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飞鹊度两难凭 (二)
慕容煜眉目英朗,目光笃定而温柔,其间若有星辰光泽闪耀,诉说着满眼的相思,黑发一丝不苟地冠于头顶,额前鬓边夹杂的些许银丝,载着那许多不曾说出过的苦楚与寂寥。 阿璃的心紧缩着,低声问了句:“你……还好吧?” 她视线扫过慕容煜身后,见蘅芜正躬身退至门口,眼神担忧地朝自己看了一眼,方才关门离去。 偌大的房间之中,只余下阿璃和慕容煜二人。 慕容煜理了理阿璃鬓边的乱发,“我没事。风延羲说你身体已无大碍,只是还会时常头痛发晕。你自己觉得如何?” 慕容煜这个几乎有些过于自然的动作让阿璃腾地红了脸。 她低垂着眼眸,手指捏着被角,答非所问地说:“你真的还好?我记得在密室里的时候,你好像摔伤了,动都不能动。” 从密室入口坠落的一刹,是慕容煜将阿璃护在了胸前,用自己的身体卸去了下坠的力度。 慕容煜唇角牵出道笑意,柔声说:“真的还好。否则也不能自己走着来看你。” 阿璃“哦”了声,依旧垂着眼,手指在被角上无意识地摩挲着。 两人沉默了良久。 “在密室里……”慕容煜最终开了口。 “那个,”阿璃突兀地打断了他,“你,知道是延羲把我们从密室里救出来的吗?” 慕容煜点了点头,“知道。” 他顿了顿,缓缓补充道:“所幸他不知从何处知晓了摘星台下藏有密室这个秘密,令人凿开了封道……” 阿璃暗自腹诽着,风延羲,你就编吧你,平日里摆出副目空一切的张狂模样,其实也怕让人知道你用蛊毒cao控弱女子吧? 慕容煜则有着另外一层的想法。 如果说,获悉密室的秘密尚可归因于延羲手下无处不在的眼线和暗探,那他为了阿璃而放弃了除掉自己的这个绝好机会,着实让慕容煜觉得意外。 世人口中的延羲公子,是个为达目地而不择手段之人。 杀父弑兄,逼迫外甥禅位…… 却缘何为了一个名义上的表妹而选择退让? 但如果说他真的心系阿璃,又何以让她嫁与旁人,且又能在她送走青遥后毫不怜惜地出手相伤? 阿璃见慕容煜剑眉微蹙,呼吸间,似有些心事重重,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慕容煜抬眼,见阿璃大病初愈略显消瘦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格外的清澈动人。 “没什么。”他笑了笑,将脑中杂念摒弃一旁,目光灼灼地看着阿璃,继而伸手轻覆上她捏着被角的指尖,感受着传来的一丝颤栗。 “在密室里,你跟我说过的话,可还记得?” 早知道这个问题回避不了,可听到的一瞬,阿璃还是经不住心跳如鼓,太阳xue处隐隐作痛。 她垂目踌躇半晌,暗自拿定主意,迎上慕容煜的视线。 “记得。” 不等他再言,又微微吸了口气,迅速说道:“我承认,我心里一直有你。可我喜欢上你的时候,你只是乌伦,不是慕容煜。” 慕容煜怔然一瞬,继而豁尔一笑,山水温柔。 他曲起手指,把阿璃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温暖的掌心中。 “慕容煜是我,可乌伦亦是我。由始至终,我都从未变过。” 他转头望着透过窗棱依稀可见的园中花影,“乌伦,是我母后为我取的小名。我小时候住在这承元殿时,父母兄长皆唤我乌伦。” 阿璃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慕容煜敛了笑意,研究着阿璃的神情半晌,语气倏地有些艰难苦涩,“…还是因为东越仲奕?” 阿璃反应过来他的言下之意,再度摇头,“仲奕的事……我确实怪你,但并不因此恨你。” 她咬了咬唇,“事实上……其实我和仲奕,并不是传闻中那般……我们,只是极要好的朋友……” 阿璃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何急于澄清和仲奕的关系。或许是此刻头脑有些不受控制地发晕,又或者,仅仅只因为慕容煜眉梢眼角的那一瞬的悒郁与黯然。 可话出了口,又有些后悔。 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藉口继续抗拒慕容煜的深情款款? 慕容煜一瞬不瞬地凝望着阿璃,目光中交织着复杂的情感,释然、喜悦、甚至,感激。 原来,曾经以为的不介意终究还是久成心结…… 阿璃不敢再看慕容煜,别过头说:“以前的事,可以不计,但眼下的情形,却也是容不得你我……” 她顿了顿,长出了一口气,“我跟延羲,虽然不是真正的表兄妹,但确是有着无法摆脱的牵连。你或许已经猜到,他和青遥的生母,也是暗夷人。我的弟弟,是他外公的弟子,而我自己,也受过他父亲的恩惠。