息不稳地说:“让他们逃掉了……”
“你又何必冒险去追!那几人出手皆是以命相搏,分明是存了死志,就算擒住他们也问不出什么来!”慕容煜跪在雪地里,把阿璃扶在怀中,迅速查看了一下她的身体,见并无外伤,于是伸手去探她的手腕,“你伤到哪里了?” 阿璃转腕轻握住了慕容煜的手,吸了口气说:“乌伦,我来找你,是因为有话想对你说。” 她双眸澄澈晶莹,在雪光中倒映出慕容煜英武的面容,“我早上想了很久……我曾经,努力去想你的不好,努力说服自己你并不适合我,可到头来让我痛苦的,不是我强迫着自己去相信的那些你所谓的不合适,而是不管我再怎么想尽办法去讨厌你,却终究还是放不下你。” 阿璃话说得急促,一时间内息紊乱,脑中一阵天旋地转,不得不抬手抵住额角,声音却越来越低,渐成呓语一般,“我什么都不想顾及了……人生这么短,我还有好多事想跟你一起做……” 慕容煜只觉呼吸停滞,天地消失,明明担忧的要命,这一刻竟又欣喜的几乎落下泪来。 阿璃昏昏噩噩地感觉到自己被抱了起来,似乎是贴到了慕容煜温暖的胸膛,随即晕厥过去。 她再度有了知觉时,只觉头痛欲裂、神思混沌,待费力定下神来,才意识到自己靠在慕容煜怀中,两人正共乘着追云往大营的方向行去。 慕容煜感觉到动静,低头看了她一眼,手中缰绳拉紧,语带歉意地说:“是不是太颠簸了?我怕你出事,着急带你回去见御医,你稍微忍耐些。” 阿璃摇了摇头,“御医治不了这个。你能不能带我去……去个安静没人的地方?要快……” 慕容煜沉吟了片刻,调转马头,吩咐说道:“你们自行先去,寡人和王妃稍后再回大营。予诚,你带人护送濊貊使臣回驿馆。” 阿璃微微撑起头,这才瞅见慕容煜身后跟着的黑压压一大群随从。 她想到自己此时的模样,不禁羞红了脸,迅速把头埋回到了慕容煜胸前。 慕容煜弯了弯唇角,驱策着追云朝东南方而去。 不多时,前方山峦处渐渐显出宫阙的黑檐朱墙来,皑皑白雪压在殿顶和四周松柏之上,周遭肃穆而宁静。 慕容煜在一座庭院的侧门前下了马,解开门上的锁链,再转身把阿璃从马上抱了下来,推门进到里面。 院子里空荡荡的连株树都没有,几间黑瓦白墙的屋子显得十分清冷。 慕容煜把阿璃抱进一间屋子,放到榻上。 阿璃靠着墙盘膝坐下,忍着头痛对慕容煜说:“我需要运功疗伤,你不要跟我说话,也不要让人打扰我。” 慕容煜点了点头,退出门外,轻轻地关上了门。 阿璃努力回忆着延羲为自己疗伤的过程,凝神运气,用内力慢慢地一点点将毒性下压。 她的内力远不及延羲,此刻又异毒发作、意识虚弱,反反复复尝试,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勉强将毒控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