纵然我跟他没有实质上的血缘关系,却也不可能站到跟他对立的一方。延羲是什么样的人,世人皆知。眼下连燕国普通的兵士都容不下我,更何况朝臣亲贵?事实上,我跟他在一起,能图谋些什么,你不会猜不到……你留我在身边,只能是自寻麻烦。” 慕容煜垂目一瞬,继而语气凝重地说:“摘星台的事,我已经在亲自彻查,绝不会让人再伤害到你。” 阿璃有些着急,抬头看着他,“我说的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难道,你就不怕我和延羲在联手算计你的江山、你的王位?” 慕容煜牵了牵唇角,剑眉轻扬,“可我也惦记着陈国的江山啊。” 他伸手掠过阿璃额前的发丝,手指停留在她耳边,轻轻地摩挲着她鬓角,声音低沉而诚挚,“阿璃,江山王位都是男人之间的争斗,你根本无需为此费心。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是我们这些因为命运和野心而陷入其中的人,所必须接受的结局!东越仲奕也好,风延羲也好,同样由始至终都明白这个道理。我们谁也没有权力将你拉入我们之间的争斗中,而你,只需安心留在我身边,什么也不做,谁也不帮,便已足够!” 阿璃眼角涌出酸意,心口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封堵着。 她六岁便遭父母所弃,孤身流落异国,饱尝艰辛。十几年来,刀光血影、谋算布局,哪一件事不是自己亲历亲为? 不是没有过渴望被人呵护怜惜的小女儿情思,只是从没料到,当机会真正来临时,她却连伸手的勇气都没有…… *** 傍晚时分,延羲从重华驿馆入宫,来承元殿为阿璃疗伤。 阿璃已经从蘅芜口中得知,自己病情一直有所反复,每日非得由延羲以续以内力方能稳定。
以往疗伤的时候,阿璃还在昏迷之中,毫无知觉,今日却是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再次接受延羲的“帮助”。 延羲闭口不问青遥的下落,又不惜内力为自己疗伤,阿璃忍不住思忖着,他倒底是放弃了追回meimei,还是为了那半壁江山而跟自己妥协…… 蘅芜扶着阿璃在榻上坐起来,阿璃唉声叹气地说:“我都已经醒了,你还像摆弄死人一样摆弄我。” 延羲这时刚好进屋,表情依旧淡淡,径直撩袍坐到阿璃身侧,伸手去探她的章门xue。 阿璃触电似的一躲,头一下撞到蘅芜的肩膀上。 延羲睨了她一眼,“你像死人的时候倒更容易摆弄些。” 阿璃揉着头说:“我已经醒了,还需要疗伤干什么?” 延羲示意蘅芜退下,自己则移到阿璃身后,盘膝而坐,一手扳住她的肩膀,一手聚力,戳向她腰间的章门xue。 阿璃头部两侧陡然胀痛,胸口气血翻涌,“哇”的吐出一口鲜血来。 延羲从袖子里扯出条丝帕,递给阿璃,“现在明白你为什么还需要疗伤吗?” 阿璃拿帕子抹了下嘴,调整气息,“我到底怎么了?” “你中毒了。”延羲说:“若我猜得不错,在摘星台划伤你的刀刃上,应该涂的有剧毒。大概是他们担心一击不成,不想给你逃生的机会。可惜我认不出这倒底是何毒,不敢冒然用药为你解毒,只能每日用内力将毒性压下。此毒每日沿经脉上行于百汇xue中,天色越晚毒性越强,若不以内力压制,你头顶的大xue将会一一被封,最后失去意识昏厥而死。” 阿璃咬唇沉吟着。 连风延羲都不知道的毒,恐怕并不寻常。 而提供这种毒的人,只怕背景也不会简单…… 延羲仿佛看穿了阿璃的心思,又道:“这次谋划在摘星台行刺你的人,绝非寻常士兵。一般的人,根本买不起价值连城的石漆,也不会有连我都查不出名字的毒。” “那你觉得会是何人?”阿璃抬眼问他。 “我大概能猜到是谁,只是还没有确切的证据。” “是谁?” 延羲盯着阿璃,慢悠悠地问:“如果我说,是跟慕容煜很亲近的人,你会不会信?” 阿璃跟延羲对视了片刻,移开目光,“我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不如何。”延羲伸手把阿璃的头发拨到肩上,“我只是好奇,你曾以性命起誓,不会再对慕容煜动心,可如今他不顾性命地相救于你,你难道就一点也不感动?” 阿璃侧身跟延羲拉开距离,垂眼说:“我说过的话,自然记得。许下的誓言,也必不会违背。” 延羲闻言,沉默了良久,继而说道:“你中毒的事,最好不要让旁人知晓。燕国之中,想取你我性命的人数不胜数,若是你身中奇毒的消息传出去,难保不会有人趁机再次出手。” 语毕,他闭目凝气,双掌缓缓推落到阿璃的后背上。 阿璃也合上双眼,心绪却一片纷杂。 慕容煜令人难以抗拒的温情,风延羲冷嘲热讽的提醒…… 南北之争,势如水火。 而她,必须作出选择。